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二年十一月壬子朔(初一)。
趙煦剛剛洗漱完,正準備吃早餐,童貫便來到他面前,低聲報告了一些事情。
趙煦聽完笑了起來:“看樣子文及甫在刑恕那邊,學到了不少啊!”
文及甫這個人,就不適合從政。
因為他的政治智慧和政治敏感性,完全就是0!
不對!
應該是負的!
趙煦記得,在上上輩子,車蓋亭案的時候,作為文彥博之子的文及甫被刑恕鼓動起來,居然想給蔡確翻案!
文及甫被刑恕說動的原因很搞笑——他和蔡確的兒子蔡謂是哥們!
哥們落難不能不幫!
可話又說回來,這樣的文及甫,在交朋友方面的能耐是無人能及的。
而且,他還真的能交到不少知心朋友。
因為,文及甫交朋友,從來都是真心換真心。
想當年,相州陳安民案爆發,為了幫文及甫撈陳安民,大半個汴京城的衙內二代,甚至包括一些新黨衙內,都出手幫過忙。
這種該死的如同魅魔一樣的社交能力,在趙煦目前所認識的人里。
除了刑恕,也就只有文及甫有了。
而這些日子來,刑恕混成了汴京瓦肆第一人。
作為刑恕的最好的朋友,文及甫焉能沒跟著去學習學習?
于是,昨天,文及甫直接把宴請李資義的地方,放到了和桑家瓦子只有幾步距離的樊樓。
根據探事司的報告,幾乎是在樊樓宴請之后,文及甫就摟著李資義的肩膀,進了桑家瓦子中最高檔的一個勾欄。
聽說,文及甫把目前汴京最紅的那幾個廠牌,都請了過去。
什么李師師、徐婆昔、張七七、王京奴……
好家伙!
這是提前千年,讓高麗權貴,開始感受財閥的滋味!
這一番操作下來,李資義就算是個鐵打的漢子,也得被腐蝕掉。
何況……
趙煦早知道,李資義的膝蓋軟的很。
不然,也不會放著義天不選,選他來當買辦的首領了。
想了想,趙煦就對童貫吩咐:“派人去把文及甫給我傳召入宮吧!”
“諾!”
文及甫自然是不可能馬上入宮。
他要入宮怎么著都得下午了
所以,趙煦在用過早膳后,就到了保慈宮和慶壽宮問安。
慶壽宮那邊,最近消停了許多。
可能是知道,百官都不想她回來繼續聽政吧。
所以,她這些日子一直都在吃齋念佛,幾乎沒有過問過朝中的事情。
但她到底是真的死心了?
還是另有打算?
趙煦就不知道了。
但,趙煦不會給她機會。
如今,整個皇城司的掌兵者,都已經被趙煦,換上了自己人。
皇城司、內侍省和入內內侍省的關鍵位置,都被他打著各種各樣的旗號,進行了換血。
而換上去的,不是當初在慶寧宮,護衛過趙煦的御龍直,就是在元豐八年,就早早的給趙煦效忠表態,并在這兩年里,通過了趙煦各種測試的忠臣。
主打的就是一個能力不重要,忠誠最重要!
反正,這皇宮的差遣,也不需要什么特殊的能力。
只要忠心就夠了。
出了慶壽宮,趙煦和向太后,走在回保慈宮的回廊中。
今天的天氣,又冷了一些。
“可能要下雪了!”向太后抬起頭,看著陰沉沉的天穹。
“恩!”趙煦點點頭。
向太后皺起眉頭:“官家,近年以來,天象屢有變易……”
“是不是,應該準備一下南郊祭禮了?”
向太后如今是越來越迷信了。
她不僅僅崇佛,還開始和其他歷代的女主一樣,也信奉道家了。
趙煦甚至聽說,她還曾派人去夷門坊,給在夷門坊的胡教寺廟的祭司、神甫、主教什么的下詔,命他們也舉行儀式,為大宋社稷祈福。
當然了,向太后在供神方面,從不小氣。
所有寺廟,皆賜錢千貫。
于是什么祆教、大食教、景教甚至以賜樂業教,都開始了亂哄哄的舉行各種祭祀、儀式。
探事司那邊報告說,夷門坊那邊,近來頗為熱鬧。
好多汴京人,都跑過去看熱鬧。
而諸胡教則抓住機會,趁機開始傳教。
只是,效果略等于無。
沒辦法!
在中國,哪怕是中古這會,宗教也是要講實用性的。
迷信的愚夫愚婦固然很多,但你給他們畫的餅,必須得是看得見摸得著的。
從早期佛教東傳直到現在,大和尚們除了講法,都得兼一個醫生的副職。
不然,傳法工作就很難展開。
會治病,這可是大和尚的核心競爭力之一!
“母后,南郊乃是國家大典,只有國家有喜事,方能舉行!”趙煦輕聲說道,他對南郊這樣的大典,沒什么興趣。
主要是太繁瑣,同時也太費錢。
一次南郊下來,循例宰執大臣、宗室近支以及三衙將帥們,都是要恩遷一官、并加食邑的。
這就起碼要多幾十萬貫的支出。
更不要說,得給天下官員賞賜、在京禁軍恩賞了。
一次南郊,國庫不花個幾百萬貫,是不可能解脫的。
所以,在趙煦的上上輩子,他在紹圣年間,舉行了一次南郊禮后,就堅決拒絕再次舉行南郊禮。
這種事情,既折磨別人,也折磨他這個皇帝,還折磨國庫!
能不玩就不玩!
向太后還想勸,趙煦就直接說道:“母后,天書的前車之鑒,殷鑒不遠啊!”
向太后頓時啞然。
天書……
這是趙官家們都恥于提及的事情。
沒辦法!
一次天書事件,直接讓曾經神圣的泰山,失去了自三王以來就不可褻瀆的地位。
相關參與者,更是全體被釘死在恥辱柱上。
民間迄今提及此事,都是帶著笑。
皇室內部,對此則是無比敏感。
所以,趙煦一提天書事件,向太后想要舉行南郊禮,向上蒼禱告,以求風調雨順的念頭,瞬間消失的干干凈凈。
沒辦法!
泰山已經臟了!
難道還要把南郊告天這個古老的傳統也玷污一次?
這樣的話,未來青史之上,難逃誅心之語!
趙煦見著,立刻給了向太后一個臺階:“何況,若遇災異,則以南郊告天,此不啻于授人以柄,使草莽中豪杰,生出二心!”
向太后點頭:“六哥所慮極是!”
“是吾多想了!”
說著,她便開始提及朝政:“對了,六哥,都堂今日上書言,龍圖閣直學士、知鄆州臣元發,任期將滿,都堂欲將之任為知瀛洲……”
“六哥有什么想法?”
這個事情,她自然是要和趙煦商量才能答復。
因為,涉及到的人叫滕元發。
此人是范仲淹的表哥,范純仁的同學兼表叔(皆曾在胡瑗門下讀書)。
同時,他還是趙煦的父皇生前的愛臣,君臣關系非常親密。
即使當年,滕元發被卷入趙世居逆案遭貶,但也很快就被起復。
一般人哪里有這種待遇?
“知鄆州臣元發?”趙煦假作思慮,然后問道:“可是那位曾兩中探花的藤元發?”
向太后點頭:“正是此人!”
趙煦道:“皇考曾提及過這位大臣,言:論為臣以忠,治民以愛、治軍以仁者,無出元發之右也!”
滕元發這個大臣,趙煦上上輩子沒見過。
因為他在元祐六年就病逝于赴任揚州的路上。
但在現代,趙煦跟著自己的老師研究宋代人物的時候。
卻對這位老臣,有著很深的好感。
因為,這個老臣,根本不像是大宋的文臣。
按照趙煦的老師所言——藤元發這個人,簡直就像是我黨培養的干部!
因為他的履歷里,有太多的火線救災的記錄。
而且,他救災的策略和辦法,與現代官府的救災方式非常雷同。
都是軍民齊上陣,團結士農工商,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的路子。
比如熙寧時,河北大地震。
滕元發主持救災,他就親自帶著軍隊,奔赴災區,親自跑到了地震的廢墟中去挖人。
甚至帶著軍隊,將大量災區的屋舍進行修葺,使之可以住人
但當時的人,擔心余震,都不敢住,露宿在外面。
滕元發就帶頭第一個住進了那些危房改造的房子里,并公開說:屋摧民死,吾當以身同之!
于是,災民才敢重新回到桑梓,住回故居。
在救災工作完成后,滕元發在當地主持了一系列的災后重建工作。
收斂死者、請求朝廷免除災區的租稅、重修堤壩、緝捕盜賊,維護治安。
于是,大災后本該混亂的河北,迅速安定下來。
此后滕元發就成了大宋最強的救災小能手。
幾乎是什么地方有了自然災害或者疫病,就把他丟過去。
而他每次都完成的很好。
想到這里,趙煦就道:“母后,淮南東路的趙偁去年救災有功,兒以為當遷其官,褒其爵祿,以為天下知!”
“趙偁遷官,淮南轉運使便空缺了下來,不如就任用滕元發去淮南路吧!”
“以其為淮南東路轉運使,貼職從龍圖閣直學士遷龍圖閣待制!”
若趙煦沒有記錯的話,今年夏天的旱災疊加馬上要開始的雪災,直接導致明年淮南路和京東路將爆發一場饑荒。
饑荒之下,死者無數,死者的尸體沒有人收斂,于是又爆發瘟疫。
朝廷最終還是把滕元發這個救火隊長,給送到火線上。
而他交出了一份在中古時代,近乎完美的答卷——通過隔離疫區,賑濟災民,發動地方士紳地主,參與救災,建立收容所,將災民和疫情都給控制了下來。
據說,僅僅是在淮南一個州,就活民數萬。
向太后自是不覺有異。
畢竟,滕元發是先帝的愛將,同時也是趙煦近臣心腹范純仁的表叔、同學。
他的任免,本就該是趙煦拿主意。
“既然如此,便依六哥的意思吧!”
“只是,趙偁當遷為何官?”
趙煦笑著道:“母后,兒臣以為,詔趙偁入朝拜為翰林學士,以酬其功,如此天下便可知,朝廷喜用愛惜百姓的大臣!”
“也好!”
回到福寧殿,趙煦解下貂衣,坐到溫暖舒適的書房中。
“趙偁是個能吏……但他的專業是治河,而非是救災!”
“提前換上藤元發,明年淮南路的饑荒的影響,當可將至最低!”
今年的旱災,趙偁就差點沒有支撐下來,還是趙煦緊急命宋用臣帶著禁軍南下,又在京東路招募了淘金的英雄好漢們一起參與救災。
同時,發動兩浙路和京東路的私鹽販子。
通過蠶鹽法,給他們開一個口子,允許他們夾帶著私鹽,進入淮南路。
這才堪堪在大旱中,保住了淮南路的民生沒有崩潰。
災后,趙煦更是下詔,命都大江淮發運司,在沿運河的關鍵地區,增加轉般倉的數量,將大量漕糧,儲存在這些轉般倉中。
另外,兩浙路的海運漕糧,在旱災后也沒有結束。
反而,不斷增加了海運的投入,大有要將海運漕糧,作為運河的重要補充手段,以防止大運河再次斷流,導致汴京米價飛漲。
于是,趙煦下詔在海州、徐州、萊州、登州等地,都開始修建用于儲存漕糧的轉般倉。
如今,這些地方的轉般倉中,起碼有著數十萬石稻米。
加上沿大運河所儲存的稻米,等于趙煦手中,握著至少兩百萬石的稻米儲備,可以用于賑濟災民。
就是……
若明年真的出現大規模饑荒,這些米都被用去救災。
汴京這邊就要出現一百萬石以上糧食的缺口!
去那里,找這一百萬石的缺口,就成為了趙煦現在必須就開始思考的問題。
“福建那邊,蔡確前些時日上書說,市舶司諸事,已進入尾聲,泉州港商船日多……”
“不知從福建調糧,海運入京是否可行?”
這還真是個需要思考的問題。
畢竟,過去還沒有過,從福建大規模運糧,走海運北上到海州、萊州等地的例子。
即使能行,第一次海運,規模也不會很大。
加上福建并非糧食主產區,一年下來能運五十萬石入京就算厲害了。
廣東、廣西那邊,也可以考慮,讓他們嘗試走海路運糧入京。
至少,成本應該比河運低。
但第一年沒有經驗,規模也不可能很大,撐死了有個幾萬石就不錯了。
這就還缺三四十萬石的糧食缺口。
“高麗那邊,不知道能不能湊個十萬石,海運到登州?”
趙煦估計懸!
倒是遼國……
在遼陽府和高麗北方湊個二三十萬石的米,通過海運運抵登州,應該沒有問題。
就是,一旦趙煦提出這個要求,遼人可能會獅子大開口。
錢還是其次,麻煩的在于遼主可能會提出,要落實迎娶公主的事情。
“先談一談吧!”趙煦想著。
正好興龍節很快就要到了,遼人應該會遣使來賀。
興龍節后,就是正月,宋遼兩國都會互遣使團祝賀。
這都是談判和試探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