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張居正在刑部大牢中喝的酩酊大醉時,夜半街頭也出現了數十輛馬車,而每輛馬車上裝著的卻是四五個孩童。
“拿好了,每家每戶塞一份。”
“喏。”
大車的數輛極多,這份單子散的速度也比先前張居正發散時散的快的多。
僅一夜的功夫,京師每家每戶便收到了一份傳單。
而傳單上的內容則是后世看起來相當爛俗的劇情,即“忠臣因“孝”得罪同僚,竟被戕害,舉孝子入京喊冤求告無門,某后黑手竟是當朝九卿之門生,叩請鄉鄰明日刑部助孝子一臂之力。”
首先拿出的是孝子這個極易引人代入的身份,而后便是用權貴身份引起百姓共鳴,最終用一個不花錢的行為拉百姓下場。
整篇文章行文流暢,甚至沒有提及任何人名,明里暗里透露出來的只有一句話。
——不來不是大孝子。
次日清晨時分,一襲縞素的陶大臨便出現在了正陽門外,每三步便一拜,九步則一叩首。
每拜每叩,皆朝刑部方向。
當然,陶大臨倒也不傻,此時京師尚未南擴,即永定門等門尚未修繕,自正陽門入城不到一百步就是刑部衙門。
之所以如此,陶大臨就是故意走慢點要讓京師的百姓看到他來了。
就在陶大臨第一拜時,便有不少行人原地駐足了。
“夫人,昨天晚上那傳單怕是說的是真的啊。”
“那大孝子當真來喊冤了?”
“何止啊,三步一拜,九步一叩,聽說還是一位舉人老爺,真是聞者落淚啊!”
“快,帶上咱娃子去沾沾仙氣去,讓他們哥仨都好好學著點。”
孝,對于大明的百姓來說是關系到所有人切身利益的。
汝奉雙親,子奉汝,是為天理。
孝子不能輸,孝子輸了,孝的價值觀就崩了,不孝子越來越多,所有人都將老無所依。
不到半個時辰的功夫,刑部衙門的外面便聚滿了百姓。
陶大臨的身旁則是跟著另一個儒生。
“念齋,待會要說白話百姓才能聽懂,切記言不可繁。”
“惟修是我家事連累你了。”
表字惟修者,正是陶大臨的同窗吳時來。
“念齋休得多言,陶公與家父亦是世交,我自當盡心。”
吳家不似陶家,雖是一方小富,但比陶家終究是差遠了故此吳時來從未因陶師賢之事棄陶大臨而去,前幾日陶家事發時,陪在陶大臨身邊的也就只剩下了吳時來。
二人現如今就差直接拜把子了。
刑部是朝廷衙署,而坐在堂中的詹瀚卻是不以為意。
“詹部堂,外面的百姓都堵到后府胡同去了,陶公子本就是舉人,應當可以直入衙署的啊。”
詹瀚有些不耐煩的對面前的書吏擺擺手道:
“是啊,舉人是能直接進來,可不是你我將他攔在衙門外的啊,是陶公子自己愿意跪在外面,那本官總不能攔住陶公子盡孝吧?讓陶公子在外面跪著便是,就當沒看見。”
詹瀚巴不得這事情鬧得越大越好,甚至還派人放了信出去,今日入刑部當差的官吏,皆自后門入,刑部衙署一整日沒有開門,反而迎合了百姓的猜想。
這得是多大的后臺,竟是壓得刑部衙門都不敢開門!
就在詹瀚坐在值房吃茶時,東宮的一名小太監徑自沖進了刑部大牢,直接將宿醉未醒的張居正給喚醒了。
“張侍講,您快些入宮吧,出大事了。”
原本呼呼大睡的張居正屁股上好似裝了彈簧一般,直接原地彈了起來。
“何事?”
那小太監直接開口道:“昨夜不知是誰在京中散了傳單,陶師賢長子陶大臨正在刑部外跪請呢,朝廷若是再不出手,民怨怕是要起來了。”
那太監隨手取出了傳單直接遞給了寧玦跟張居正。
二人看過一眼之后臉色驟變,張居正看著那張有些熟悉的傳單忍不住笑道:“寧兄,這陶家學的還挺快呢。”
坐在一旁的寧玦眉頭卻是一蹙。
“替父伸冤是假,此舉更多的還是試探一下百姓的反應吧。”
張居正卻是搖了搖頭。
“試探是真,只不過恐怕試探的不是百姓,先前京營之中已然流傳過寧兄的口供,不少軍士應當知曉此事,但此事卻依舊能傳揚的如此之大,恐怕是京中不止三兩人不想看到朝廷變法啊。”
大明并不是人人不識字,百姓們撿到傳單,也只是會去找識字之人詢問事由。
想讓百姓知道什么,不想讓百姓知道什么,全看識字之人的立場,這些識字之人,又多是頗有家資之人。
他們絕大多數是舊法的既得利益者。
先前的口供也好,傳單也好,他們并沒有覺得那些事情跟自己有多大的關系。
而當朝廷說出那句“變法”之后,事情就不一樣了。
甭管朝廷說的怎么天花亂墜,說到底任何變法都是要逼著這群人出血,現在又有陶大臨帶頭這么一鬧,他們自然便帶著話語權站到了陶大臨的那邊。
朝廷的新法再好,說到底終究也是跟百姓中間隔了一層“士”。
這些“士”的心里也是分外的清楚。
什么祖宗家法不可違,歸根究底不過就是一個孝字,只要抓住了這桿“孝”字大旗,一切皆有可為。
經張居正這么一說,寧玦這才察覺到陶大臨的真實目的。
說罷,張居正便大義凜然的繼續道:“寧兄放心,此事由張某出面黜陟,定還寧兄之清白。”
“叔大有甚辦法?接著去印嗎?京中士人怕是再也不會像以前那般配合你我了。”
張居正牙關一咬,拱手道:“起碼也要待張某跟太子商議過后再從長計議吧,無論如何,我們都要試一試。”
看著張居正離去的背影,寧玦卻是分外平淡。
犯得著那么費勁嗎?
不就是有人想往新法身上潑臟水?
多大點事啊。
我現在是支持舊法的人了!
罵我等于罵自己。
太子想變法就得殺我,陶大臨想報仇也得殺我。
我死兩次。
雙殺!
“牢頭,煩請取筆墨來,寧某要給陶大臨寫一封信,煩請牢頭轉呈。”
“秉憲,您盡管寫,待會卑職給您送出去便是。”
不多時,寧玦便徑自揮毫而就,將信遞給了那牢頭,那牢頭也識得字,僅看了一眼便臉色大變。
“秉憲為何佯裝惡人?您是為百姓辦事的啊!如此一來豈不是讓外人更加記恨于您?”
寧玦在信中將陶師賢父子二人迎頭一頓臭罵。
就好似是生怕陶大臨不鬧了一般。
看著牢頭詫異的神情,寧玦悵然道:“牢頭,伱也知曉,變法之事關系民生,死我一人事小,誤我朝新法事大啊!”
聽到寧玦這么說,那牢頭的眼淚都快流下來了。
寧玦可是不止一次跟他們提過,新法之后胥吏必脫賤籍。
“秉憲為新法不惜自污,卑職代全京的胥吏給您磕頭了。”
說罷,那牢頭便要跪倒。
寧玦隔著柵欄趕忙攔住牢頭后又拍了拍牢頭的肩膀。
“去吧,務必字字懇切,大聲的念出來。”
那牢頭擦了一把眼淚。
“秉憲,您放心,這封信我留著,將來變法之后,卑職豁出命去也要給您正名!”
“沒關系的,我不在乎這些。”
“您可以不在乎,但我們不能不做。”
“快去吧,待會人走了怎么辦……啊不是,遲則生變。”
牢頭仔細看了一遍寧玦寫的信,而后小心收好,徑自朝著衙門外走去。
不到一刻鐘后,刑部大牢便被人從里面敞開了一條縫。
牢頭從里面溜了出來,看著跪在衙門外的陶大臨高聲道:“陶舉人,寧秉憲給您寫了封信,叫卑職讀給您聽。”
圍在陶大臨身旁的“百姓”先是一怔,而后陶大臨這才做憤憤狀拱手道:“請牢頭念吧。”
這一刻,圍在刑部衙門外面的所有人幾乎全都做足了心理準備。
只要寧玦措辭稍有不慎,或者是那牢頭說錯了哪句話。
他們便會直接把鍋扣在新法上面。
不少人都下意識的抿了抿嘴唇,準備好了一肚子的話準備開噴。
片刻之后。
牢頭的聲音在刑部衙門外響起。
“汝父陶逆師賢,大逆不道,竟欲變我大明祖宗家法……”
“當初吾怎就瞎了這雙招子,放走了你這個小畜生,你且去鬧罷,吾師徐公已在外設法搭救,如若識相,自行離去,如若不肯,待吾出囚,必夷汝全族,方泄心頭之恨。”
當牢頭念完那封信時,不只是誰一個沒忍住,脫口而出怒道:“狂妄!”
“竟敢變我大明祖宗家……”話沒說到一半,那人便意識到了情況的不對勁,聲音逐漸的小了下去。
陶大臨的嘴巴張了張,原本一肚子的臟話。
卻硬是沒有一個字罵出口。
甚至連周圍圍觀的“百姓”都不由得看向了陶大臨,認真的分析了這小子究竟是哪頭的。
牢頭小心翼翼的收起了那封信,而后便看向了陶大臨。
“陶公子,您有啥話要卑職轉呈嗎?”
陶大臨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甚至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
轉呈毛啊轉呈!
話都讓他寧克終說了。
我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