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維從未見過,眼前這樣的事情。
數以千計的婦人,提著籮筐,嘰嘰喳喳的從安節坊中走出來。
大宋朝不是沒有女人出來做事。
汴京城里,就存在著大量給人做飯食的廚娘,也有著靠給人灑掃、漿洗衣物賺錢維生的健婦。
但像這安節坊這般,一次性涌出成千上萬的婦人……
韓維此生都沒有見過!
于是,竟楞在原地,僵持了許久。
而從安節坊內出來的婦人們,見到官道上,出現了一個騎著高頭大馬,穿著錦衣,戴著幞頭的老人。
這老人身邊,十余位穿著短衣,腰間挎著刀劍的壯漢。
即使是這些婦人,多數沒見過世面,卻也知道,那馬上的老者,定是京城的貴人,了不得的人物!
于是,婦人們紛紛下意識的低下頭去,遠遠的開始避讓韓維所在的地方。
這不是韓維有王霸之氣。
實在是這大宋朝官府,積威已久,給廣大州郡百姓的身心與心靈,都迭加了巨大的恐懼——趙官家們,也就是對開封府有些溫情,再嚴格一些的話,應該是限定汴京城。
出了汴京城,過了開封府。
京西、京東、河南府、大名府,哪路百姓,沒嘗過官府的棍棒鞭子教化之恩?
可憐這些婦人,一年前還只是淮南、京西地界上老實巴交的農婦。
平日里,見了官府的差役,都是戰戰兢兢,連頭也不敢抬,甚至鞭子抽在身上,也不敢吭聲。
何況如今流落京城,成為坊場的女工?
自然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于是,竟自動在韓維身前、身后十步之地,形成了一個無人地帶。
這就讓回過神來的韓維,很是受用,騎在馬上都撫起了花白的胡須。
他素來高傲!
元豐年間,韓維知許州時,舊年的恩相晏殊之子晏幾道在許州的許田鎮為監當官。
聽說他到任,便寫了一首詩,送到韓維面前,想著讓韓維抬舉一番。
結果,韓維直接當面毫不客氣的批語:得新詞盈卷,蓋材有余而德不足者,愿郎君捐有余之材,補不足之德,不勝門下老吏之望!
可憐晏幾道,當時已年近五十,依舊被韓維以近乎孩視的‘郎君’相稱,批語更是不留半分情面,只差沒有指著鼻子罵廢物了。
從此,晏幾道再也不與乃父舊年門下之人往來。
這樣的韓維,自然對安節坊中的女工,主動避讓自己,深感得意。
“看來老夫,果有幾分人望!”
“連這京外婦人,也知避讓!”
“待大兄百年……”
“都堂之上,當有吾一席之地!”
韓維正這樣想著,安節坊中就走出來一個穿著紫袍窄袖公服的官員。
這官員到了韓維近前,拱手拜道:“開封府街道司權安節坊內外諸公事李筑,見過相公!”
“未知相公大駕光臨,有何鈞令賜下?”
韓維騎在馬上,居高臨下見著那官兒,輕哼一聲:“街道司?”
“賈種民的下吏?”
叫李筑的官員,聽著韓維直呼自己頂頭上司的名字,頓時一凜,忙不迭的拜道:“回相公,下吏正是賈街道門下小吏……”
“還請相公賜下尊諱……”
韓維嗯哼一聲,對著自己身前的老元隨擺擺手。
后者拿出一塊銅牌,到李筑面前一晃。
鎏金的銅牌,邊緣有著龍紋,在龍紋中心,篆刻著一個韓字。
李筑頓時心頭一震,連忙躬身:“原來是韓相公當面!”
國朝姓韓的,都是真正的天龍人。
相州韓氏,乃韓忠獻公之后,韓忠獻公子韓忠彥如今官拜禮部尚書。
潁昌韓氏,更是父子皆宰相,兄弟皆重臣!
韓維看著李筑,心中念頭一動,便吩咐道:“老夫來此有事,欲與汝相詢!”
“不知李公事,可愿賜教?”
話雖然說得客氣,但語氣卻是頗為高冷。
李筑哪里敢拒絕?
連忙拜道:“相公有令,下吏豈敢不從?”
便恭敬的將韓維,請進了安節坊中的官衙。
韓維進了安節坊,便開始打量起坊中的布局。
就見著,坊內的諸多屋舍、民居,似乎皆已被人打通院墻,連成了一片。
曾經的院子,也都搭起了屋瓦,延綿向前。
短的有三五十步,長的百余步。
而且,一路走來,整個安節坊,大半的屋舍、民居,皆被改造成了類似的長屋。
想來,這便是這安節坊所謂的作坊了。
等到了安節坊內的官衙,李筑將韓維,請到衙后的內宅庭院,又命人奉來茶水點心,這才躬身問道:“相公大駕光臨安節坊,下吏惶恐,愿請相公賜教!”
韓維端起茶湯,象征性的抿了一口,然后悠悠道:“老夫久在外郡為官,今番回京,聽說汴京城外安節坊,做得好大營生,便來一觀!”
“果然不凡啊!”
李筑面朝皇城方向拱手答道:“回稟相公,此皆官家圣德,推恩百姓萬民所致!”
“若無官家,馳紡織之專利,又命有司造太母車、圣母梭以恩民……哪來今日安節坊之盛?”
這是實話!
在元豐八年前,除了農村的農婦,自產自銷的布匹外。
天下一切紡車、織工,皆乃趙官家之專利。
一般人休說買拿著這個當營生了,便是碰一下,都可能得去開封府的牢獄里走上一遭。
但,當今官家,以至德馳紡織之官榷,讓利于民,使百姓皆得營生。
又命專一制造軍器局,造太母車,明發天下,使百姓皆知太母車之圖樣。
于是,汴京內外,一時皆是機杼之聲。
可能是想要在韓維面前表現,也可能是為了夸耀,李筑接著又道:“相公可知,如今僅僅是安節坊內,便有多少太母車?”
韓維搖頭。
李筑伸出兩根手指:“起碼兩千余輛!”
“太母車紡紗,數倍于舊紡車,數十倍于紡錐!”
“于是一婦一車,一日便可紡紗數錠!”
“下吏坊中,最大的作坊主,李氏紗場,一月就能織布上萬匹!”
韓維聽著,瞳孔猛然緊縮。
一個作坊,一個月織布上萬匹?!
這怎么可能?
韓維可是做過親民官的,所以他知道,哪怕是民間織布能手。
想要織出一匹布來,少說也要十天半個月。
所以,一個萬戶上縣,每月產布不過數千匹。
這就是布帛價格昂貴的緣故。
但在這安節坊,一個作坊一個月就能產布上萬匹?
超過一個萬戶上縣的產量!
這太夸張了!
另外……
“這許多的布,賣得掉嗎?”韓維沉聲問道。
“怎賣不掉?”
“嗯?!”
“相公有所不知,當今官家,早有旨意,命諸司專勾司逐月按市價之七成收布,以平準布價……”
“僅僅是上個月,安節坊中諸作坊,就向諸司專勾司,售布幾近兩萬匹!”
韓維聽到這里,眉頭皺起來。
諸司專勾司他知道,乃先帝元豐二年所立,作為京中有司官員、禁軍將校、兵卒的俸祿發放、審核之司。
凡百官俸祿、禁軍軍餉,皆當先請券于糧科院,然后送諸司專勾司審計,確驗無誤,方能發放。
當今天子即位后,命入內內侍省押班劉惟簡提舉諸司專勾司。
然后,命都堂、戶部,協理諸司專勾司諸公事。
于是,不止在京文武官員、禁軍俸祿等錢,就連諸部營作、宮室修葺、道路維護、河堤修建等天下事,也都需要先報告于戶部,列出大概費用清單,經戶部審核通過,然后報都堂批準,拿到了相關宰執的簽押,再送諸司專勾司審計核準,才能放款開工。
這是元祐新政之一,號為預算審計之制。
傳說,不止是現在的工程營建,將來便連國用開支、諸路計劃,也要先做一個預算,然后走一遍戶部、都堂、諸司的程序。
這法子的提出者,乃是戶部侍郎章衡。
因章衡提出此法,因此上下怨言頗多。
此刻,韓維聽到,諸司專勾司,居然還做起了過去市易務的平準之事。
他自然是難免憂愁。
于是,韓維問道:“諸司專勾司可曾有強買強賣之事?”
李筑拱手答道:“相公!”
“諸司專勾司,何須做這等事情?”
“那些作坊主們,都是求著諸司專勾司收布的!”
“嗯?”韓維不解了,諸司專勾司,以市價七成收布,那些作坊主怎會愿意?
“相公有所不知,如今汴京內外之紡車,何止數千?”
“每月織布,何止數萬匹?”
“汴京城,如何吃的下這許多的布匹?”
“官家圣德,以市價七成收布,作坊主們高興都還來不及!”
“因為,便是七成的布價,他們也有得賺!只是少賺些罷了!”
“且諸司專勾司收布,從來都是現金給付,作坊主們等于只要織出來布,就可以換成錢!”
“如何不愿意?”
韓維聽著,嗯了一聲,然后看向李筑:“李公事,且坐下來說話!”
這個小小的坊中公事在方才的問答中,表現出了不俗的見識,其對本坊事務,可謂熟諳于胸,于是得到了韓維認可。
韓維只是高傲。
但他也愛提拔人。
這是韓氏三兄弟的為官之道——他們兄弟,都是恩蔭官出身(其實他們都考中過進士,但因為中進士的那一年,他們的爹還在兩府,所以群情激憤,于是他們兄弟‘自愿’放棄了到手的進士功名)。
恩蔭官出身,想要走到高位,就得有人輔佐。
故此,韓維這一生,前后發現、舉薦了數百名大小官吏。
有著至少十余位待制級大臣,都曾得到過韓維的薦舉。
甚至還有人改官,是拿到了韓維擔保。
且,隨著年齡的增加,韓維越發的喜歡提拔、舉薦人才。
這甚至已成為了他人生暮年,為數不多,依舊能叫他興奮的事情。
過去三年,他在河南府和大名府,就先后向朝廷辟舉、保舉了數十人。
乃兄韓絳,乃弟韓縝,俱是如此。
幾十年下來,可謂是門生故吏遍天下!
這也是韓絳,能在回京后,順利推動他的議程和改革的緣故——京中六部有司,皆有他或他的兄弟曾施恩提拔的人。
其中不少人,還是在關鍵位置上。
天下諸路,也同樣有著大量韓家的門生故吏。
恩相的法度,這些人自然愿意推動,以報答當年的提拔、薦舉之恩。
有了這些人,韓絳何愁做不成事?
如今見著這李筑,不卑不亢,回答得體,做事勤勉,對于本職工作掌握熟悉。
韓維自然有了點愛才之心。
李筑受寵若驚,連忙拜謝,然后坐到了韓維面前。
等李筑坐下來,韓維便問道:“李公事方才說,朝廷以諸司專勾司,逐月按市價七成收布……”
“上個月甚至收布兩萬匹!”
“公事可知,這許多的布,諸司專勾司收了去作甚?”
“回稟相公,下吏曾聽人說起過……”李筑低著頭答道:“似乎諸司專勾司收布后,或賣給遼人,或將之以軍賞,發去了沿邊諸路……”
“此外今年科舉,朝廷賜給貢生貢服、貢靴就是用的我安節坊所織的綀布!”
說到這里的時候,李筑有些與有榮焉。
韓維微微點頭,心中已有了計較。
他隱約猜到了,天子對他說的話的意思了。
但他還想知道更多的東西,掌握更多的細節。
于是,沉吟片刻后,韓維對李筑道:“老夫想見一見,貴坊中的作坊主!”
“未知公事可愿代為引薦?”
李筑拱手:“下吏謹遵相公鈞令!”
當即就換來一個差役,命其去將安節坊內最大的作坊主李二虎傳到官衙來問話。
“善!”韓維見著撫須而贊。
然后,就問起了李筑的個人情況。
李筑自然是知無不言,將自己的情況簡單的做了個介紹。
原來這李筑字弦樂,今年二十五歲,元豐八年他進京趕考,卻因當年貢院失火,只能重新再考。
結果發揮失常,落了榜。
本來他是打算回鄉的,奈何彼時他的盤纏花光了,只能滯留汴京,在大相國寺那邊擺攤,賺些回鄉的盤纏。
這一滯留,就等到了當年的僧錄司弊案爆發,天子開吏員公考之制。
他當時已身陷囹圄,也顧不得許多,便報考了。
然后順利的進入僧錄司為吏,元祐元年調任街道司,屬于是街道司最初那一批跟著賈種民在汴京城里,做城管的吏員了。
故此,在去年被賈種民提拔,送到了安節坊內,成了提舉安節坊內外諸公事,雖是不入流的官,選人都算不上。
但也算是官了!
韓維聽到這里,頓時好奇的問道:“李公事沒有參加今年科舉?”
李筑露出一個無奈的神色:“下吏是江南西路吉州人士……”
“哦!”韓維頓時秒懂。
大宋天下解額,以東南六路最難。
東南六路中江南西路解額也算是前三的強者了。
經常幾千人搶二三十個解額。
而大宋之制,解額一考一用。
所以,解額并非考中就不用再考。
這次考完,沒有考中進士,下次再想進京,就還得再考一次。
這李筑既得了賈種民看中,自然是不肯回去和吉州老鄉再卷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