元祐三年三月丁卯(20)。
趙煦剛剛醒來,就看到了童貫的身影,出現在了寢殿前的帷幕前。
“有事?”趙煦問道。
“回稟大家,胡總編遞來了札子!”童貫說到這里的時候,也有些忍俊不禁。
是的!
胡飛盤,是個和汴京新報綁定在一起的名字,誰是汴京新報的總編輯,誰就是胡飛盤。
他童貫是一代目,馮景是二代目。
這就讓童貫感覺有些奇怪。
因為這讓他很容易就聯想到瓦子里的那些知名廠牌——李師師、徐婆昔,也都是一代代傳承著的。
好在,他如今已不是胡飛盤了。
“哦!”趙煦坐起身來,伸手接過了童貫遞來的馮景札子。
說起來,馮景出宮后,開始接手童貫的差事后,表現的很好,沒給趙煦丟人。
無論是汴京新報、汴京義報,都被他打點的井井有條。
報童們的培訓和訓練,也是有條不紊。
另外,可能是在趙煦身邊待的比較久,所以他很清楚趙煦的政治傾向和態度。
所以,在文章、新聞的選用上,非常有態度。
這就讓趙煦很歡喜了。
于是,短短幾個月,馮景的內臣官階,就已從殿頭(正九品),升到了東頭供奉官(從八品)。
拿著馮景的札子,掃了一遍,趙煦笑了起來:“善!”
“看來,韓持國也開竅了!”
馮景只報告了一件事情——汴京義報,收到了署名許州山人的文章。
馮景不敢擅自做主,故來請示。
而那篇文章,被馮景附在了札子后面。
趙煦只是隨便掃了一眼,就認出來了——這就是韓維的文章!
沒辦法!
當代文人的文章詩詞,其個人風格,通常都非常鮮明。
不然,趙煦的上上輩子,蘇軾知貢舉的時候,也不會鬧出那么大的風波。
韓維的那篇署名許州山人的文章,也是如此。
趙煦只是看了前面兩行,就已經知道這是韓維的文字了。
這篇文章以四六駢文的格式寫成,辭藻華麗,用典無數,一看就知道必是有著極高文學積累與造詣的老臣,才能寫得出來的文字。
然而……
趙煦卻不怎么喜歡!
因為,這篇文章的文字之間,有著一股子讓趙煦不太喜歡的,甚至本能的有些厭惡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故作清高姿態。
當然了,可能當代文人會很喜歡。
認為這就是文人風骨!
但,在現代留學后的趙煦,卻著實有些不喜歡。
沒辦法——現代的年輕人,哪個會喜歡那些功成名就的老登們,居高臨下的指指點點?
倒是其文章主體思想,還算可以,算是蒲宗孟那一套涓滴經濟學的脈絡。
只不過,蒲宗孟的主旨,落在了城市。
以工商業、手工業為出發點。
而韓維的這篇署名許州山人的文章,落筆在廣大農村。
從鄉賢的視角出發,強調鄉賢們的作用。
所以,哪怕趙煦不喜歡這篇文章,卻也很高興。
將馮景的札子,收起來,趙煦看向童貫:“去告訴馮景,此文可作為下一期汴京義報的頭版!”
“諾!”
于是,第二天發行的汴京義報,在頭版全文刊載了這篇署名為許州山人的文章。
連趙煦都能看得出來,這是韓維的文章。
其他人又怎么可能看不出來?
瞬間,整個汴京的文人、官員,都是一片嘩然。
“韓持國,什么時候和蒲傳正勾搭到一起了?”
蒲宗孟,可是韓維最討厭的那一類人。
沒有節操,沒有風骨,更沒有道德。
但,現在,韓維卻撿起了蒲宗孟的‘異端邪說’,為之鼓吹、宣揚!
一時,許多道學先生,痛心疾首:md!韓持國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
但汴京的權貴,卻是歡喜鼓舞,甚至彈冠相慶。
比起蒲宗孟,顯然,韓維更符合他們的心意。
出身名門,素有清名,為人正直,簡單來說就是自己人!
于是,一張張請帖,被送到韓府。
只是,韓維以‘兄長病重,無心酒宴’的名義,一一婉拒。
這就又讓汴京權貴們,為之稱贊了——重情重義,真乃士大夫楷模!
總之,就是無腦吹!
而蒲宗孟,對此高度警惕。
連夜水了一篇新的文章,投稿到了汴京義報,以此鞏固自己的地位。
沒辦法!
涓滴經濟學,就是蒲宗孟如今,賴以為生命的政治基礎。
正是靠著這套理論,蒲宗孟才能拉得起一個支持他的團隊,撐起他的理政框架,得以著手去做許多的事情。
包括,在京西、京東,擇地試點普及取消過稅、城門稅,放開官榷限制,允許民間商人自由進入一些過去只有官府才能進入的行業。
譬如紡織、鐵器生產等壟斷性領域。
若沒有涓滴經濟學,誰肯跟他走?
自然,蒲宗孟不會忽視韓維帶來的挑戰。
所以,除了繼續寫文章外,蒲宗孟還在加大力度的舔趙煦。
具體的形式是,三天一賀,五日一贊。
堅定不移,持之以恒的,寫札子頌揚元祐政治。
這不,剛好科舉省試將要放榜了。
蒲宗孟就針對著今年省試的種種改革,不斷的翻著花樣的吹著彩虹屁。
什么‘祖宗以來,唯陛下之制,最為切中時弊’、‘堯舜以來,以陛下選賢取材之法,最為得法’。
趙煦聽得,耳朵都要生繭子了。
但,這卻是他所歡喜的。
所以,蒲宗孟每次上札歌頌,趙煦都會賜給茶酒、點心甚至金銀,以茲嘉勉。
不是他喜歡聽人拍馬屁。
而是,封建社會的體制下,大臣們的歌功頌德是皇帝的基本需求。
君不見,康熙日射兔子三百一十八只,不止群臣歌功頌德,康熙本人更是驕傲不已,不止一次把這個豐功偉績,拿出來炫耀。
難道康熙不知道,自己的這個成績水分大的很?
知道的。
純粹是他需要神化自己!
說老實話,趙煦沒有親自下場,指使馮景在汴京新報和汴京義報,編造‘官家一天就讀通了孔圣人的全部文章’、‘淮南大旱,官家在宮中為災民祈福,上蒼感動,終于降下甘霖’、‘官家的圣德是一束永不熄滅的光’等恩情小作文。
已經是很有節操的表現了。
于是,在科舉省試成績出來的前一天,三月庚午(23),趙煦下詔,以佐國有功的名義,進左相呂公著為金紫光祿大夫,加食邑一千戶,食實封兩百戶,進右相蒲宗孟,為正議大夫,加食邑六百戶,食實封一百戶。
其他執政,則循故事依次加官進爵。
也是在這天上午,禮部將今年科舉文武舉,包括算學、律學考試的錄取名單,送到了宮中。
趙煦只是掃了一眼名單,他就靠到了坐褥上。
“風雨欲來呀!”
算學、律學以及武舉,哪怕趙煦很重視,但輿論也好,朝臣也罷,基本不關注、不關心。
于是,禮部呈奏的名單,自然是將省試的正科進士們,寫在最前面。
因為,省試成績已經出來了,自然的,考生的信息也就可以公開了。
所以,趙煦看到的名單,是有著所有合格進士的全部身份信息的。
而在禮部所奏報的今年科舉省試名單中,排名前五十的考生,有超過二十人的名字后面,都有著一個相同的身份——開封府某司公考吏員。
而整份名單……
趙煦粗粗看來,起碼有兩成以上的合格進士,都有著類似的身份。
趙煦知道的,這份名單一旦明天公開。
那么,必然將引起軒然大波。
搞不好……不對,應該是一定有考生會借此生事。
面對關乎著自身前途、命運的科舉考試,很多人哪怕無風都能掀起三尺浪。
何況,還能找到借口和理由?
這也符合,大宋每次科舉改革后的客觀規律——
真廟時,嚴格糊名彌封制度,于是真廟咸平五年,陳恕知貢舉時,就發生了大規模考生鬧事事件。
特別是陳恕老家的士人,因為錄取人數少于其他地方,尤為沸騰。
于是,士子們就開始制造各種各樣,寫著陳恕姓名籍貫生辰八字的小人,膽子小點的,在家里鞭打、責罵。
膽子大的直接把陳恕放到開封府的道路上,拿著鞭子,公然鞭笞陳恕。
大中祥符元年,更是發生了落第士人周叔良等一百二十余人,集體到開封府投訴當科主考官晁迥,故意打壓寒門,偏袒高門大戶的事情。
而最大的科舉鬧事案件,出現在嘉佑二年。
就是那一場被后人稱為千年龍虎榜的科舉省試放榜后。
因為歐陽修改變錄取風格,導致一大堆挖空了心思,專門用著生僻字,玩弄文藻,堆砌詞匯,比拼誰的用詞更冷門的考生落榜。
于是,這些落榜者,群情激憤,在汴京城里大鬧特鬧。
歐陽修的住處,甚至在一天內就被人投進去了十幾篇血書的《祭歐陽修文》。
對歐陽修大罵特罵。
將之形容為天下最大的奸臣。
歐陽修晚年的許多風波背后,都有當年落榜士子們推波助瀾,到處宣揚的影子。
自然的,趙煦知道,今年省試放榜后,也一定會出現大規模士子鬧事的事情。
想了想,趙煦對童貫吩咐道:“童貫,且去三衙,命御龍第一將指揮使狄詠速速入宮來見我!”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連仁廟都不會怕士人鬧事,趙煦又豈會妥協?
既已知道,士人鬧事是肯定會發生的事情。
那么,趙煦當然也要準備好棍棒。
誰鬧事,就打誰!
沒有什么,是棍棒打不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