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直入寇的消息疾送守備廳。
那些上表“力保”寧玦的各部堂官,幾乎是剛去往通政司遞送完了奏本便被帶來了守備廳。
“……松江、常州、蘇州三府報請振武營出戰。”
嘉靖二十四年增設振武營,選諸營銳卒并淮安、揚州府丁壯三千余人,由劉顯任都督僉事。
八年后的劉顯將會中年得子并為其取名為劉綎。
振武營可以說是南京壓箱底的預備隊了。
內侍宣讀完塘報,守備廳內鴉雀無聲,沉寂了好一會。
所有人的心頭都有一個疑問。
這汪直到底是來的干嘛的?!
倒是兵部左侍郎張時徹最先反應過來,驟然起身道:“連艦數百,蔽海而至,這汪直分明就是謀大逆,麥公公,咱們還在等甚?調兵吧。”
朱希忠本來是打算調兵的。
張時徹這么一開口,硬生生的把朱希忠嘴里的話給憋了回去。
麥福卻是抬起頭看了一眼張時徹。
“張部堂,急甚?”
“生民倒懸,如何不急!”
麥福盯著張時徹,看的張時徹心里直發毛。
“張部堂,當真是急生民之所急嗎?”
張時徹跟甘泉學派沒甚瓜葛。
但當年張時徹叔父在朝中時,就是謝遷一手拔擢起來的。
張時徹對甘泉學派不感興趣,但海事卻是關系到張家的切身利益。
“麥公公!您若是看我張某人不順眼,大可以一封奏明天子罷了張某人的官,何必以百姓之事掣張某人的肘!”
麥福坐在原地看著張時徹微微一笑。
“張部堂誤會了,咱家的意思是說,咱家附張部堂議。”
這下輪到朱希忠傻眼了。
“麥公公!這……這……”
朱希忠心中一急,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畢竟他反對的理由只有一個“張時徹沒憋好屁。”
而這話又不好當著這么多人的面一起說。
看著朱希忠欲言又止的模樣,麥福這才起身道:“這汪直若真是來跟朝廷拼命的,朝廷勝敗無外乎就是這海上又多了一個莽夫罷了。”
“可他如果不是來跟朝廷拼命的,大明這萬里海疆上,可就是要多一位雄主了。”
麥福的眼神愈發利起來。
“當殺則殺!”
朱希忠徹底沒了話說。
這一刻的寧玦忽然找到了些許熟悉的感覺。
麥福終究只是嘉靖的親臣。
他所做的不是為了江山社稷,而是天子的權柄。
這是機會啊!
“麥公公,他們不是草原上的北虜,是東南活不下去的百姓啊。”
麥福沉吟片刻,而后開口道:“僉憲此話何意?”
“這汪直陳兵江面,不攻不撤,分明就是向朝廷乞和的,公公難道看不出嗎?”
麥福驟然斥道:“咱家就是因為看出了他是來乞和的才非殺他不可!”
“這等人物,假以時日,可還了得?!”
汪直陳兵江面,不攻不撤,就是想替朝廷壓住那些“將在外”的衛所,把呂懷的人頭當投名狀。
寧玦看出來了,汪直看出來了,或者說這守備廳里的所有人除了朱希忠之外基本都看出來了。
“殺了汪直,東南沿海大亂,豈不是正稱了那衣冠之賊的意了嗎?!”
張時徹一拍面前書案,緊盯著寧玦問道:“寧克終,你不妨將話說的再明白些,克終以為誰是大明的衣冠之賊?!”
朱希忠玩命的朝著寧玦使著眼色。
寧玦卻是沒看到一般。
“誰想東南大亂,誰便是衣冠之賊!”
張時徹有些激動的看著麥福連聲道:“麥公公,奸臣已然自己跳出來了!呂先生所言非虛啊!”
寧玦依舊針鋒相對道:“跳出來又當如何?!那些倭寇有哪個不是在家中活不下去了,這才逃遁出海,獨一個汪直,他縱是天縱奇才,沒有這些流民又能成甚氣候?!”
張時徹一推面前的奏本,高聲道:“東南百姓,每歲死于倭寇刀下近萬人矣!難道寧克終認為這些百姓也都是死有余辜嗎?!”
話音未落,寧玦便倏然道:“但東南大亂,死難的百姓只會更多而不會少!”
“強者拔刀向更強者,弱者拔刀向更弱者,諸公食祿東南理當心懷百姓,卻又明知海禁不可行不敢與勢家相爭,又與那些倭寇有甚區別?”
“今日爾等視我為奸佞,我卻視爾等為國賊!”
張時徹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大口的喘著粗氣。
麥福的表情愈發難看起來:“寧僉憲,咱家就是皇爺派到南京的一條狗,就是替皇爺看家的。”
“咱家不管您跟汪直究竟有沒有來往,但汪直這條偷食的餓狼,必須死。”
寧玦徑自稽首:“麥公公,其何能淑,載胥及溺啊!”
“你放肆!”
“玦,引頸待戮。”
“好,那咱家成全你!來人,將寧玦拿下!”
朱希忠徑自起身,語無倫次的看了看麥福,又看了看寧玦,最終只剩下一聲嘆息。
“麥公公,我,這……咱兄弟,不能……唉。”
朱希忠一聲嘆息,只得看著寧玦被帶去了詔獄。
寧玦被帶走之后,守備廳內的眾人這才回過神來。
呂懷死不死他們不關心。
這可是弄死寧玦的大好機會。
汪直一死,這事就成鐵了。
守備廳議完事之后,與會諸官跟甘泉學派的門生不約而同的達成了一個共識。
繼續保寧玦!——
江面之上,汪直的坐船穩穩的停在了鎮江府丹徒縣的江面之上。
自甲板向西眺望,寶華山已然依稀可見。
“義父,咱們還往前……嗎?”
寶華山再往西,就是孝陵所在的鐘山了。
汪直沉吟片刻之后,這才吩咐道:“船隊不必向前了。”
“只有咱們這條船向西,去燕子磯。”
王滶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
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問道:“燕子磯?咱們去……”
“就是去謁陵。”汪直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王滶。
“別忘了帶條小船,莫誤了時辰。”
汪直一擺手,打發走了王滶。
燕子磯是江南第一渡口。
每日于燕子磯等待過江的船只不計其數。
同樣也是振武營東進松江三府的必經之路。
就在汪直駕船向燕子磯挺進時。
麥福卻并沒有命振武營直撲松江,而是命振武營在燕子磯列陣迎敵。
只有汪直到了燕子磯,才是麥福最擔心的結果。
當看到只有一條船排江踏浪的駛來后,麥福的表情仍舊是愈發難看起來。
“老祖宗,那汪直果真來了。”
“準備拿人。”麥福輕飄飄的一句話,百余名甲士便在燕子磯中埋伏了起來。
在眾目睽睽之下,汪直的坐船徑自放下一條小船,船頭站著一儒生打扮的人,就這么大搖大擺的朝著燕子磯靠了過來。
小船還未靠岸,汪直的聲音便已然響起。
“大明海外孤民,徽人汪直,拜見司禮監麥公公!”
語罷,汪直在船頭一拜,這才自船上走了下來。
聽到汪直自報家門。
麥福的心中又是一沉。
海上終究是養出來了一個怪物。
麥福沉吟片刻,而后倏然起身道:“請汪船主近前說話。”
傳信的小內侍快步跑出中軍帳,高聲嚷了起來。
“老祖宗請汪船主近前說話!”
聞聽此言的汪直沒有半點猶豫,當即便跟著那內侍朝著麥福所在的中軍帳走去。
待行至中軍帳外,汪直又是一停而后下拜。
“大明海外孤民,徽人汪直謹拜。”
“汪船主就不必跟咱家客氣了。”麥福自帳中而出,卻始終于汪直保持著一段距離。
“不知汪船主興師來此,所為何事?”
汪直低頭道:“回麥公公,小民來此,自是為麥公公見禮,為朝廷新法臂助。”
麥福的眼睛逐漸瞇了起來,忍不住笑道:“當真是君父有德,這竊據孤島的倭寇,也知曉心系朝廷了。”
“請麥公公恕小民斗膽。”
“汪船主但講無妨。”
汪直聞言,這才抬頭道:“麥公公,又有哪個生來愿做草寇啊!我等均是有志之士,只是報國無門啊!”
麥福的話鋒陡然一轉。
“爾等的志向便是劫掠東南嗎?!”
汪直“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公公明鑒!倭寇在海上,不代表在海上的都是倭寇啊!”
“圣天子欲靖海疆,我等皆愿效犬馬微勞馳驅。”
“我等都是海外孤忠啊!”
聽著汪直的話,麥福忍不住一聲嗤笑。
“照此看來,汪船主反倒是那呼保義黑三郎了?”
“小民不敢,惟有一顆忠心比三郎耳。”
身后兩個小內侍搬來兩把椅子。
麥福一屁股坐下,悠悠道:“呼保義明知是毒酒,依舊心里裝著朝廷,汪船主自比三郎,可敢飲咱家這杯酒?”
話音剛落,便有內侍拿著一個酒壺來到了汪直面前。
“小民愿飲!”
汪直幾乎毫不猶豫的接過了酒壺。
“麥公公,小民既敢登岸,自然愿飲此酒。”
“那咱家告訴伱這就是鴆酒呢?”
“但飲無悔。”
汪直舉起酒壺便欲痛飲,麥福盯著汪直,汪直仰頭便是將壺中酒一飲而盡。
看著汪直將酒一飲而盡,麥福心中的殺意愈發濃郁起來。
“汪船主果然好膽氣!”
汪直豪邁的將酒壺擲于地。
“燕子磯距孝陵不過三十里耳,能死于太祖高皇帝陵前,直復何言。”
麥福笑著搖了搖頭道:“汪船主此言差矣,此地至孝陵,縱行官道亦有近五十里路……”
還沒等麥福說完,麥福整個人便僵在了原地。
官道是要走五十里。
但如果看直線距離的話。
那可不就是三十里嗎?!
炮彈不用走官道啊!
汪直站在原地,依舊是一副人畜無害的笑臉看著麥福。
“請麥公公恕小民無知。”
“你的炮能打三十里?”
“麥公公說笑了,天下沒有能打三十里的炮。”
麥福驟然抬頭,一眼便看到了江面上那條船二三十個比大將軍炮還要粗上不少的炮口,早已對準了孝陵方向。
但凡是這炮彈崩掉孝陵一片瓦。
天子就要下罪己詔了!
汪直賭麥福這把不敢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