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寶門下。
寧玦喘著粗氣,坐在條凳之中。
徐鵬舉隨手招呼著身后的軍士。
“時候差不多了,趕緊把城門關了,克終,你在哪招惹的這倆人啊?”
寧玦亦是喘著粗氣道:“我怎的知道!”
“從宮里剛一出來,這貨就一直跟著我,都快跟到將軍山了!”
徐鵬舉疑惑的問道:“你去將軍山干啥?”
寧玦的嘴巴張了張。
“腿長我身上啊,我想去哪去哪啊!”
“他跟著我,回城硬是還罵了一路,誰知道哪冒出來這么兩個瘋子!”
寧玦很啐了兩口濃痰。
“鵬舉,這次多虧你了,改天我請你吃酒。”
“克終說甚話,你是貞卿兄弟,那也是咱兄弟!”
兩人客套了幾句,寧玦旋即便朝著城中走去了。
只是一路走,寧玦還在想,今天這倆精神病究竟是哪冒出來的。
思來想去,寧玦最終還是來到了禮部的驛館之中。
張居正還在幫著朱載壡處理著這些時日的公文。
看到寧玦的時候,張居正也是不由得一怔。
“寧兄?你這是去何處體察民情了?”
“別提了,剛一出宮就碰見倆精神病,我來就是想問問你知不知道這兩個人的底細。”
而后寧玦便將那兩人的體貌特征跟具體事跡描述了一遍。
“世間當有此等事?”
張居正的第一反應仍舊是不信。
寧玦卻在側旁苦笑道:“又是隨處體認天理,又是心即天理的,出這種事很奇怪嗎?”
經寧玦這么一說。
張居正這才回過神來。
“心學里倒是有這么一支。”
“哪支?”
張居正的眉頭逐漸緊蹙,而后低聲道:“理論上,應當是咱們這一支。”
寧玦徹底傻了。
“這都還能有同門呢?!”
張居正這才解釋道:“寧兄,你我是徐階的門生,而徐階則是師承聶豹,而聶豹則是師承王艮,王艮是陽明先生的首傳弟子。”
“也就是說,咱們是王艮這一支的三傳弟子。”
“而王艮還有一個再傳弟子叫徐樾,徐樾有一個弟子名叫顏鈞,也就是王門所謂之山農先生。”
“他這一脈,跟寧兄說的脾氣很像。”
寧玦的眉頭疑惑的問道:“如何像了?”
張居正沉吟許久之后才開口說道:“克終可知道,顏山農挾詐趙大洲千金,與奸良家婦之事?”
寧玦整個人都懵了。
“趙貞吉?!”
“還有這么一件事呢?!”
張居正點了點頭,而后道:“寧兄可知道此事如何鬧得人盡皆知的?”
“我連有這事都不知道!”
“因為凡入顏山農門下,必先受顏山農三拳,方可受課。”
“顏山農有徒名曰梁汝元,結業之后聞聽此事,以此事相挾,伏而擊之,扼其頸,還毆三拳,而后仍對其執師禮。”
寧玦愕然道:“那這事怎么鬧得人盡皆知的?”
“梁汝元對顏山農執師禮,顏山農不受,遂將其逐出師門,然后就鬧得人盡皆知了,只是聽說梁汝元一直對顏山農執師禮,顏山農那邊怎么想的就不知道了。”
聽完顏山農的故事,寧玦坐在圓凳上沉默了許久。
不知多久之后寧玦這才開口道:“叔大,咱們這一門的師生關系都這么和諧嗎?”
聞聽此言,張居正也跟著沉默了下來。
“應該不吧。”
“我不理解,但我大受震撼。”
“寧兄沒吃虧吧?張某也在金陵有幾個朋友。”
寧玦擺擺手道:“沒甚,當時剛好碰見魏公在旁邊,有仇當場便報了。”
“那便好,寧兄以后還是少招惹這種人的好。”
寧玦嘴上說著知道了,心中卻已然做好了決定。
怎么不讓我早點遇上何大俠啊!——
是夜,在秦淮河的游船上喝的微醺的徐鵬舉坐在馬上,晃晃悠悠的朝著魏國公府的方向走去。
身后還跟著兩個隨扈。
就這么走著,徐鵬舉忽然看到遠處有個人影似乎有些熟悉。
還沒等徐鵬舉瞇起眼睛仔細看瞧。
身后便有人落馬之聲傳來。
再然后,徐鵬舉就跟著一塊滾到馬下去了。
最后徐鵬舉只覺得腦袋上被套上了一個黑麻袋。
“大膽!老子是大明中山武寧王之后,大明開國輔運推誠宣力魏國公……”
還沒說完,徐鵬舉便覺得自己被人抽了一巴掌。
一個宛若惡魔般低語的聲音在不遠處數著。
“此人是一十一腳,掌摑六,拳十九。”
最后徐鵬舉只聽得那人說了一句。
“蒙面掌摑沒有那么疼,多加一巴掌。”
“喏。”
待聽著遠處的馬蹄聲走遠之后,被人用麻繩捆的結結實實的徐鵬舉才坐在大街上聲嘶力竭的咆哮了起來。
“臥槽!臥槽!臥槽!這TM誰啊?!你有種讓老子看清楚你長什么樣!”
而后徐鵬舉便聽到了一陣腳步聲。
“我不看了,各位好漢慢走。”
來人發出一聲驚呼。
“還真是公爺!”
被家丁從麻袋里放出來的徐鵬舉,大口的呼吸著新鮮空氣,鼻青臉腫的淚流滿面道:“你們咋才來啊!”
及至最后,徐鵬舉聲嘶力竭的咆哮道:“回家告訴弟兄們!帶好家伙什!”
“公爺,咱們去哪啊?”
“去……”
徐鵬舉一萎,仔細的思考著最近得罪了哪些人。
半晌之后,才猛地想起今日在聚寶門的所作所為。
“去成國公府!”
待徐鵬舉召集人手時,已然是夜半三更。
二百多號家丁徑自將成國公府給圍了起來。
徐鵬舉更是穿著一身軟甲,跨著一把雁翎刀徑自闖進了成國公府。
朱希忠赤著腳拎著刀罵罵咧咧的從后院走了出來。
“他奶奶的,老子今天非得看看誰TM活膩了,來我家找不自在了!”
“你TM誰啊?!南京哪個營的?振武營劉顯跟老子拜過把子,大同周師傅還知道讓門房通稟一聲呢!”
“貞卿!我鵬舉啊!”
朱希忠舉著刀的手登時便僵在了原地。
“鵬……鵬舉?”
“啊!哥哥我今晚遭大委屈了!你哥我這輩子,不對,我徐家一百五十年沒這么憋屈過了啊!”
“克終呢?今兒個跟他動手那主仆倆,究竟是什么來頭?我就算是在金陵掘地三尺也得把這倆人找出來不行!”
徐鵬舉唾沫橫飛的在成國公府中叫罵著。
而這個時候,寧玦也剛剛從張居正那邊回來。
“這干嘛呢這么熱鬧?”
看到被眾人簇擁著的徐鵬舉,寧玦識趣的退到一旁:“成公府上來客了,你們聊,我走了。”
“賢弟,這……魏公。”
寧玦最終將自己知道的顏山農的故事告訴了徐鵬舉。
“那這個姓顏的在哪呢?!”
“大洲先生,應當比你更關心,這會估計顏山農都快藏到緬甸去了。”
“那他那個徒弟呢?姓梁的哪個?”
寧玦看著徐鵬舉的模樣欲言又止。
“魏公,咱們也不確定今日那人就是梁汝元,但依我之見,這人應當還沒出金陵,或者一時半會應該不會走,咱們可以慢慢找。”
“可我這傷。”
“魏公,金陵這么大,您這仇,一時半會真報不了。”
就憑徐鵬舉這幾百人,就是搜到明年過年,也轉不完一遍金陵。
聽到寧玦這么說,徐鵬舉這才強壓下了心中的憋屈。
只是寧玦也沒想到。
這個梁汝元竟然這么猛,一點隔夜的意思都沒有?!
心中甚至還有點小憧憬了起來。
新泉書院遺址之上,一塊嶄新的夫山書院的牌匾已然掛了上去。
上書“萃和堂”三字。
不少身著粗布麻衣的學生扛著木材在書院前前后后活絡著。
在書院內,書院眾人對何心隱的稱呼也發生了變化。
“率教,咱們書院的名字不是叫夫山書院嗎?”
何心隱望著高懸在書院大門口的三字牌匾感慨道:“多年前恩師曾在老家建萃和為名講課,后為老賊嚴嵩所查禁,今吾重豎此匾,也算是承繼恩師心愿了。”
書院中以梁姓族人居多,只是梁姓族人多在陰涼地讀書,正在做工的多是在南京剛剛募來的工匠。
好在被朝廷的鞭法這么一攪,南京的佃戶有不少,聽說管吃管住,還能讀書便來了不少人。
整個書院以何心隱這個“率教”跟項元汴這個“率養”負責。
顧名思義,就是何心隱負責教書,項元汴負責后勤。
除此之外還有一十二位先生。
看似這個書院是一個書院,但其內部秩序井然,分工明確,實際上已然是一個小社會了。
因為這個書院并不僅僅是教書育人,懷老養少等諸多職能,城外就有萃和堂的學田,而率養還可以帶著學院財產去經營。
而裁決、司懲之權統歸于“率教”、“率養”。
書院中的學生雖習孔孟之道,但卻并不入仕,而是在書院內憑學識跟德行擔任書院中不同的分工。
及此,另一身著儒冠便徑自朝著何心隱一稽首。
那儒生雖著儒冠,裝束卻是稍顯怪異,腰間系著的不是玉佩反而是一塊巴掌大小的薄水晶,手中則還有一把紫砂茶壺。
“夫山不是說要與寧克終論道,怎的又跟他寧克終打起來了?”
何心隱一臉的不在乎。
“這江南新法,何時是非他寧克終不可了?此子絕不簡單吶。”
嘴上這么說著,何心隱卻是看向了不遠處的金陵勞工。
在一眾金陵來的佃工中。
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正跟三個人扛著一扇木門朝著前面的廢墟走去。
少年一邊走,一邊還不住的喃喃著。
“怎么去打韃子是搬木頭,來書院聽課還是搬木頭,大明朝怎的有這么多木頭可搬啊。”
那周身一股老錢氣的儒生順著何心隱的目光望去。
“何以見得?”
“四個人抬一扇門,摸魚都摸到我萃和堂來了,能是一般人嗎?小小年紀有此等膽識,將來必為你我之臂助!”
那儒生一臉無奈。
“夫山,我看你是一時半會不敢在金陵露面了吧?”
何心隱沒有答話,只是站在一旁仔細的打量著混在勞工中的朱載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