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惠卿啊呂惠卿……真不愧是你啊!”
趙煦喃喃自語著,眼前似乎閃現著,那個個子不高,身材消瘦,但眼神堅定,殺氣騰騰,宛如一把出鞘的殺人利刃一般的大臣。
作為當代士大夫中,絕無僅有的異類。
呂惠卿從他踏上政壇以來,所作所為,無不是在挑戰著他人的敏感神經與政壇的規則。
為下吏,必凌于上官之上!
為一方守臣,必破除陳規陋習!
為儒生而讀老莊,又用老莊之說飾商君之法。
為士大夫卻著書辯殺!
為人臣卻上書言‘天子如何無為,大臣如何有為’。
于是,上上輩子的趙煦,召見之后卻不敢用,只能趕緊把他打發出去,讓他去禍害其他人。
彼時的趙煦,只是覺得呂惠卿他把握不住,控制不了。
卻不明白,為何把握不住,緣何控制不了。
如今,趙煦卻是看明白了。
“呂惠卿者,用好了,自然是一把破山伐廟,移風易俗的利劍!”
趙煦拿著大唐賜給張義潮及其后人的節度金印和呂惠卿的奏疏,慢慢的站起身來。
“可他若用不好……”
“將來,恐怕是我趙家的克倫威爾!”
正如王安石的秉政風格,是以師臣自居,自比于周公,要求皇帝對其言聽計從,無條件信任。
但王安石,也就到為止了。
師臣始終是臣,對王安石來說,一旦皇帝對他表現出懷疑,不肯再給與完全的信任。
那他就會,毫不猶豫的辭相。
根本不需要皇帝暗示,他自己就會掛印而去。
呂惠卿就不一樣了。
他若執掌了大權的話,皇帝若能掌控朝政,壓得服大臣,還則罷了。
若不能……
請陛下循天道,無為而治!
天下事,但請交給微臣!
不然……
伊霍之事,臣能為之!
這是呂惠卿會做的,也能做的事情。
想到這里,趙煦忽然就笑了:“上上輩子,若朕敢用呂惠卿……”
“那么,趙佶恐怕根本上不了位!”
呂惠卿這種人,根本不懂什么叫認輸!
議嗣會議上,一旦他的主張不能得到通過,那他立刻就會暴起,以宰相的名義,發布詔書,控制皇城,進而召集文武百官,裹脅百官的力量,與太后曾布斗。
什么端王?
此輕佻之人,望之不似人君!
一句話就可以否了。
這絕對是呂惠卿會做,能做,也敢做的事情。
只看他現在,送回來的奏疏就知道了。
奏疏上,呂惠卿一共說了三件事情。
第一:他告訴趙煦,臣已經和梁乙甫談好了。
歸義軍后人,有家譜或者說得出祖上的,大宋全部按照五十貫精鐵錢一個人的價格贖買。
梁乙甫也已經答應了。
另外,臣還花了一萬貫精鐵錢,從梁乙甫那里買來了故歸義軍節度使的印綬、官服、儀仗。
這些東西,是梁乙甫貪圖臣許諾的精鐵錢,派人去興慶府的西夏國庫里弄出來的。
興慶府從此,肯定會對梁乙甫百般提防。
兄妹恐怕從此就要徹底反目了。
第二:呂惠卿告訴趙煦,他已經在蘭州和熙州,按照趙煦的意思分別建立了‘棉花立券所’,總責每年熙河諸州的棉莊收購、議價、定價事。
這確實是趙煦讓他做的事情。
但趙煦沒有想到的是,呂惠卿做的過于漂亮了!
呂惠卿發給了趙煦一份詳細的棉花立券所的規章制度。
按照呂惠卿的辦法,從此以后,熙河的棉莊,就進入官榷民買的時代!
熙河路上下,所有棉莊的棉花,在播種的那一刻,就會和立券所,約定一個棉花契書。
事先約定好,價格的上限和下限,并給付定金。
等到收獲的時候,立券所的商賈,就會組團來棉莊,現場進行買撲。
買撲價格范圍,按照事先約定的收購下限與上限來進行投標。
這還不止,在呂惠卿的設計中,這棉花立券所,雖然是官方機構。
但,立券所只和棉莊主簽定收購券書,約定收購價格下限和上限。
但真正拿錢收購棉花的,卻是持有立券所頒發的‘棉商牙貼(執照)’的商賈。
至于為何官府不直接下場?
呂惠卿解釋說,這是循旨意,按福建故事為之。
福建的期貨買賣,就是民間商賈和民間田主互相約定、立契。
此外他還說,若官府隨意介入其中,恐有‘與民爭利’之嫌。
不若讓民間商賈介入,使其購棉輸入京城。
如此,百姓得利,朝廷可以避免貪污、浪費,汴京的作坊也能及時得到棉花原料。
可謂三贏!
至于第三件事情。
則是和西域有關。
呂惠卿說,青唐城那邊的阿里骨派人來稟報說,西域那邊似乎在打仗,絲路已經中斷,從西域來的胡商數量銳減。
故此他請求,允許他組織一個使團前往西域,看看到底是怎么個事?
人他都已經選好,只要趙煦點頭,立刻就能出發。
這三個事情,每一個都彰顯著濃濃的呂惠卿個人風格——膽大、主觀能動性極強,而且,極為狂妄。
是的,狂妄!
就拿歸義軍的金印來說吧。
本來,趙煦是讓呂惠卿和禮部、陜西,分別負責和梁乙甫以及興慶府的小梁太后談。
讓呂惠卿去和梁乙甫談歸義軍后人的贖回之事,讓禮部、陜西去和小梁太后談歸義軍滅亡后,被黨項所繳獲的大唐所賜印綬、儀仗、官服的贖買之事。
結果,呂惠卿在接到任務后,根本沒有請示,直接就和梁乙甫談妥了。
甚至,他可能是主動做的這個事情。
不然,梁乙甫怎么會派人去興慶府,把藏在西夏宗廟里的歸義軍印綬、儀仗和官服都給偷了出來?
偏,呂惠卿還很有道理的在奏疏里,和趙煦大吹特吹——若將來西賊內亂,必有今日之故。
確實!
本來,興慶府里的小梁太后和領兵在外,不敢回去的梁乙甫就幾乎互相不信任了。
之所以沒有明著分裂,純粹是外敵在前,被迫抱團取暖。
可梁乙甫對興慶府的命令,卻已是聽調不聽宣的狀態。
他自己拉一幫人,以國相、左廂都統軍的名義盤踞在靈州,并以武力控制河西走廊
興慶府那邊的命令,合他的意就聽,不合他的意就不聽。
搞得興慶府里的小梁太后,跑去上京城告了好幾次狀——這是耶律洪基在炫耀遼國軍威的時候,告訴趙煦的。
耶律洪基甚至還想拉著趙煦,一起去調停黨項人的‘兄妹紛爭’。
至于是不是物理調停,耶律洪基沒說,趙煦也沒問。
在如此情況下,呂惠卿這么一搞,必然惹惱興慶府的那個小梁太后。
小梁太后,趙煦上上輩子與之隔空交過手。
所以趙煦知道,那就是一個志大才疏,偏偏自以為是的女人。
故此,呂惠卿還真沒說錯——將來黨項人真的內戰,他今天的所作所為,絕對是誘因之一。
就是……
呂惠卿難道就不知道,他這么做,等于得罪了,本來受趙煦詔書,去和小梁太后談判的禮部與陜西有司官員嗎?
他這種行為,說的不好聽,叫截胡、摘桃子。
趙煦猜,呂惠卿知道。
他是何等聰明的人?
怎能不知這個?
但他就是做了。
這就是赤裸裸的蔑視著禮部與陜西有關方面,負責談判的人。
從主管禮部的刑恕,到具體負責和西夏接洽的陜西轉運使范純粹,他全得罪了!
然而……
“呂惠卿不在乎!”趙煦輕聲說著,揣測著呂惠卿的心情。
依趙煦對呂惠卿的了解,他恐怕還很得意!
只是……
“他難道不在乎朕猜忌他?”
呂惠卿這般行徑,上綱上線一點,是獨走!
未得旨意,就我行我素。
相當于,沿邊的武將,未按汴京官家賜下的陣圖,甚至沒有遮掩,直接排兵布陣。
換其他任何一位趙官家,此刻就已有使者,帶著旨意直奔熙河。
他呂惠卿最少也要削一官,丟掉大半權柄。
嚴重的話,直接罷官,讓他回福建去當宅男!
所以啊……
“他在試探朕?”趙煦摩挲著雙手,越想越覺得確實如此!
其他人,或許不會。
但呂惠卿,確實做得出這樣的事情!
這貨就沒有敬畏之心!
更不懂什么叫害怕?
只要被他抓住機會,他就會梭哈!
所以,這一次,呂惠卿和當年在汴京推動市易法一樣梭哈了!
他押上了所有!
他賭趙煦會容忍他!
正如當年的市易法,呂惠卿就是瞧準趙煦的父皇,想要搞錢的心思。
趙煦捏著手里的奏疏,拿到燭臺前,又看了一遍。
最終,他的視線停在棉花立券所的那些規章制度上。
良久,趙煦吁出一口氣,然后笑了起來:“呂吉甫!”
“汝贏了!”
趙煦不得不承認,那福建子賭贏了。
他摸準了趙煦的脈搏,算到了趙煦的心思。
不用看別的,單看棉花立券所的那些規章制度就知道了。
他呂惠卿過去是什么人?
酷吏!
為了搞錢,無所不用其極的酷吏!
熙寧變法開始后,呂惠卿就是第一個帶頭,借變法對百姓、商賈敲骨吸髓,從這些人身上吸血填補國庫的大臣。
王子京、吳居厚、蹇周輔在呂惠卿面前,都是弟弟。
但現在,呂惠卿卻搖身一變,開始大聲疾呼官府要避免‘與民爭利’。
甚至把棉花立券所這種一看就知道,政績無數,油水豐厚的事情送到商賈手里。
搞不好,呂惠卿做這個事情的時候,已經和熙河的地頭蛇談好了。
他、地頭蛇們,再加上向家、高家,大家一起分肥。
當然,呂惠卿可能會裝模作樣的,漏點殘羹剩湯給別人。
可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這么搞了以后,熙河的棉莊主和官僚集團、軍事貴族,就真的綁在一起了!
熙河軍事棉田貴族集團,從此成型!
漢之隴右子弟、隋唐之關隴軍事集團,都是這么玩的。
這就是趙煦為什么會認為,呂惠卿可能是趙家的克倫威爾。
這貨若有克倫威爾的機會和權力。
他真的能做克倫威爾!
至于為什么是克倫威爾,而不是司馬懿、楊堅?
答案在呂惠卿的為人。
他這個人,其實是個理想主義者。
只不過,他和王安石、司馬光不一樣。
趙煦在現代看過他的著作《老子注》、《莊子義》、《縣法》等存世下來的書。
按照趙煦的老師的說法——呂惠卿之書,看似通篇老莊清靜無為,但只要認真看,就能從字縫里看出字來——天子無為,大臣有為!
簡單的說,就是儒家思想版的虛君共和。
這是從王安石的思想,發展而來的。
王安石只想當師臣,呂惠卿卻不止想做師臣,還想把這個制度固定下來——皇帝是圣人,那自然什么都聽他的。
可若皇帝不是圣人呢?
那就選個圣人(譬如他呂惠卿)來輔佐皇帝!
至于皇帝干什么?
當然是在宮中猛猛造人,爭取早日給天下生一個圣人皇嗣!
想著這些,趙煦的視線就已經掃到了呂惠卿請求允許他派人出使西域,去看看西域情況、虛實的文字上。
“他真的,只是想去看看?”
趙煦怎么不信呢?
呂惠卿做事,會無的放矢?
他膽子大的很!
沒有他不敢做的事情!
所以……
趙煦目光閃爍:“他該不會想學老劉家的漢使吧?”
遙想大漢當年,漢使走遍四方。
主打的就是到處開嘲諷,拿自己的命,賭別人一國社稷、萬民生死!
他若開嘲諷,激怒了別人,被別人殺了,那自有漢軍為他復仇。
而他的妻兒父母,則都能完成階級躍遷。
若對方在其的威逼恐嚇前軟了、慫了,甚至是投了、降了。
那就更妙了!
回朝之后,功名利祿滾滾來!
若是別人,是沒有這個膽子的。
但呂惠卿的話……
就沒有他不敢做的事情!
“朕得好好訓斥他一番!”趙煦轉過身去,走向案臺。
呂惠卿是一把無雙利劍!
既能傷人,也能傷己。
這一點,趙煦在他的上上輩子就知道。
上上輩子的他,沒有把握,不敢握持這把無雙利劍。
但現在,他想嘗試一下,握著這把劍的感覺。
哪怕被割得遍體鱗傷,趙煦也認了。
不止是因為,他想挑戰一下自己。
同時也是因為,趙煦知道,志同道合的朋友難得,志同道合的君臣就更少了!
況且呂惠卿所求,趙煦其實也不是不能答應。
只不過,不能是他去做這個虛君。
除此之外,愛誰誰!
他甚至做好了,他的子孫被起義的工人/軍隊,送上斷頭臺的準備。
活了三世的趙煦,現在底線低得很。
他所求的,不過是別叫自己死后的骸骨被人挖出來,被野狗叼著跑而已。
至于其他的?
子孫自有子孫福!
況且,說老實話,其實趙煦感覺,搞不好虛君的大宋,會有更長的國祚。
畢竟,虛君就等于不需要負責。
沒有責任,自然就沒有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