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二年九月甲戌(25)。
更先帝御神殿名曰:啟運。進尊號曰:紹天啟運英文烈武圣孝皇帝。
紹天,繼承上天交托的任務;啟運,開啟新的氣象,也能解釋為開啟全新的基業。
在這元祐二年,將盡之時,大宋朝廷做出這等決定。
自然是蘊含著,極其深遠的政治意義。
先帝,既是紹天,又曾啟運。
那么,熙寧、元豐時代,在政治上就必須是正確的、可行的、有益國家的。
哪怕,熙寧、元豐有再多問題,現在,也必須粉飾起來。
至少在官方必須如此。
不然,就是和朝廷對抗,就是誹謗先帝,就是褻瀆神圣!
于是,負責修《神宗實錄》和國史的史官們,都等于得到了來自最高層明確的旨意——先帝之德,光照四海,澤被蒼生!
實在是大宋朝有史以來最好的君王!
雖然說,在輿論嘴里,史官們都是剛直不阿,會為了真理和歷史的嚴肅性,而和權臣、皇帝斗爭到底,決不妥協、寧死不屈的正直君子。
但,趙煦知道他們不是。
因為在趙煦的上上輩子,他父皇的實錄,就有一共兩個版本。
一個是元祐時代修的,叫‘舊錄’,另一個是紹圣、元符時代修的叫‘新錄’。
而‘舊錄’和‘新錄’,在涉及變法方面的記錄,不能說一模一樣,只能說截然相反。
然后,到了南宋時期,南渡的完顏構政權,因為不能批評趙佶的昏聵,所以就只好把所有錯誤,全部歸于熙寧變法。
于是《神宗實錄》被修了第三次……
而史官們們也很顯然知道自己不是。
所以,從負責國史修撰的有司到提舉神宗實錄修撰使范百祿等官員,紛紛上表,表示先帝之德,至大至圣,臣等不勝惶恐,奏表稱頌云云。
看似什么都沒說,實際什么都說了。
倒不是說,大宋沒有頭鐵的官員。
而是,頭鐵的官員,不可能被任命為史官。
這也是統治者千百年來,慢慢摸索出來的經驗。
直接和史官索要起居錄,太刻意了,吃相也很不好。
而且,一旦有只言片語傳出去,名聲和面子上也不好聽。
與其這樣,不如把問題在源頭解決掉——只要我任命的史官和記錄起居言行的官員,是一定會站在我這邊的。
那么,我為什么還要擔心呢?
被包養的人是不配談獨立人格的!
當然了,既然是包養,那相應的好處,自然是要給足了。
不然,就可能侮辱人家的專業了。
所以,趙煦在看到了史官們的奏表后,當即下詔,以自己重視先帝實錄編修工作的名義,增加相關有司公使錢額度。
其中,神宗實錄編修司的公使錢額度,直接漲了兩千貫一年!
而這大宋朝衙門的公使錢……
誰不知道,是衙門里的官員小金庫?
雖然名義上,公使錢只能用于本司公務支出,可問題是,公使錢完全沒有監管!
實際該怎么花,都是本司主官一句話的事情。
所以,這道詔書實際上就是給史官們送錢。
但,做的相當體面,誰都挑不出來刺。
史官們得了這么大的好處,趙煦相信,以他們的專業性是必不會叫自己失望的!
在給偉大的大宋神宗皇帝,加尊號后的第二天,九月已亥(26)。
以皇城使、內侍押班粱惟簡充都大管勾神宗皇帝御容迎奉使,恭奉先帝御容,往安洛陽會圣宮。
趙煦于是率領宗室外戚大臣,親臨景福宮,身服孝服,手持竹杖,在剛剛命名的啟運宮內,哭送先帝御容,往安洛陽祖廟會圣宮,一直哭送到景福宮的大門,才率著群臣跪別先帝御容。
等到粱惟簡率領的隊伍,在鼓吹班的騎士們,吹奏的禮樂聲中,緩緩的消失在視線盡頭,趙煦才站起身來。
大宗正趙宗晟、同知大宗正趙宗景、嗣濮王趙宗暉,這三位宗室長者立刻上前,拜道:“臣等恭請皇帝陛下除服!”
其他宗室、外戚大臣,也都紛紛跪下來:“臣等恭請皇帝陛下除服!”
趙煦流著眼淚,哭著說道:“我涼諳尚在,皇考神靈未遠,豈能除服?”
群臣拜道:“禮如此,奈何?”
“請陛下除服!”
趙煦自是哭著再次拒絕:“嚴父恩深,我何忍除服?”
“請陛下為社稷計!”群臣再拜奏請。
如是三番,趙煦方才在群臣的哀求下,脫下了身上的孝服,換上了嶄新的白色常服。
然后,他深深的看向景福宮外的寬敞御道上,所留下的深深的車轍痕跡。
他微微吁出一口氣,心中暗暗道:“父皇……兒臣,再次與您永別了!”
是的!
盡管,大宋神宗紹天啟運英文烈武圣孝皇帝駕崩已近三年。
但直到現在,當他的御容畫像之一,被恭送前往洛陽祖廟會圣宮中奉安,他的葬禮儀式,才算真正的完成。
這是禮!
繁瑣冗長,但莊重肅穆。
“您放心!”
“兒必不負您!”
“必中興國家!”
于是,趙煦在回到宮中,將先帝御容,已由粱惟簡護送前往洛陽祖廟奉安的事情,告知兩宮。
兩宮聽完,都是望向洛陽方向,流下眼淚。
但很快,她們就恢復過來。
“先帝御容,既已恭迎洛陽會圣宮,官家自當除服!”太皇太后說道:“此后,福寧殿中一切禁忌,都該廢黜了!”
向太后頷首:“娘娘說的是!”
“另外……”太皇太后拿著手帕,擦了擦眼角,道:“宮中是該進新人了!”
她看向向太后:“太后以為呢?”
向太后低下頭:“新婦一切唯娘娘旨意是從。”
太皇太后嗯了一聲,道:“既然如此,那老身便做主了!”
趙煦和向太后齊聲道:“諾!”
但在心中,無論是趙煦還是向太后,都閃過一個相似的念頭——
慶壽宮的權力欲,還是一如既往的強盛啊!
這是只要有可能,就會想盡一切辦法攬權。
所以啊……
向太后心中閃過一絲厲色:“絕不能讓慶壽宮,有機會再次御殿聽政了!”
若是這樣的話,且不提其他風險。
單單一個事情——以姑后的權力欲,等六哥長大了,她會輕易的答應撤簾嗎?
怕不是要和章獻明肅一般,將權力拿到死!
這怎么可以?
絕對不行!
而且,這樣也不體面。
這兩個月,向太后單獨稱制,已經感受到了朝野內外的人心趨勢——大臣們,特別是青壯派大臣,都已等不及,讓六哥親政了。
所以,姑后真要重新稱制。
搞不好,會有人喊著‘韓忠獻公之事,吾可為之’,直接逼宮。
想到這里,向太后就在心中暗暗算計起來。
“是該讓姑后,多忙忙類似的事情了……”
正好,這朝中上下,不是都在擔心,將來六哥身邊,會被來自熙河的‘羌氐之女’充塞嗎?
那就擴大遴選范圍和規模,讓有資格入宮的適齡女子,都到宮中來。
讓姑后去挑去選。
最好每年都來這么一回。
如此一來,姑后的心思和精力,都被牽扯到了這些事情上面,應該也就沒有余力,再來折騰朝政了。
過個兩三年,六哥也長大了,姑后就算再想怎樣,也都將無能為力。
趙煦回到福寧殿。
石得一就迎了上來。
“大家……”
“都知來了……”趙煦微笑著招呼起來。
“臣恭聽德音指揮!”石得一俯首拜道。
“我記得,去年的時候我曾命都知在探事司中,培訓一批會南洋諸國語言的邏卒?”
大宋朝有同文館,專事外國語言(包括各地少數民族語言、方言)。
而,汴京城作為一個僅次于唐長安城的開放性國際貿易城市。
外語語言人才,極為豐富。
同時,外國人也很多。
像什么大食人、波斯人、天竺人、拂菻人(自稱的,實際誰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是不是拜占庭來的)以及以賜樂業人,應有盡有。
各種宗教,也都在汴京城有著分廟。
比如說,汴京城的夷門坊里,就既有大食教的清真寺,也有景教的教會,還有以賜樂業教的教廟,在那里甚至還能找到祆教的祭壇!
這些在如今這個世界的其他地區,只要見面就會互相火并的宗教,在汴京城的夷門坊內,卻是一片平和的景象。
所以,趙煦早早的就讓石得一,專門從探事司里選拔,有語言天賦的人才,然后利用汴京城的優勢,培養相關語種的邏卒。
本來,這個事情是有些難度的。
但,去年淮南大旱的時候,一賜樂業人跑出來,敲鑼打鼓的捐款捐物,以求統戰價值。
而趙煦也如他們所愿,很快就注意到了這些家伙。
對這些流浪者,趙煦談不上好感,也談不上惡感。
但他知道,這些人是很好用的棋子。
首先,他們夠貪婪。
其次,他們夠弱小。
最后,他們走南闖北,流浪地球,見多識廣,卻人厭狗憎的事實,證明了他們是拉仇恨的一把好手!
于是,無論是歐羅的國王,還是中東、中亞的蘇丹、埃米爾,還是后來的蒙古人,乃至于現代大洋彼岸的燈塔。
每一個用過的都說好!
這么多用戶,都使用過,而且好評率極高的產品。
趙煦沒理由不利用。
所以,趙煦早早的就讓石得一,在這些以賜樂業人群體里,招募了一批人,用來充作語言教官。
這些人加上同文館原有的人才儲備,基本上就夠培養一批精通南洋語言的邏卒了。
石得一聽了趙煦的問話,稍微楞了一下,想起了這個事情,連忙答道:“回陛下,臣自奉詔后,不敢懈怠,今探事司已有精通南洋諸國語言文字者十余人……”
“嗯!”趙煦頷首:“養兵千日用在一時!”
“把他們都派出去吧!”
“去明州,去找宗良國舅,國舅會安排他們乘船出海,前往南洋諸國……”
“而他們的任務是……”
趙煦坐直了身體:“記錄所經國家風土人情產出,打探其國中虛實,并結交諸國人物……”
“只要能完成任務,順利歸來者,皆授三班借職!”
石得一咽了咽口水。
三班借職?
有品武臣!
在官本位的大宋,一個官身,勝過千貫賞賜!
更不要說,還是正經的有品武臣!
“此外……”趙煦繼續說道:“愿往之人,無論成敗,其父母妻兒,朕養之!”
魏武的名梗——汝勿慮也,汝妻子我養之。
在封建社會,其實是上位者對下位者的兜底。
而且,很少有統治者會做這種兜底的承諾。
就算做了這樣的承諾,能落到實處的,也沒幾個。
多的是,將士們在前線廝殺,馬革裹尸。
而后方他的妻兒卻無人問津,倒斃于饑寒之中。
好在,趙官家們在這方面的信譽很不錯。
說兜底就一定兜底!
歷代趙官家,都在皇城司里養著多則數千,少則數百的剩軍。
其中一半以上,都是在戰場上負傷的殘疾老兵。
同時,對于為國捐軀者的福利,也一直在跟上。
像是昨天,趙煦在給自己父皇上尊號后,除了賞賜在京文武官員外,還下了一道旨意——以先帝加尊號故,詔免熙寧以來死事孤寡免役錢、免行錢、青苗錢(便民低息貸),并月給米一斗,錢五百文。
這是每代趙官家在坐穩江山后,都會做的事情。
雖然,死事的認定標準比較高。
可至少,趙官家們是認賬的。
故此,石得一在深深吸了一口氣后,拜道:“陛下鴻恩如天,探事司邏卒,必當感激涕零,為陛下披荊斬棘,死而不悔!”
趙煦輕輕嗯了一聲,吩咐道:“都知去辦吧!”
出海外航,風險極大,若無重賞,想要汴京人冒著回不來的風險,跑去南洋,幾乎不可能。
“諾!”石得一再拜,正要回去落實,卻被趙煦叫住了。
“對了,都知,讓他們出發的時候,順便代朕給知明州陳睦傳旨!”
趙煦說著,就從桌案上,拿出他已經寫好的一道旨意,交給石得一。
“諾!”石得一恭敬的接過旨意,再拜而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