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御殿!”
伴隨著門口的宣禮聲,靜室中的大臣們紛紛起身。
然后,他們就都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少年身影,從另一側的回廊中走入靜室。
“臣等恭迎陛下御殿!”眾人紛紛躬身行禮:“且祝陛下圣躬萬福!”
少年官家,走入御座,坐了下來:“諸位愛卿免禮,請坐!”
“諾!”
群臣各自落座下來。
便只聽著官家道:“我今日召諸位臣工來此,乃為會商今年科舉考題一事!”
眾人紛紛拱手:“臣等謹聞德音!”
“今科場用經義取士,乃是祖宗之夙愿,也是天下士人之心生,更是皇考之法,我無意在此事上動搖!”官家一開口,便是開明宗義的說道。
“陛下仁孝,實乃天下之幸!”群臣齊聲恭維著。
趙煦聽著大臣們的恭維聲,只是抿了抿嘴唇。
說老實話,如今的他,對于臣子們的恭維,已經不感冒了。
實在是他在現代,恭維別人的時候,通常都是嘴上笑嘻嘻,心里mmp。
于是,只當沒聽見群臣的恭維聲,說道:“只是……今之科場取士,還是有些細節上的問題和弊病存在的!”
“我今日召集諸位臣工,就是想要商議一下,盡量避開科場之弊,為國家選拔出真正可堪社稷,能牧民治民的賢良人材!”
趙煦在‘人材’這個詞上,格外用力的強調了一下。
他可是受過現代市場經濟熏陶的!
市場經濟,不養閑漢!
市場經濟,要求效率最大化!
趙煦在現代,見過的老板們,都是恨不得把女人當男人用,男人當牲口用的。
除非是那些能給老板創造出巨大價值的員工。
其他人,一律視為牛馬耗材。
于是,當趙煦從現代回到這中古的大宋,看到他的大宋王朝的士大夫們。
這些家伙吃著他的俸祿,享受著他所提供的豐厚福利待遇和極高的社會地位,整日不是躺平摸魚,就是在官署里與人唱和,在勾欄里狎妓。
甚至與地方形勢戶勾結(北宋形勢戶不止是地主豪強,還有大作坊主和礦主),挖他這個皇帝的墻角。
他是渾身難受啊!
這能忍嗎?
忍不了啊!
當臣子的不卷起來,趙官家怎么在年底的時候,給自己多納幾個妃嬪?多生幾個皇子?多造幾個奇觀?
可,想要臣子卷起來,不是那么容易得。
那也是要有經濟基礎和制度鼓勵的。
不信,你叫非洲黑叔叔卷個看看?
正如現代的企業,想要牛馬卷起來。
就得給牛馬一個預期,一個榜樣。
不然……
打工仔天天996,月薪不過萬,老板卻是小三小四小五忙不停,別墅豪車年年買。
哪個打工仔肯卷?
定是摸魚摸到死!
大宋這里也是一般。
趙官家倘若光是嘴上讓士大夫們卷起來。
但實際依然是底層的選人牛馬,十幾二十年不得改官。
而宰執勛貴家的衙內,喝著小酒唱著歌摟著小娘子,三五年就集齊舉狀,輕輕松松變成京官。
哪個傻瓜肯卷?
只是,這改官任官磨勘體系,實在過于復雜、繁瑣。
而且,已經成為了大宋迭屋架床的翔山代碼的一部分。
趙煦一時半會,還真不好動。
因為貿然去動,可能會是災難性的!
搞不好大宋的這坨超級翔山,直接自爆給他看!
后果很可能是——即使不把他炸死,最起碼也能噴他一身翔,叫他一輩子都臭氣熏天!
沒有辦法,只能手動微操,盡可能的把那些他在上上輩子記得的能吏干將,以及在現代史書上知道的賢能大臣給提拔起來。
于是,他現階段,能動手腳的地方,也就剩下科舉了。
先用科舉,補充一批能卷、有意愿卷的人材到系統內。
讓大宋這臺嘎吱作響的老舊機器,能夠稍微的恢復一些活力,擁有一些余裕的空間。
這樣想著,趙煦就堅定的看著群臣,繼續說道:“所以,我今日召集諸位臣工,便是想請諸位,對當今科舉取士,所存在的弊端,暢所欲言!”
“一如,當年范文正公!”
“還請諸位,務必無所隱瞞,與我詳述如今科舉考試選材之弊!”
改科舉以詩賦取士變為經義取士,始自范仲淹發動的慶歷新政。
且是寫在慶歷新政的綱領性文件——范仲淹上書仁廟的《答手詔條陳十事》之中的。
慶歷新政的失敗,也多少與此有關——慶歷四年,朝廷頒布了科舉新規,廢除科舉考試之中的貼經與墨義兩場。
同時,調整了科舉考試的側重點。
將詩賦的重要性,降到了最低——當年的科舉,先考策文,再考論文,最后才是詩賦。
且是逐場淘汰,最后從三場考試中綜合評價,取成績最好的士子錄取。
在這種制度下,詩賦的地位其實已經可有可無。
要不是慶歷新政,同時動了官僚集團、勛貴宗室外戚的蛋糕,導致了既得利益集團的兇猛反撲。
連仁廟都不敢再支持下去。
不然,早在熙寧之前,詩賦取士就已成為了歷史。
即使如此,慶歷新政和隨后發動的慶歷興學運動/古文復興運動。
還是給詩賦取士,敲響了喪鐘。
如今,更是成為了趙煦要繼續改革、變動科舉考試程序的合法性來源。
慶歷新政,在今天,已是新舊兩黨共同的神主牌。
大家都說要高舉慶歷新政的精神,讓大宋中興。
群臣聽完趙煦的話,相互看了看。
右相蒲宗孟就率先開口了:“臣謹遵德音,謹奏以科場取士之弊……”
作為一個被士林輿論,普遍認為‘毫無學者之正義’、‘盡失士人風骨’。
早就被打入了佞臣、小人名單的宰相。
蒲宗孟自拜相以來,他的為相策略,就是一個字:舔!
想盡一切辦法,創造一切條件的舔官家。
事實也證明了,舔狗舔到最后,確實是應有盡有!
這不,在去年的府界胥吏弊案中,他就得到了最大的好處。
到得如今,已儼然有著開派宗師的趨勢——一篇《涓涓細流,可以濟滄海》。
至今依然是汴京富貴人家交口稱贊,天下形勢戶們擁戴、傳頌的雄文。
于是,蒲宗孟的名聲在這些群體中,一改過去的狼狽。
已經差不多能比肩已故的司馬溫公了。
被人稱作是‘社稷良心’、‘國家一面赤幟’。
當然,也少不得雜音。
譬如說,當朝的集英殿說書程頤,就一直是蒲宗孟最大的批評者。
針對蒲宗孟發明的涓滴經濟學。
程頤和他的學生,幾乎是無日不批,無日不鞭。
蒲宗孟由是取代了鄧綰、呂嘉問,成為了程頤嘴里的‘佞臣’,而且還是‘禍國害民無出其右者’。
但蒲宗孟對此表示:請用力鞭笞我吧!正叔!
他已經習慣了挨罵、被噴。
要是哪天沒有人罵他了,蒲宗孟甚至會檢討自己——是不是最近,沒有認真學習貫徹官家的德音指揮,以至于都沒有人來罵吾!
應該反省啊!
自然的,這樣的蒲宗孟,幾乎把他的所有空余時間,都用來學習趙煦的圣旨、口諭、手詔之中。
他是日夜揣摩,認真觀察。
有時候半夜起來,他都在想——官家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沒辦法!
如今的蒲宗孟是前有狼(蔡確),后有虎(章惇)。
而他又實在是太想進步了!
尤其是他親眼目睹了,韓絳所享受到的超高規格的致仕禮遇后,進步之心更加濃烈。
此刻,他大著膽子,開始將自己在過去這些日子的揣摩和猜測,付諸實際行動。
“祖宗以來,科場之試,乃奉以‘非圣之書,自委棄于世’之宗旨,于是明行制令,大立程序,使科場命題考試,不出典籍之外,至多參以正史而已!”
“無論舊之詩賦取士,還是今之經義取士,大率如此!”
“此張文節公(張知白)所謂:諸子之書,必輔于經而合于道,過此則并斥之!”
“此雖使士大夫皆責治道之大體,卻也有些許瑕疵……”
“譬如……士人從此不涉他物,不知天文地理,歷代得失,而只識圣人之經義……”
“更有那等死讀書之人,愚昧頑固,只守圣人之教,而無權變之機……”
“臣惶恐,愚以為此非國家取材選賢,長治久安之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