錫山縣衙。
一個衣衫襤褸的老漢帶著小孫女戰戰兢兢的走進了縣衙。
“草民,草民來找寧僉憲。”
把守縣衙的胥吏有些不耐煩的擺擺手道:“寧僉憲的差事早就辦完回南京了,你直接去南京吧。”
聞聽寧玦走了。
那老漢“噗通”一聲便跪倒在了胥吏面前。
“差爺,您行行好吧,想個法子讓草民見僉憲一面,我們爺孫二人,活不下去了啊!”
那胥吏當即便慌了神。
“你這老東西怎的耍無賴?寧僉憲在錫山我還能不給你叫出來?!讓我想法子,我又不會飛,我咋給你想法子?!”
“再不走就打你板子了!”
胥吏話音未落,縣衙內便傳來了一個聲音。
“苛責老人家作甚?”
聞聽呵斥,那胥吏的氣勢當即便萎靡了下去。
“海縣尊,這他是來找寧僉憲的,咱們這也不是都察院啊。”
海瑞朝著那胥吏一擺手,這才將胥吏打發了。
“老人家,您有何事找寧僉憲?朝廷有法度,您有冤屈,直接找我便是了。”
那老漢有些惶恐的說道:“老父母,這事不是草民不省事,實在是草民的事太小,這……這,唉。”
寧玦的形象早已深入錫山百姓心中。
遇到這種事,這老漢想到的只有寧玦。
海瑞聞言一怔,耐著心思開口道:“老人家,這樣,您先將案子跟我說一下,若是實在不能辦,我再替您想辦法。”
老漢遲疑了片刻,這才嘆了口氣開口。
“老父母,小老兒一家本是佃租了村中李佃主四十畝田。”
“只是朝廷推行新法,佃主要漲租子,兒子跟兒媳覺得不合算,便退租了二十五畝田,往松江討生計去了。”
所謂佃租,就是士大夫優免制度下一個特殊產物。
即一田二主制。
一塊田,分田皮、田骨。
田骨即是所有權,田皮則是永佃權,地主得了田,便會想法將田骨投獻給士紳,獲得一部分優免,而自己持有田皮也就是永佃權繼續轉租。
持有田皮的這部分也被稱為佃主老爺,在原本的歷史上,這種一田兩主制也隨著士紳優免的消亡而消亡了。
海瑞聞言不由得訝異道:“您一人佃租了十五畝地?”
“本來這樣日子已見寬裕了,到了昨日,李佃主突然退了我們的租,說是明年不用我們住了。”
“看我一把老骨頭,這才將屋廈又讓我暫住些時日,小老兒想去投兒子,卻年事已高,實在不知曉道路,也不知曉兒子在松山何處,這才想著叨擾寧僉憲。”
海瑞聞言不由得一震。
“農時就在眼前,他敢退了您的租?!他眼中還有沒有朝廷的王法!?”
“我這便命他將田地繼續佃租與您,不比您風塵仆仆去松山要強?!”
聽到海瑞的話,那老漢欲言又止。
“老父母,我們是佃戶,佃租的人家的田皮。”
“小老兒不是本村人,是早年間逃難來的,您這般回去一番折騰,日后小老兒又如何能在村中立足,終究不是自家的產業,小老兒只想找到兒子……”
望著那老人堅決的表情,海瑞一時也沒了話說。
“您……”遲疑許久之后,海瑞這才從懷中掏出了一份拜帖,跟幾小塊散碎銀兩。
“老人家,是錫山對您不住,這點銀子您拿著去碼頭坐船,到了華亭,拿著我的帖子去縣衙,他們會幫您。”
那老漢盯著海瑞手中的銀子,眼神已然發直。
老漢是不想要的,但是有的時候由不得他想不想。
不待那老漢開口,海瑞便將銀子連同拜帖一并塞給了老漢。
“您一路順風。”
那老漢沒有再說話,只是跪在地上磕了個頭,領著孫女離開了縣衙。
在老漢走后不久,海瑞的臉色已然難看的嚇人了。
“縣尊,您……”
“現在下面有多少個村子在騰田?”
胥吏怔在原地,而后才開口道:“小的們不知道。”
“誰是他們的后臺?”
“這……”
海瑞知道這些胥吏世居錫山,得到的消息一定比海瑞要多。
“但講無妨。”
“聽說,有朝中的閣老,還有不少貴人……”
“你直接說他徐階的名姓便是了!我大明朝能將手伸到錫山來的閣老,還有哪個?!”
說罷,海瑞便欲離開縣衙,不料卻被那胥吏攔下。
“海縣尊,這里面的水太深了,您將來有一日,也是要交職的啊!”
“就因為要交職,那便由著他們這般恣肆妄為嗎?!都不去耕種,來年天下人吃什么?!”
海瑞知道,千變萬變,民以食為天不會變。
見胥吏低頭不言。
海瑞這才朝著錫山城外走去。
京師徐家。
徐階的書房門扇緊閉,徐階的幾個貼身侍從也都被徐階趕到了數步之外。
書房內,徐階面前跪著的是徐家小兒子徐瑛。
而在徐階的面前擺著的,則是一份份蓋著他印信的借據。
“瘋了,徐璠是不是瘋了?”
徐階的額頭上布滿了細汗,聲音雖然顫抖,卻仍在竭力的壓低聲音。
“爹,大哥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啊!”
“朝廷這般變法下來,松江的那班刁民,這么點利息都不放過,咱們若是不這么做,咱家的織場,就要被松江府的百姓分而食之了!”
“那他徐璠就有膽子拿兩萬畝田出來改種木棉?!朝廷怪罪下來,他有幾個腦袋?!你我父子有幾個腦袋?!”
徐瑛亦是咬著牙低聲道:“爹!坐以待斃,咱們家連祖產都保不住,拼一把還有一線生機啊!”
徐階一屁股癱坐在太師椅上。
不知徐階沉思了多久之后,這才筋疲力盡的開口道:“回去告訴徐璠,放開手腳去干,他只有這一次機會,明白嗎?!”
徐瑛愕然:“爹,那宮里豈不是……”
不待徐瑛說完,徐階便厲聲打斷道:“你還知道有宮里?你以為兩萬畝田改種木棉就能瞞過宮里的耳目了嗎?!”
說罷,徐階便雙手顫抖的撿起了烏紗帽。
看到這一幕的徐璠一慌。
“爹,您往何處去?”
“還能作甚?!我自然是去宮里拿人頭給你們換一線生機。”
徐階好似丟了魂一般走出了書房。
這些銀子借來了,便已然回不了頭了。
擺在徐家面前只有一條活路,那就是把滿朝文武全都拉下水。
獨徐家借了銀子,朝廷殺起來就是屠豬宰羊,但如若滿朝文武都借了銀子,不管各家干的是甚行當,朝廷想殺也絕非易事了。
這種事,靠嘴說是沒有用的,徐璠此一番成了氣候,那便得了大勢,不必多說大家便會下場了。
徐階很清楚,徐璠,最需要的是時間。
隨著社會財富轉向生產,在市場中的貨幣流動性激增。
整個江南的氣象已然巍然一變。
時間在商人眼中愈發的重要起來,為了爭分奪秒,甚至已經有不少商人放棄了在商稅上與朝廷糾纏。
三十稅一那便三十稅一,趕路要緊。
越來越多的客商、失地佃農涌入南京,同時一批嘗到了甜頭的掌柜、經辦人也開始了在金陵置業。
只要有人花錢,就一定有人掙錢。
窮人多,富人也多,非民不窮,非民不富,實則人多。
在大明,走在最前面的自然是各地學堂,不少百姓賺到了辛苦錢,第一反應想的也不是自己享樂,而是將自家的娃子全數送進了學堂中。
哪怕是家底還不那么厚實的,也在一眾子女中挑了一個最機靈的送進了書堂,教孩童開蒙識字的私塾先生成了大明的第一塊香餑餑,在金陵、錫山簡直是一師難求。
不少生員、秀才干脆便放棄了科舉,專心在家教書育人起來了。
在白銀的沖擊下,那場大明第一才子楊慎精心布局的雞鳴大會就好似連個浪花都沒泛起來,很快便陷入了平寂。
一股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境地已在眼前。
“自行新法以來,金陵百姓生計大為改善,太倉儲糧亦為憲宗皇帝以來首次回升。”
麥福一臉欣喜的在朱載壡的面前念著各部送上來的核算。
總結下來只有一句話。
嘉靖繼位這么多年,朝廷終于算是有點余糧了!
城中百姓的生活,更是肉眼可見的在變化。
念著念著,麥福便跟著哭了起來。
“幸賴皇爺夙興夜寐,遂有今日,臣昨日出宮去看,不少百姓都穿著新衣,當真是嘉靖盛世,圣躬有德啊!”
不只是江南。
各省都在向內閣上著賀表。
自行新法以來,朝廷一掃頹勢,九邊兵馬亦在整飭之中,大明儼然已是中興之世了。
這一次,守備廳內沒有人挑嘉靖的刺。
事實勝于雄辯。
大明的元氣正在恢復,是任憑誰來都否認不了的事實。
偌大的大殿上。
只有寧玦抱著朝笏面無表情的靠在柱子上。
朱載壡疑惑的看向寧玦:“寧師不置一言,可是朝廷仍有隱弊在?”
“沒有,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太好了。”
說罷,寧玦便朝著朱載壡一拱手道:“殿下,臣身子近些時日不爽利,先行告退了。”
而后寧玦便一拱手,徑自朝著殿外走去。
麥福、陸炳兩人的臉上均是閃過一絲不悅。
大明終于套上了一個配得上“天朝上國”四字的精美盒子,所有人都在為天朝氣象贊嘆不已。
但寧玦知道這個盒子里究竟裝著什么東西,只是寧玦還沒有想好,要該如何打開這個盒子。
剛一出宮門,一個都察院的書吏便早已等在了承天門。
“僉憲,錫山海縣尊到都察院了,嚷著一定要見您。”
“我能不見嗎?”寧玦話音未落身邊已然響起了海瑞的聲音。
就在那書吏十步之外的海瑞已然稽首見禮。
“恐怕不能,下官海瑞,見過僉憲。”
寧玦打量著這位海青天深吸了一口氣:“你擅離職守,悖制了。”
“下官冒著十年寒窗付諸一炬的風險來見僉憲,僉憲更不應當不見下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