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維直到走出皇城的時候,腦子里還在翻滾著福寧殿里少年官家的話。
“祖宗以來,不立田制,不抑兼并……”
“于是城郭之民漸興,逮至熙、豐……”
“相公學富五車,通古今之事,敢問相公,自三王以來,古今之政,可有如我大宋這般的事情?”
韓維深深吸了一口氣,回頭看了一眼皇城。
“城郭戶……”
“熙、豐兩年余,如今三成余……”
“天下商稅熙、豐近千萬貫,如今近一千五百萬貫……僅僅是一個汴京城,便歲入商稅兩百萬貫!”
韓維咀嚼著這些信息。
他是個極聰明的人。
不止,出身極為顯赫!
本身才干與見識,也都是頂級的。
早年就與王安石、司馬光、呂公著并稱為嘉佑四友。
于是,在某個瞬間,韓維忽然渾身一顫,仿佛醍醐灌頂。
他的眼前,似乎出現了那個端坐在坐褥上的少年天子的身影。
他仿佛依然在侃侃而談著。
只是,從其口中說出來的話,卻模糊不清。
韓維努力的豎起耳朵,仔細聆聽。
終于,韓維聽清楚了。
“春秋!”
韓維猛然停住了腳步。
“春秋?”
“禮崩樂壞,八佾舞于庭,禮樂征伐自諸侯出的春秋?”
“祭由寡人,政由寧氏的春秋?”
“列國征伐,無休無止,烽火連天的春秋?”
“最終,釀成三家分晉,田氏代齊的春秋?”
“這怎么可能?!”
“如今大宋哪點像春秋了?”
可是……
韓維的直覺和理性,卻告訴他,自己的猜測是正確的。
“城郭戶……城郭戶……”
“商稅……”
他喃喃自語著。
然后就走出了東華門,在門口等著的元隨立刻牽著馬迎上來。
“相公,可要回府?”服侍了韓維二十余年的老元隨躬身問道。
“回府?”韓維眼睛迷離著:“嗯!先回府更衣……”
他看向城外:“然后再陪老夫去城外安節坊走一趟!”
官家曾特意點名了這個地方!
所以,那安節坊內,或許藏著答案!
一個他已經想到,但不愿意承認的答案。
“大家……”石得一的身影,出現在趙煦面前。
“方才探事司保康門邏卒回稟,韓相公已出保康門,奔京外南廂去了!”
趙煦放下手里的筆,看了看面前臨摹的字帖,贊道:“善!”
韓維韓持國,是當今天下第一等聰明的人物。
可惜,就是太聰明了。
聰明到每次只要看到危險的苗頭,他就會早早的做好了避開的準備。
從嘉佑到元祐,滿朝上下,韓維是唯一一個做到了片葉不沾身,從不惹塵埃的重臣。
這要是放玄幻里,韓維就是茍道天才。
奈何,大宋不是玄幻世界,而是個真實的社會。
所以……
無論新黨,還是舊黨,都從沒有將韓維看成自己人。
韓維也從未進入過,新舊兩黨的核心圈子。
這就頗有些大宋馬斯克的直視感了。
將墨跡吹了吹,趙煦把臨摹好的帖子,放到一個木匣子里。
然后抬起頭,看向石得一:“都知!”
“臣在!”
“告訴邏卒們,保護好韓相公的安全!”趙煦吩咐著:“不可有差錯!”
現在的汴京城城外九廂十四坊,因為大量各地破產農民、流民的涌入。
已經徹底成了一個混亂之地。
官府控制下的廂坊中,因為有著開封府鋪兵的屯駐與巡邏,可能還有些秩序。
但,那些圍繞著這些廂坊,搭建起來的棚戶區。
儼然已是一個法外之地。
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混跡在其中。
更有商洛的創業者、京東的好漢、運河上的鹽梟們以及河北的豪杰出沒其中。
總之,一句話——勃勃生機,萬物競發!
這也是錢勰上奏,請求在城外新設六廂的原因。
再不管,這些地方就要變成大宋的九龍城寨了。
韓維出了保康門,沿著官道,向著京南廂而走。
遠遠的,他就看到了前方雜亂無章的棚戶。
這些用著茅草、秸稈、竹木搭起來的簡易棚子,就像一個個膿包,圍繞著道路、廂坊,毫無秩序的擁擠在一起。
等到靠近些,韓維就看到了,數不清的人,在這些棚戶外活動。
有盥洗衣物,晾曬被褥的老人。
有拿著棍子,穿著開襠褲,在棚屋之間,嬉鬧玩耍的孩子。
更有著聚在一起喝酒博戲的男人。
偶爾,有著官府的鋪兵,提著刀子,出沒在棚戶中,罵罵咧咧的呵斥著棚戶里的居民。
韓維騎在馬上,從這些棚戶中穿過,棚戶內的人,看著他這個騎著高頭大馬,前呼后擁的官人,大多都下意識的低下頭,不敢與他對視。
但也有幾道桀驁的眼光,不懷好意的打量著他。
這樣的眼神,韓維見過。
而且,印象深刻。
只有巨盜、悍匪,才能如此桀驁兇悍!
韓維勒緊了韁繩,瞇起眼睛:“汴京乃天子首善之地,怎會容忍這等梟雄般的人物?”
“開封府干什么吃的?”
韓維很討厭很討厭這樣的人。
因為他的兄長,當年韓家前途最好的韓綱,就是栽在了一個類似的人手上。
那人叫邵興!
一個小小的廂軍都頭!
僅僅是因為,乃兄韓綱欲將其捆起來打。
那廝就鼓動軍士暴動,嚇得韓綱縋城逃亡。
事后,那都頭紹興自然被朝廷明正典刑。
可韓家的未來之星,堂堂執政家的衙內,也被朝廷追責,以失城之罪,被除名、編管英州。
從此韓家人就對類似的人物,厭惡至極!
無他!
彼時的韓綱,已經升到了京官。
而那都頭?
不過是廂軍里的丘八!
命還沒有韓家養的一盆花貴!
可就是這樣一個低賤的丘八,和堂堂執政家前途遠大的衙內,完成了一換一。
也就是他韓維如今沒有京中差遣,不然的話……
他此刻已簽下牙牌,命人去棚戶區里,細細搜查了。
“待老夫回京,定要與錢穆父好生談談這京外之事!”
“天子腳下,神京之地,豈容藏污納垢?”
這樣想著,韓維騎著馬,就已靠近了安節坊。
他甚至都已能目視安節坊的牌坊。
只是……
當他接近安節坊時,隔著很遠,他就聽到了紡紗機唧唧的聲音。
而且不是一臺、兩臺。
是成百上千的紡車,在同時工作。
韓維臉色頓時變了。
成百上千的紡車?
意味著成千上萬的人,聚集在一起。
此王朝之大忌!
同樣也是大宋之忌!
為什么?
自古以來,造反都有個前提——聚眾!
故此,歷代律令,都是嚴格限制百姓聚集。
雖然,在大宋因為繁榮的商業,禁令有所松弛。
譬如,天下礦冶,就聚集著成千上萬的礦工。
也譬如,登萊的淘金熱,直接吸引數十萬的青壯涌入京東。
亦如運河兩岸,常常聚集成千上萬的纖夫。
可是,這都有個前提——重兵看守!
天下礦冶,皆設監為官,所謂監,以兵監之!
登萊金礦開放的同時,朝廷移軍督之。
如今,因遼人水師威脅,朝廷更是要在京東設置東海艨艟節度防區。
二十個指揮的禁軍,都已經提前過去了。
至于運河?
都大東南六路發運司手里有著數萬漕兵。
而即使如此,也經常的發生民變、軍變。
現在,就在汴京之旁,天子臥榻之側,卻出現了大量人群聚集的事情。
“錢穆父瘋了嗎?”
“萬一有變,他擔得起責任?”
韓維正想著,忽地,安節坊內響起銅鑼聲。
“午時已到!”
“放工嘍!”
隨著鑼鼓聲,坊中喧嘩的機杼聲,漸漸停歇下來。
然后,韓維看到了他有生以來,從未見過的場面——數不清的婦人,提著籮筐,從安節坊中走出來。
涌動的人潮,好似浪濤一般。
細細看去,這安節坊內的工人,竟十有七八皆是婦人!
而且,從人數上看,幾乎近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