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日,京師的百姓連年都顧不得過了,西北災民的慘狀映和著內閣的清譽。
災民愈慘,內閣借的這筆銀子便越正當,嚴嵩、徐階在百姓心中的形象便越是正面積極。
冥冥之中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將這一切告訴大明的百姓,朝廷借錢的必要性,嚴閣老是千古一相。
只不過坊間越是如此,嚴嵩便越是睡不著覺,自得知此事起,本就上了年紀的嚴嵩已然一天一夜未曾合眼了。
“嚴世蕃,我教你辦的差,你難不成又當成耳旁風了?!”
方才入中庭還沒等跨進內閣值廬門檻的嚴世蕃,腳步一滯,而后有些不耐煩的看向了嚴嵩。
“爹,您還記得昨日您吩咐我作甚嗎?”
“我還沒老糊涂呢!”嚴嵩聞言面帶慍色,而后質問道:“你這話的意思是你今日壓根就什么都沒辦?”
“我辦甚?!人家百姓都要給你修生祠了,我腆著大臉過去告訴他們,我爹是個混蛋,你們把這生祠撤了吧?”
聽著嚴世蕃的話,嚴嵩的血壓明顯漲了起來。
“你在說甚胡話?!閣部的商稅稅制你究竟看沒看過?!第一個要推開的便是市攤門市之稅!這才幾日,京師就鬧出了這么大的動靜,這后面沒有那幾個商人在從中作梗,你自己信嗎?”
“今日他們能給你爹立生祠,明日市攤門市稅收繳到他們頭上的時候,他們就得拿小人扎你爹了!”
嚴世蕃默然許久這才開口。
“爹,您知道這般一來,咱們此番賑災能省下多少銀子嗎?!”
“不知死活的東西!你……”
不待嚴嵩說完,嚴世蕃便已然跑出了值廬,臨走只丟下一句。
“動不動就急,有甚好急的啊!”
天子將內帑財權給了戶部,只不過嚴嵩卻從未感覺到自己手上的權柄有所增強。
以前是代天牧民,出了天大的事情,天子都能兜住。
權柄來了,可眼下連個給嚴家兜底的人都沒了。
就在嚴嵩坐在廳中愣神之際,內閣的書吏徑自跑進了嚴家。
“嚴閣老,徐相公差卑職問一句,這市肆門攤之稅,今日就要下發給各布政使司衙門了,閣老可還有批注要加?”
“各府縣戶曹書吏都預備好了嗎?”嚴嵩漠然問道。
“已然備下了,每縣先募百人,應當暫時夠了。”
沉吟許久之后,嚴嵩這才長嘆了口氣道:“下發吧。”
“喏。”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勢成騎虎的嚴嵩也只得先將文書下發。
而嚴嵩的心里,幾個商戶罵自己兩句也就罵了,這么多年都捱過來了。
但千萬可別出旁的幺蛾子了。
柳泉居內。
鄒望端坐包廂之中,一眾徽商、齊商、晉商齊聚柳泉居。
包廂內掛著“下知有之”四字。
“咱們這般吹捧嚴閣老,這不就是要把嚴閣老架在火上烤嗎?再過些時日,收稅的胥吏收到百姓家門上去……嘖嘖。”
說話人名叫王崇義,蒲州晉商,亦是毗鄰震中的郡縣,只不過王家近親多在外經商出仕,沒有受太大影響。
愛有多深,恨便有多深。
眼下將嚴嵩捧起來容易,也就意味著將來嚴嵩摔下來有多容易。
王崇義都不敢想,這等過些時日,嚴嵩的名聲會美到什么程度。
“東湖,你當真要將這唱報館給開到山西去?河東地僻,這肯定是虧本買賣啊。”
“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唱報館的買賣不能這么算啊。”鄒望隨手放下了手中茶盞,繼續道:“開一家唱報館,不過就是幾十兩銀子罷了,虧也就是虧這幾十兩。”
“嚴閣老殫精竭慮,災民水深火熱……”鄒望話音一頓,而后看向了王崇義繼續問道:“既不用毀家紓難,而且還有利息拿,就可以臂助朝廷賑災,得一個清名,你若是百姓,你還好意思敞開漫天要價嗎?”
“不僅省時,而且省錢,不過區區幾十兩銀子,難道方田連這點銀子都舍不得?”
鄒望深吸了一口氣,繼續道:“即便是再退一萬步,即便是商稅收繳到了百姓頭上,百姓心中有怨,那也不會朝著你我施展,西北的災情是實打實的,方田是蒲州人,災民之慘,何須我等多言?”
“只要百姓心中當真有社稷,也仍舊會把糧食借給咱們,百姓要罵,那也是……”
還沒說完,鄒望便將那句話給咽了回去。
這把戲即便是被百姓識破了,那也是嚴嵩簽的字,怎么罵都罵不到他們這些商人頭上來。
西北的災情是真的,嗷嗷待哺的災民也是真的。
有這一點,也就夠了。
守望相助,是刻進這片土地骨子里的東西,即便是知道有人從中牟利,但只要糧食最后能送到需要的人手里,而他們又沒有折本的風險,仍舊有大把的人愿意慷慨解囊。
王崇義被鄒望噎在了原地。
一家唱報館不過撐死了不過就是虧個五六十兩銀子。但能把從百姓手中借糧的成本往下壓上個三五文錢,積少成多也是一筆巨款了。
看著王崇義等人表情,鄒望這才悵然道:“所以啊,出宮那日我便與諸位說,我大明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是嚴閣老,徐相公,你我不過就是一個給朝廷辦差的,忍辱負重的是我大明的百姓,咱們擔不起那么重的美譽。”
“要了清名還怎么賺錢啊?咱們是商人,商人就得干商人該干的事情!唱報館的這點錢,花便花了,虧便虧了,不妨事。”
言及至此,在場的商人腦海中不約而同的想到了一句話。
坑一坑百姓,罵名內閣擔。
道德經有云,夫太上者,下知有之。
而鄒望卻已然察覺到,在太上之上,還有一種境界,那便是下不知有。
外面的風浪太大,鄒望只想藏起來,藏到一個沒有人能夠注意到他的地方。
巨大的利潤疏通了各省之間的消息流通途徑,這個曾經在京師跟少數幾個名郡大府看似不起眼的產業,正在成為商人們眼中的寵兒。
即便大部分唱報館可能很難自負盈虧。
凡事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
這些如同雨后春筍一般的唱報館終將加速江南剛剛孕育出來的實學、新儒等思想在大明的傳播。
一個注定比諸子百家還要璀璨的時代,噴薄欲出。
京師本就有市肆門攤之稅,只不過西北遭災之后,內閣經過商議,最后還是將市肆門攤的課稅抬成了十五稅一。
這倒是方便了順天府的曹吏們,各家商鋪本交了多少稅,再交一份便是了。
“差爺,可小店月初的時候不是已然課過稅了嗎?”
“那是正稅,為償內閣借貸,天下市肆門攤都改成十五稅一了,照先前三十稅一額再繳一份便是。”
“可是小的也借貸給糧商糧食,去幫朝廷賑災了啊!”
“一碼歸一碼,商稅不收上來,糧商哪來的糧食還你們的糧,又怎的付你們利息,一斤糧食,只借十日,就給你們一兩糧食的利息,這都是哪來的?!”
曹吏短短幾句話,就將京師的商戶們懟的啞口無言。
直到課完稅,怔在原地的商戶這才堪堪回過神來。
“等會,咱們借給糧商糧食,而后糧商去賑西北的災,而后朝廷又加了你我的稅……這西北的災不成咱們賑的了嗎?!”
“昂。”
“三百萬兩銀子的利息,全從咱們頭上來?還讓他嚴嵩里外里還賺個愛民的名聲?!”
一眾商戶不約而同的低聲罵了一句。
“老王八。”
原本熱絡的唱報館在順天府加課了市肆門攤稅后不久便逐漸冷靜了下來。
除了少數不明就里的百姓之外,也就只有在聽到西北災情時才會唏噓幾句了。
只不過很快這些百姓就發現自己錯了。
而且是大錯特錯了。
因為幾日借走糧食的糧商從外郡運糧回來了,這些糧商們運回來了糧,只不過他們卻并沒有還給借糧的百姓糧,而是銀子跟銅錢。
本來京師的百姓還沒有多想。
只不過當他們拿著銀錢去買糧時,卻發現順天府為了平抑糧價,規定每人每日只能買米面十斤。
有些機靈的,日夜排在米店外,趕緊將手中的銀錢換成了糧食。
而更多的人則是沒有湊這個熱鬧,而是帶著銀錢直接回了家。
待京師糧商清了賬,各大糧號不再限購米面,京師的糧價卻好似羽化成仙了一般扶搖直上九萬里。
“這是你們還老子的銀錢!連本帶利一石九斗,這是你們給我開的價!現在為何只賣給我一石六斗糧?!”
“不是,你們還講不講理,這古來物以稀為貴,買糧的人多,我們憑甚還不能漲價了?”
“你們這不是卸磨殺驢嗎?!”
“胡說八道甚!”
“天下的糧都調起來了,反正日后賑災也用不到京師的糧了,你們不是卸磨殺驢是甚!?”
鬧事的百姓被糧商們懟的啞口無言,所有的字據,借條都在他們收錢之后被收走了。
而現在原本是連本帶利的銀錢,在糧價上漲之后,不僅利息沒了。
連本都折了幾十斤。
幾乎每一個人借糧給朝廷的人,肚子里都憋了一股氣,能發泄的對象也只剩下了一個。
內閣!
RNM,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