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此祭典半年一次,但并不意味著結果注定會半年一變。
天子以半年為基數,可以一年,兩年都選同一種貨幣,亦或者是半年一變。
番商、世家、士大夫、商賈乃至于平民百姓都有大把的機會跟朝廷去賭。
他們或許會贏,但朝廷永遠不會輸。
鞭法像是終明一朝以舉國兩百七十六年十余代人共同努力種出來的一枚果實。
包裹這枚果實的外殼,叫做攤丁入畝。
而鞭法的真正內核在于貨幣。
自長子西征之后,全球貴重金屬灌入東亞的浪潮開啟之后,東亞這片土地上最龐大帝國結出的一枚保命金丹。
寶鈔、錢禁雖然沒有主觀故意,但卻都在客觀意義上成為了鞭法橫空出世的鋪墊。
只要用好了鞭法,這個古老帝國便有希望再次反客為主。
而鞭法最終的結果卻是止步于攤丁入畝,在《韓非子》中,將這樣的故事叫做買櫝還珠。
隨著祭典逐漸走向尾聲。
嚴嵩盯著嘉靖面前的兩個紅托盤徑自上前高聲道:“臣內閣首輔嚴嵩,有本要奏!”
重新坐回鑾駕上的嘉靖注視著嚴嵩,輕吐出了一個字。
“奏。”
“洪武七年,太祖高皇帝制立鈔法,錢鈔并行,時過境遷,鈔法、錢法皆已因故敗壞,老臣斗膽,請廢鈔法!”
嘉靖的雙眸一顫,略帶悲愴的低頭道:“祖宗家法,朕不能持,貿然廢之,是朕不孝。”
嚴嵩繼而跪倒,再拜。
“臣叩請陛下,以江山社稷計,為天下生民計,廢此鈔法。”
嘉靖再不許,嚴嵩再請。
“為天下百姓,不孝之名朕一肩擔之。”
“陛下圣明。”
自宣德爐后,明代提煉金屬鋅即《天工開物》所載之倭鉛的技術日趨成熟。
嘉靖通寶是自祖龍統一鑄錢以來里程碑式的銅錢。
自嘉靖始用黃銅鑄錢,雜之以鋅,這兩樣主要原材料都極大提高了民間私鑄的難度。
在原本的歷史上,這是庚戌之變后嘉靖最后一次對朝政親自做出重大黜陟,即詔令工部鑄前朝九號錢并嘉靖通寶一千九百萬錠,這個計劃最終被拖到水西宣慰使安萬銓全家被其侄孫、心學門人安國亨屠盡、嚴嵩倒臺后,最終被徐階以《鑄錢五弊疏》封還。
奉天門下,低著頭的徐階,喉頭輕輕蠕動了兩下。
不待徐階開口,嘉靖旋即搶先開口道:“嚴閣老,朕聽聞民間谷賤,百姓不得銀而輸官?”
嚴嵩旋即會意。
“確有此事,然陛下行此新法而廢鈔法,若谷價不能平,則梟臣首,以安民心!”
嚴嵩干脆利落的立下了軍令狀。
就在嚴嵩語罷之后,嘉靖跟嚴嵩不約而同的看向了徐階,臉上無不帶著笑意,笑的徐階心里直發毛。
嚴嵩把人頭都給押上了,徐階不跟著押上人頭,怎么開口。
即便是徐階豁出去押上人頭攪合。
眼下糧價大勢已定,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徐階壓根就沒那個本事攔住天下縉紳,白捐一顆人頭罷了。
在嚴嵩跟嘉靖君臣二人注視下。
徐階的身子微微一顫,而后“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陛下圣明!”
天下的糧價已然成了大明最大的那個定時炸彈。
要么今夏編稅為銅。
要么當大明的亡國首罪之臣等著被砍頭。
對于徐階以及徐階身后的百官來說,金銀誠可貴,吃飯的家伙什,價更高。
原本被縉紳用來向朝廷施壓的糧價,一滴不漏的被全數砸到了貴人自己身上。
隨著一道道八百里加急的詔書轉呈兩京一十三省。
各地的銀價一夜天變,旦夕之間一瀉千里。
支撐銀價高起最重要的那根支柱被人砸掉了。
取而代之的,則是自薊州源源不斷發出的銅錢,一箱箱黃燦燦的嘉靖通寶,將會通過九邊軍餉以及江南各碼頭重新立起的造船場散入民間。
不少手足無措的縉紳帶著自家的家產轉向銅錢,只不過銅錢的價格卻并沒有如同他們想象中的那般起飛,而是微微上漲,被突然涌進市面上的銅錢砸平。
從賬面上看,朝廷的國庫一文錢都沒有多,但朝廷需要花錢的事卻被解決了七七八八。
九邊的軍餉有了,江南造船的開支解決了,連嘉靖的萬壽宮都開始動工了,而在百姓這邊,糧價依舊以正常的價格出售,而后繳納了田賦。
雖然以銅錢、糧食為參照,銅錢、糧食價格沒有發生太大波動。
但以銅錢、白銀為參照,在銅錢大量超發的情況下,銅錢不僅沒跌,反而大漲了。
簡而言之。
白銀作為一種貨幣,內爆了。
百姓跟朝廷吃的是白銀的尸體。
而這僅僅是收割的第一步,當各地的田賦轉算成銅錢運抵朝廷時,朝廷便會以低價買入白銀,把縉紳的浮虧變成實虧。
當然,縉紳也可以選擇死撐不割肉。
那你總要繳田賦、課商稅,需要用些東西去糊弄下面的人辦事。
最需要貨幣的,不是小民百姓,而是縉紳、士大夫。
在縉紳們哀鴻遍野時,一道不起眼的調令經由內閣發出。
江西右布政使靳學顏擢升戶部右侍郎協理本部事。
這位在官場中已然廝混成老油條的解元公打死也沒想到,當初自己年輕氣盛初入朝堂之時所奏的奏本,竟因一個名叫寧玦的年輕人,在十五年后的今日對大明產生了如此深遠的影響。
而他的那句“夫銀者,寒之不可衣,饑之不可食。”也注定因此垂于竹帛。
一飲一琢,莫非前定,蘭因絮果,皆有來因。
當嘉靖昭告海內,編稅為銅的消息傳到孝陵時。
整個孝陵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知道的是京師來詔書了,不知道的以為朱元璋出來遛彎了。
所有人都好似是見鬼了一般。
朱載壡的喉頭稍稍涌動了一下,舔舐了一下嘴唇而后道:“張先生,父皇好像真的把咱們都耍了。”
看著宣旨的麥福,回過神來的寧玦毫不猶豫的抽了自己兩個嘴巴。
“寧兄,你別這樣。”
“我*他*的,這天底下還真有當皇上的能掉錢眼里這么深的?!”
張居正一把拉住寧玦勸道:“寧兄,無論如何,這結果總是好的吧。”
只看了幾眼,張居正便看明白了,鞭法這么搞下來,就完全等同于在大家脖子上攮了一個持續放血的口子。
朝廷哪天缺銀錢用了,趴上去吸兩口便是了。
寧玦喘著粗氣紅著臉掙脫開張居正癱坐在一旁道。
“但愿是好的。”
張居正跟朱載壡兩人對視一眼,有些疑惑的看向了寧玦。
“寧師,孤實在是看不出有何不妥之處啊!”
及至此時,寧玦這才艱難的抬起頭來,看向了面前的兩人。
“是,朝廷鑄了兩個銅錢,把九邊的軍餉發了,百姓也沒有太大損失。”
“那請問二位,誰損失最大?”
朱載壡幾乎脫口而出。
“那自然是誰家銀子最多誰損失最大啊。”
“對啊,能有這么多銀子的人能TM是傻*嗎?他們不會老老實實等著朝廷去吸他們的血!”
朱載壡猛地站起身來,警惕的看著寧玦問道:“寧師的意思是他們要造反了?!”
“造反?他們要是有膽子造反,還用等到今天?”
寧玦艱難的站起身來,從懷中掏出了自己身上僅有的幾個銅錢。
“朝廷的鞭法,將白銀、銅錢,全都控制在了朝廷手里。”
“白銀、銅錢,能買多少東西,都是陛下拍拍腦袋就能決定的事情。”
“你們如果是縉紳,你們會怎么辦?”
張居正蹙著眉頭道:“寧兄是說,會有類似太祖高皇帝初行寶鈔時那般事情發生?”
不管朱元璋是否濫發,寶鈔最終的結局也一定是退出流通。
因為發行寶鈔的最主要積極意義就在于可以使經濟體長期保持良性通脹。
但再良性的通脹,那也等于是寶鈔一直在貶值。
百姓腦子又沒坑,本身一年也用不了幾次錢,干嘛還吃飽了撐得放著肯定不會貶值甚至會升值的金銀不用,而去用一種注定會貶值的破紙。
紙幣一定需要一個相當一定程度的商品經濟,才能維系自身生存。
即便是兩宋的商品經濟也只不過是堪堪摸到一半門檻而已。
大明寶鈔的衰亡并沒有影響明初的國力鼎盛,根本原因是那只是大明寶鈔的單方面貶值而已,對本就主要以物易物的民間影響微乎其微。
因為那壓根就不是通貨膨脹,反而更像是一種畸形的,只局限在王侯將相內部的流動性危機。
聽著張居正的話,寧玦搖了搖頭。
“廢了寶鈔,還有金銀,眼下連金銀都不成了,叔大以為還會是僅僅如同太祖高皇帝時那般?”
“天下的縉紳需要一個替代品。”
“或者是不止一樣替代品。”
“這個替代品,他們需要的是一種能夠超越時效桎梏且不受朝廷鞭法管制的東西。”
“而且這個替代品的量一定要非常的大,起碼要能夠滿足縉紳們避免家產縮水的需求!”
作為一般等價物的銅錢、白銀在受到朝廷如此強力的管制之后。
對于那些家財億萬的世家大族來說,漲跌已然不在重要,那些世家大族的最終選擇,必然會走向如何規避這種過山車式的變化以尋求穩定。
減持貨幣,幾乎成為了必然的選擇。
朱載壡卻愕然的抬起頭。
“麻紗,麻布,棉布,棉紗,絲綢,瓷器,紙張!”
“這種東西有一個統稱。”
“甚統稱?”
“商品。”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被太多錢塞住腦袋的嘉靖在奉天門精心挑選貨幣時,決計沒有想到自己將會親手放出一個何等恐怖的龐然大物。
那頭附身在陶師賢等東南世家身后的幼獸。
行將籍此徹底突破封印在自己身上的最后一道封印。
那株已見其形,未得其勢的萌芽。
要破土而出了。
1,嘉靖十四年觀政進士靳學顏入朝第一疏:“臣竊聞,江南富室有積銀至數十萬兩者,今皇上天府之積,亦不過百萬兩以上,若使銀獨行而錢遂廢焉,是不過數十里富室之積足相擬矣。皇上試一舉其權而振之,則彼富室者、智勇豪俊者,將奔走于吾權之不暇。”奏請倡抑銀鑄錢以求“人主操富貴之權。”至隆慶年間靳學顏再奏:“錢益廢,銀益獨行,獨行則藏益深而銀益貴,貨益賤,而折色之辦益難,豪右乘其賤收之,時其貴糶之,銀積于豪右者愈厚,行于天下者愈少,更愈數十年,臣不知所底止矣。”卒。
2,今修文陽明洞中“陽明先生遺愛處”石刻、及修文“陽明玩易窩”石刻皆為安國亨所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