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
朱載壡垂頭喪氣的跪在嘉靖面前,反倒是不再患得患失的嘉靖悠閑了起來。
“西北賑災此番共計用去糧秣兩千萬石整,合銀七百五十萬兩,商人全數墊付,作價白銀一千零五十萬兩。”
“父皇,這幫人欺人太甚啊!嚴嵩端著朝廷的碗,做的卻是這等樣事,著實令人齒寒。”
嘉靖坐在龍椅上拄著銅槌嘖舌道:“嘖嘖,朕道是你將權柄給了外廷,我大明朝這便百姓安泰,海晏河清了呢。”
“可朝廷實在是無力賑災,唯有借商人之力,朝廷總不能坐視西北百姓餓死……”朱載壡低頭道。
不待朱載壡說完,黃錦便捧著一份奏本走了進來。
“皇爺,嚴閣老將奏本擬好了,商稅劃歸戶部,然九邊將帥之祿米仍由內帑開支,宗室各府祿米由戶部劃出,另劃皇產織場六處,瓷窯九處,皆劃歸織造局統轄,另兵部自今年起每年向御馬監供四千料大船十條,一千料海船二十條,貢船十年,合計貢船三百條。”
“皇產視民商繳稅,每歲閣部匯算皇產之商稅后,再于年終奉還于內帑。”
這件事看似脫褲子放屁,實則斷了百姓投獻于皇家的路。
朝廷如果這么對士大夫征田賦,這幫人會想都不想的直接造反。
今日卻是反手用到了天子頭上。
聽到這里,嘉靖都忍不住氣笑了:“聽聽,平日里讓他們想個法子征縉紳田賦,個個都好似未曾開蒙的禽獸一般。”
“今日這算計到朕頭上來了,卻是一點空子都不給你留啊。”
嘉靖話音剛落,黃錦開口道:“皇爺,不行奴婢便將此議先打回去,著嚴閣老跟徐閣老再擬對策。”
“不必了。”嘉靖有些慵懶的扔掉手中的銅槌:“朱載壡。”
“兒臣在。”
“你可知曉,為君者,落了下風之時,該如何行事?”嘉靖打量著朱載壡問道。
“兒臣愚鈍。”
嘉靖聞言這才語重心長道:“伱要等,要靠,要藏器于身,要讓天下人都看到你的退讓,要讓天下人都看到,那幫人得了勢之后,是如何的咄咄逼人。”
“日中而降,物極必反,否極泰來,即如是載。”
這是嘉靖大禮議時悟出來的道理,而現在,嘉靖又將這些言傳身教的教給了朱載壡。
“國子監議事,這一幕似曾相識啊。”嘉靖嘖舌道:“上一次還是一千多年前,你可知曉后漢太學清議后出了何事?”
“兩次黨錮之禍,黃巾之亂,三國鼎立。”朱載壡脫口而出道。
“知道就好,先等吧。”
“喏。”
叫雖然叫皇產終究是商產,但再也不是早些年間時旱澇保收的稅賦了。
只要是買賣,那就是有賺有虧。
嘉靖這等精明,這買賣倒是一時半會虧不了,甚至還會賺。
朱家的皇帝,不可能代代都有嘉靖這個腦子,拿起算盤來就能出去摟錢。
擺在朱家面前的只有兩個選擇。
要么皇家多攢些家底,要么重新將權柄收回來。
看著朱載壡出宮的背影,嘉靖的眉頭一蹙,旋即開口道:“黃錦。”
“臣在。”
“告訴嚴嵩,再添一條。”
“太子入內閣聽政。”嘉靖隨口道。
黃錦愕然道:“皇爺,國朝無此先例。”
“國朝還沒有商稅劃歸戶部的先例呢,叫嚴嵩添上這條,那些款項他便可以批了。”
“喏。”
嘉靖要在外廷留一個抓手。
商稅歸屬厘清,籠罩內閣的陰霾幾乎一夜之間散去。
而后便是晉商、徽商、齊商等各省巨賈入值廬簽字。
嚴嵩、徐階二人依次在借據之上簽下名姓,而后又加蓋了各自的公印、私章以及內閣、戶部兩個衙門的正印。
鄒望看著手中的借據,眼眶一紅,眼淚“啪嗒”“啪嗒”的落了下來,徑自打在了借據上。
“君父、二位閣老如此心系百姓,當真是蒼生之福啊!”
有了鄒望帶頭,聚在值廬中的各色商賈,亦是紛紛跟著“感激涕零”起來。
嚴嵩則是表情肅穆的朝著面前的商賈拱手道:“西北災民賴諸位矣。”
鄒望一拱手,而后下拜。
“盡心王事,是臣等之職。”
徐階、嚴嵩相繼上前攙扶起了這些商賈,鄒望伸出袖子,也顧不得許多在臉上抹了一把而后開口道:“二位閣老,我等這便去為災民辦差去了!”
“好,好,子升,咱們代西北災民們送一送?”嚴嵩看了側旁的徐階。
徐階沒有多說,便跟在了嚴嵩身后。兩位閣老親自將這些商賈送出宮門。
出宮之后,這幫人都好似腳底生風了一般。
天街之上,隨處可見意氣風發的商賈。
“東湖,自上古以來,咱們經商之人,何時曾有今日風光?我本想我這輩子也便這樣了,只能指望我那個不成器的兒子中舉入仕,光宗耀祖,誰成想咱們就這么賺著銀子名利雙收了,哈哈哈。”華麟祥大笑道。
“此言謬矣!大謬!咱們這是為天子辦差,盡人臣之責!”言及至此,鄒望還不忘時時朝西苑拱手:“西北災民嗷嗷待哺,你我還是趕緊去辦差,方能不負君父、百姓此等重托啊!”
被鄒望訓斥了幾句之后,華麟祥也旋即收起了嬉皮笑臉的表情。
內閣雖然簽了字,但那借據上寫的清清楚楚,何時何地,糧秣運解至何處都寫的清清楚楚。
這些商人也沒有在天街逗留太久,當即便奔赴各地開始忙絡了起來。
而天街遠處兩個稍顯落寞背影正有些羨慕的盯著這幫商人。
“嚴閣老,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倒是真的有幾分羨慕他們這幫商人了。”徐階無奈的嘆息道:“不必拋頭露面,最后即便是出了天大的亂子,也是你我在臺上頂著,他們只管大把的撈銀子,便可名利雙收。”
“子升終于明白這閣部的這把椅子不是這么好坐的了?”嚴嵩輕嘆了口氣,亦繼續道:“子升啊,別看嚴世蕃、徐璠跟他們走得近,但只要你我一日在這個位置上,他們便不會將徐家、嚴家當成他們自己人。”
“收了這財帑權柄,君父也再不會如同往日那般信任你我了,現在你我才是真正的被架到火上烤了。”
語罷,嚴嵩便背著手,徑自朝著值廬方向走去了。
所有的借據,全都是署的嚴嵩、徐階的大名,蓋的不是戶部的官印就是內閣的印。
這件事情,從頭到尾,司禮監的朱筆連動都沒動一下。
既代表著權柄丟給了內閣,也意味著一旦出了岔子,也跟嘉靖沒有一毛錢關系。
真正比肩相權的權柄變相收回外廷了,反倒是讓嚴嵩愈發的如坐針氈了。
嚴家也好,徐家也罷,能有今日,終究是被權柄抬起來的。
高處不勝寒。
京師既有六部權樞,唱報館又誕生于京師,京師也便成了這兩京一十三省里,唱報館最為密集的地方。
西北震災、新法、內閣大借貸、靈臺議事,這么多的大事堆到一起,這些唱報館的生意想不好都不成。
京師的百姓這些日子只要稍有空閑便會聚到附近的唱報館生怕錯過了什么朝廷大事。
尤其是“靈臺議事”這件事情,日日夜夜都被這些唱報先生們掛在嘴邊。
“公是非于靈臺,天下豪強同議之,古之德政莫過于此,昔日齊桓公創稷下學宮于臨淄,遂有西秦東齊之霸業。”
唱報館內一片默然。
片刻之后才有百姓小心翼翼的問道:“那個先生,啥東齊西齊?”
“那……諸葛亮,諸葛武侯,你可知曉?”
眾人登時連連點頭,《三國演義》的故事顯然早已深入人心。
聞聽諸葛武侯大名,眾人頃刻之間連連鈿頭。
“知道知道。”
“為啥三國時期天下大亂,你們知道不?”
“不知道。”
“就是因為那桓靈二帝那昏君,沒聽太學那幫先生的啊!”
“這個俺知道,那桓靈二帝是昏君!那這么說咱大明要過好日子了?”
“對!朝廷為了賑西北的災,這才借了一千多萬兩銀子!當年就是諸葛武侯跟太祖高皇帝都沒在百姓身上花這么多銀子啊!嚴閣老名臣,陛下圣明啊!”
唱報館內頃刻之間叫好聲響成一片。
只是眾人在叫好之時,張居正卻一步沖進了唱報館中,一把將正在叫好的寧玦從唱報館里給拖了出來。
“寧兄,你這幾日怎么了?怎的就跟著唱和起嚴嵩來了?”
“不是,你等會,我茴香豆還沒吃完呢。”寧玦隨手端起盤子,朝著伙計喊了一聲:“待會我給你把盤子送回來。”
直到到了大街上,張居正這才問道:“寧兄,那嚴嵩、徐階二人挾災自重,竊奪權柄,百姓不明白其中道理,你怎的也跟著夸上他嚴嵩了?!”
“因為那稿子就是我寫的啊!我這還寫了好幾篇呢,你看這,我給你念念,鄒東湖義賑災民,遮風擋雨嚴相公,兩袖清風徐閣老……”
張居正一把推開寧玦手中的書稿,不解道:“那你這是為什么啊?!”
“再不夸就夸不著了啊。”
“甚夸不著……”張居正聞言一怔:“為何夸不著?”
“朝廷就要征商稅了,你猜先被課稅的,是這些小商小販,還是鄒望那些巨商大賈?”
寧玦嚼著茴香豆看著張居正。
張居正蹙眉喃喃道“銀子是內閣借的,商稅要內閣來征……”
“寧兄……這是要往嚴家屁股底下塞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