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陰霾籠罩在天下士大夫跟縉紳的頭上。
鞭法,終究變成了他們最不愿意見到的模樣。
徐階仍舊是清流領袖。
提及嚴嵩,清流咬牙切齒的程度日甚一日。
但兜里的銀子,流走了就是流走了。
只不過出乎徐階意料的是,原本待在老家的徐璠,卻提前回京了。
接到消息從值廬回家的徐階剛一進家門,便察覺到了家中的氛圍不太對勁。
家仆皆侍立前廳左右。
地上到處都是摔碎的瓷器碎片。
看到這一幕的徐階,心里“咯噔”一聲,徐家的管家湊上前來。
“老爺……”
“別說話,老夫不聽。”
徐階木然的走進家門。
剛一走進家中,便看到了跪在前廳等著自己的徐璠。
見到徐階的那一刻,徐璠“咚”的一個頭便磕在了地上。
“爹!兒子不孝!”
徐階木然的坐到前廳一旁,端起茶盞,吃了一口茶。
“你也別跟我說話,我現在還不想聽。”
茶盞在徐階的手中發出“乒乒乓乓”的聲音。
徐階的老臉也已然變得煞白。
“爹,織場那邊,有批布,兒子擅作主張出掉了……”
“啪!”的一聲脆響傳來,徐階手中的茶盞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說了,我不想聽!”
徐璠的眼淚“啪嗒”“啪嗒”的掉了下來。
“一百一十萬匹棉布,十六萬兩銀子,現在卻連八萬石米都買不了!”
“爹,白花花的銀子啊,怎能就這般一夜天變?!”
徐璠話音未落。
徐家的管家便帶著王世貞來到了徐家前廳。
“老爺,王翰林來了。”
徐階雙目微合,低沉道:“他來作甚?”
“恩師,學生稽首了。”
“元美來此,所為何事?”
王世貞拱手道:“敢問恩師,徐家織場,還有多少棉布絲綢?”
徐階聞言一怔。
“元美此行是為易布?”
王世貞這才低頭道:“朝廷逼迫甚緊,朝廷能編稅為銅,能編稅為銀,學生就不信朝廷還能編稅為布!編稅為瓷!”
任何重大貨幣政策的轉向,都將直接影響著財富存儲方式的改變。
“還請恩師開個價,錢也好,銀也罷,我王家有多少要多少。”
跪在地上的徐璠跟坐在堂上的徐階幾乎同時怔在了原地。
許久之后,徐階這才開口從口中輕吐出了一個字。
“好。”
這個問題,顯然不止王世貞一人能想到。
無論這一次朝廷是編稅為銅還是編稅為銀都不重要。
現在這些貴人需要的是趕緊帶著自家的家產,躲進一個沒有這些桎梏的地方。
王世貞走后許久。
徐家廳堂中一片死寂。
兩人的大腦都在飛速的運轉著。
現在手頭有銀、錢的故交,已然將這些東西視作了燙手的山芋,他們急于將這些東西變成其他的貨物以規避朝廷之監管。
當這些銀、錢從這些故交手中流出之時,總會有人將這些錢賺走。
而賺走這些錢的人也需要趕快甩掉這些燙手的山芋。
不難預見,瓷器、棉布乃至麻布、絲綢都在未來一段時間內,成為最炙手可熱的香餑餑。
徐階、徐璠父子二人對視了一眼。
顯然兩人也認可了王世貞的這個辦法。
許久之后,徐階緩緩站起身來,低聲道:“募工,擴產。”
最后,徐階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徐璠。
“別管那點銀子了。”
徐璠一個頭磕在了地上。
“兒子明白!”
一個懵懂的意識逐漸在徐階的腦海中生根發芽。
這些能不斷織出布匹的織場,遠比曾經自己所想的要值錢,起碼在未來的一段時間內,是這樣的。
徐家如是。
但王世貞不會只去徐家。
京城也不止一個王世貞。
當天夜里,被嚴嵩關了許久緊閉的嚴世蕃也被從小黑屋里放了出來,而后嚴嵩一腳踢回了江西老家。
而這一切,在天子昭告四海時,也隨著那一份份八百里加急奏報,傳遞到九州萬方。
一個意味著巨大財富、古今未有的天量需求誕生了。
而在距離大明的萬里海疆之外,那片被稱作歐羅巴的土地,也正因大量廉價美洲白銀涌入而經歷著那場上承地理大發現,下啟工業革命的價格革命的摧殘。
而這枚最終孕育出工業革命的種子,也終于跌跌撞撞的在東方種下。
此時此刻,寰球同此涼熱!——
艷陽之下,南京城中。
就在朱載壡三人的馬車緩緩駛向金陵城時。
一頂小轎悄然停在了何遷的家門之外。
自從錫山回到南京之后,何遷便病了,反正何家對外是這么說的。
轎子停穩之中,一個頭戴儒冠,看上去文質彬彬、人畜無害的儒生便自轎中朝著何家走去。
不待那儒生開口,何家的兩個門房便徑自起身道:“這位先生,我家老爺告病了,您改日在來吧。”
那儒生倒也不急,稍一稽首道:“這位小哥,禮數我都懂的。”
“我家老爺真病了。”
“煩請通稟一聲,就說故友梁夫山登門拜訪,若吉陽先生不見,梁某這便走了。”
兩個門房對視一眼,一人旋即便朝著家中走去了。
待那門房走后,那儒生這才看著面前剩下的那個門房問道:“敢問小哥,梁某很像是不懂禮數之人嗎?”
“不像。”
“那為何以棍棒相逼。”
“因為上一個來鬧事的也不像是不懂禮數的。”
那儒生一時語塞。
不多時,方才那門房便徑自跑了出來。
“夫山先生,我家老爺有請。”
“多謝。”
儒生一撩衣擺,踏著四方步邁過了何家的門檻,跟著那門房來到了何家的廳堂之中,這才見到了須發花白的何遷。
見到何遷的儒生明顯一詫。
“先生何以至此?”
何遷見到儒生,一把便上前死死的攥住了儒生的手,微微顫抖的低聲道:“一言難盡,一言難盡啊!”
雖然只有四個字,那儒生依舊能感覺到何遷心中的悲愴之情。
何遷拉著儒生徑自朝著后院中走去。
在那天井之中,何遷早已命人備好了茶點,何遷捂著腦袋,一屁股坐在了躺椅上,站在躺椅旁的婢女也在銅盆中撿出了一塊毛巾敷在了何遷的腦門上。
“都是那豎子,不提也罷,不提也罷!”
何遷連連擺手,這才繼續問道:“夫山自江西遠道而來,所為何事?”
見何遷如此說,儒生只得說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聞聽錫山新法如火如荼,特來求教于先生。”
躺在躺椅上的何遷連眼睛都沒睜一下,儒生甚至以為何遷睡著了。
就在那儒生疑惑之際,何遷這才開口道:“天下板蕩恐生。”
話音剛落,不料那儒生眼睛卻愈發明亮起來。
“疾風使勁草,板蕩見忠臣,此亦吾師說之臂助也。”
何遷不置可否,跟面前這儒生比起來,何遷覺得甘泉學派有些含蓄。
“令師,可還好?”
這也是何遷命人放儒生進家門的根本原因,他實在是太好奇這儒生的師父的下落了。
儒生聞言笑道:“大洲先生平步青云,家師自然深居簡出,正于私邸鉆研學問。”
大洲先生,自然就是指的趙貞吉。
這是一段官場舊事。
那是嘉靖二十五年的夏天,年僅三十八歲的趙貞吉,出教司禮監,又奉命修《明會典》晉,國子司業,右春坊司允,正可謂春風得意。
趙貞吉就這么春風得意馬蹄疾時,卻意外得知了一件小事。
那個比自己大四歲,因講學獲罪剛剛出獄的老學長,強上了自己的待字閨中女兒。
沒有人知道那天的趙貞吉的心中經歷了什么,官場中人只知曉趙貞吉那位老學長講學的腳步從未停歇,每到一地,都盡力不在任何城池中過夜,一路就這么從江西講學講到了云南。
聽到那儒生沒有透露自己恩師行蹤的意思,何遷也旋即興致闌珊了下來。
只得隨口敷衍道:“那便好。”
“夫山此行南京,只為此事?”
那儒生察覺到了何遷的意圖,倒也沒惱只是隨口說道:“有一故交請我來金陵講學。”
“我本只想在深山之中,效那五柳先生,當個羲皇上人,只是風聞太子銳意新法,天下或將有大變,這才來寧。”
何遷隨口敷衍道:“好,夫山何時開講,老夫必至。”
“多謝吉陽先生賞光了,只是那書院中還需要些時日,我要帶著門人再修整一番。”
“需要人手嗎?”
“那倒不用,我們自行動手便是,只是不知吉陽先生可識得木商,煩請先生引薦一二。”
“待會我派家中仆役引去,對了地址在哪?”
儒生隨手掏出一張拜帖。
何遷摘下額頭上的毛巾接過,下意識的喃喃道:“夫山書院?先前怎的沒聽過這個名字?”
儒生這才笑道:“以前叫甚新泉書院。”
“哦,新泉書院是吧,那個我知……”
“晚輩告退。”
何遷的話音戛然而止,老臉登時便黑了下來。
待何遷回過神來時,那儒生已然消失在了何家后院之中。
這么多年過去了,這一支還是連這點口舌之虧都不肯吃!
“以后這人也別往里放!這人名字叫梁汝元,梁汝元!記清楚沒?”
何遷身旁的婢女微微欠身。
“婢子記下了,待會便知會門房。”
梁汝元這個名字在歷史上沒甚名氣。
因為梁汝元在辦大事時,一般喜歡用小號。
而梁汝元最常用的那個小號的ID叫做何心隱。
今天下一章會晚些,主要是我原本以為何心隱已經夠炸裂了,我沒想到何心隱的那個師父更炸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