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壇之內一片死寂。
原本咄咄逼人的詹瀚這會也變了一副嘴臉。
“大膽李同!朝廷命官豈是你能憑口胡言的?!”說罷,詹瀚一扭頭“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啟奏陛下,此案疑點頗多,臣奏請有司詳查、細查,莫要辜負赤子之心!”
屠僑兀自起身,快步走到李同面前。
“李同,老夫且問你,你是何時與寧玦媾和的?”
屠僑背朝著嘉靖,卻是在玩命的朝著李同使著眼色。
“說?為何還不說?”
李同抬起頭,看著屠僑愕然道:“就是在白羊口……”
不待李同說完,屠僑便直接打斷了李同的話。
“為何顧左右而言他?!老夫問伱在何處與寧玦媾和,你說白羊口作甚!”
而后屠僑再次跪倒在地。
“啟奏陛下,老臣有罪,情急之下,一時不察,險些錯怪了忠良,請陛下治臣之罪!”
屠僑跟詹瀚兩人一唱一和,絲滑的轉變了立場,齊聲道:“請陛下治臣之罪,詳查此案!”
一頓飽跟頓頓飽是有區別的。
對于屠僑來說,天大的事都得先把這些京軍穩住在說話。
“老悖!老悖!”
坐在囚車上的寧玦徹底忍不住了,直接將自己的矛頭對準了屠僑。
跪在地上的屠僑跟詹瀚兩人心中“咯噔”一聲,茫然的看了一眼寧玦。
我們是在替你說話啊!
“寧克終!本官知道,你對本官有成見,但事實就是事實,本官絕不會因與你有隙,便憑空構陷于你!”
詹瀚大義凜然的扭過頭去,而后便不再回頭。
看著詹瀚的這幅模樣,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寧玦是萬萬不敢相信。
嘉靖的目光看向了寧玦。
“寧卿,你想說甚?”
寧玦艱難的從囚車中站起來,而后深吸了一口氣,目光卻一直停留在屠僑跟詹瀚兩人的身上。
雖然不知道這幫人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但寧玦知道這幫人怕的是什么。
不就是怕變法嗎?
“我說什么重要嗎?”
“廟堂之事,關乎天下蒼生,為何卻總是要繞來繞去?!”
“不過就是一個反賊罷了!如若不是被生活所迫,他李同會謀反嗎?這天下會有白蓮教嗎?!”
寧玦的目光陡然看向了李同。
“他李家給指揮使種了五代人的地了!太祖高皇帝定下的祖制還要用多少年?!”
“朝廷如若不變法。”
“殺了寧玦,陶師賢,明日還會有陶玦,寧師賢!明日還會有趙宋、劉漢之后起事謀逆!”
“廟堂之上,袞袞諸公,有何人不知,這一仗就是為變法而打?”
“爾等為了一個寧克終可以大義凜然,為何卻沒有一人愿意說出那句,天命不足恤,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懼?!”
寧決死死的盯著詹瀚。
“詹部堂,詹汝約!寧某不奢求你救我一命,詹部堂可敢諫一句變法以救天下蒼生?!”
詹瀚咬著牙跪在原地。
“寧克終!本部執掌刑名!就事論事,只是本官覺得你是蒙冤受屈,這跟變法有甚關系?!”
寧玦再次看向了屠僑。
“屠總憲,您也是寧救寧某一人,而不愿救蒼生嗎?!”
屠僑緩緩閉上眼睛,咬著牙怒吼道:“寧克終,你我是風憲之臣,變法與否,與我都察院何干?!”
“那這罪我認了!寧某死生,與爾等何干?!”
寧玦就差把“閉嘴”兩個字給寫臉上了。
不敢變法,你就閉嘴,在這裝什么忠臣呢!
就在局面行將焦灼下來時。
原本被人拖下來的李同忍不住放聲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
“寧兄弟,你還沒看明白嗎?!”
“殺幾個一二品的大臣,這法才能變!”
寧玦的嘴張了張,卻還是沒能看明白究竟發生了什么。
李同站起身來,掃視了一圈身后的京軍,高聲怒喝道:“弟兄們!老子也是吃軍餉的!”
“但自古以來何時聽說過,有過兵諫造反造一半的!你們自己聽說過嗎?!”
“他們方才是什么樣子,你們看到了,現在他們又是什么模樣,你們以為他們良心發現了嗎?他們這是怕了!”
“他們這是緩兵之計,今日讓他們進了這北平城,明日等著你們家小的,便是錦衣衛跟東廠的鷹犬!”
“草原之上,俺答汗控弦三十萬枕戈待旦!殺了這狗官昏君,我去草原上迎大汗入京登基,君等亦不失王侯之位!”
“弟兄們,咱們從造反的那一刻開始,就沒得選了!”
李同的話無疑是直接捅破了在場所有人那一層薄到不能再薄的窗戶紙。
披堅執銳,逼得圣駕不得入城。
不是造反是什么?!
屠僑跟徐階都明顯察覺到了身后這些京軍的眼神變了。
自古以來。
評書里也沒說過造反能善終的啊!
李同深吸了一口氣而后大喝道:“咸寧侯難道還不站出來帶個頭嗎?你難道忘了,在京郊劫掠的,可是你的晉陽……”
不待李同說完,屠僑便直接打斷了李同的話。
“陸都督,還不一箭射死他難道是在等這賊人繼續妖言惑眾嗎?!”
屠僑話音未落“嗖!”的一聲便已然傳來,一支羽箭直入了李同的胸膛。
看著自己胸前的箭羽,李同的笑容卻是愈發燦爛了起來。
“他們怕了……他們怕了啊弟兄們!”
自周尚文率軍出城之后,仇鸞便直接告了病,畢竟他麾下壓根就沒幾個人了,追上去就露餡了。
當下諸將衛戍宣府,眼下在京戰將,幾乎就只剩仇鸞一人了。
仇鸞的手心盡是冷汗。
嚴嵩有些驚恐的看向了仇鸞。
“咸寧侯,你要作甚?!”
話音未落,只見仇鸞直接抽出了腰間的佩劍,迎頭便直接刺了屠僑一劍,在屠僑的慘叫聲響起后,仇鸞便徑自大喝道:“弟兄們,自古造反就沒有造一半的,我也與那俺答有舊識,既動了刀兵,咱們索性便真反了罷!”
“護駕!”
躲在鑾駕后面的陸炳直接將手中啃了一半的果子扔到地上,抽出了繡春刀護在了嘉靖的面前。
只不過坐在龍椅上的嘉靖卻沒有半點起身的意思。
簇擁在鑾駕四周的緹衛也徑自朝著嘉靖靠攏了過去。
原本就緊靠著緹衛的徐階一下被扔在了原地,顯得分外軋眼。
跟過去顯得徐階慫,不跟過去,刀劍無眼,徐階是真慫。
電光火石之間,朱載壡的聲音驟然響起。
“奸佞當朝,舊法誤國,舊法不變,六軍不敢護駕,恭請父皇,懲奸除佞,變新法,救天下,!”
朱載壡跟仇鸞的話,等于是各給京軍下了一道令。
聽仇鸞的,他們便是反賊了,沒有糧草,殺了這群人之后一路北上去草原,這輩子也回不來。
聽朱載壡的,他們便是奉太子令,為國進諫。
傻子都知道怎么選。
霎時間,地壇上空便回蕩起了京軍的大喝聲。
“恭請陛下,變新法,救天下!”
“奸佞不除,國法不變,不敢護駕!”
怔在原地的徐階也好似被按下了開機鍵一般,撩開下擺便欲拜倒。
“臣徐階……”
徐階話音未落,七十歲整的嚴嵩便已然如同行云流水一般跪倒在了嘉靖駕前。
“臣嚴嵩,愿效漢之賈生,行我大明之新法,縱身萬死亦無悔!”
字字清晰無誤,而且嚴嵩并沒有拿王安石出來做對比,反而是拿出了漢文帝時諫變儒法的賈誼做比較。
順帶拍了拍嘉靖的馬屁,將嘉靖比作漢文帝,最重要的是,賈誼也是圣人門徒,賈誼要變的還是儒法。
嘉靖的目光卻是緩緩的移向了徐階,徐階咬著后槽牙低聲道:
“臣徐階……愿效晁公,協佐嚴相公。”
看著跪在地上吃癟的徐階,嘉靖兀自起身,朗聲道:
“昭昭之明,赫赫之功,拳拳之心,切切之情,朕若不聽,天厭之,萬民棄之。”
“酌命閣部,協佐太子,下體民情,上察天意,銳行變法!”
不知何時溜到人群中的陸炳也旋即在京軍中高聲大喊道:“新法萬歲!大明萬勝!”
“新法萬歲!大明萬勝!”
一時間,地壇風云變幻。
山呼“新法萬歲”之聲此起彼伏。
在地壇轉了一圈的陸炳也剛好回到了鑾駕前,面帶笑意的盯著拎著劍手足無措的仇鸞。
“拿下!”
及至此時,徐階的慟哭聲這才響徹地壇。
“安卿!安卿!你這是怎的了,你我撫琴和弦之事猶在眼前啊,你不能先我一步而去啊!傳太醫,快傳太醫啊!”
倒在血泊中的屠僑嘴巴張了張卻是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安卿,不要說話了,節省些體力吧!吾家有從周彥章那討來的藥方,快快替安卿取來!”
待鑾駕啟程,百官入城,連嚴世蕃都被塞上轎子后。
嚴嵩只身一人來到了朱載壡的面前,徑自跪倒。
“臣代朝中同僚,謝過殿下救命之恩。”
冷汗早已打濕弁(逼àn)服的朱載壡怔在原地,只回了一句。
“馬嵬坡故事,吾知之矣。”
當年馬嵬坡下,憤怒的龍武軍直接殺了楊國忠,而后又殺了御史大夫魏方進,下一個要殺的人當真是楊玉環?
那可是左右羽林衛整編出來的龍武軍,全軍都是隴西門閥子弟,至少一半以上的人祖上當過北朝的皇帝。
人都是一樣的,情緒上頭就很容易沖動,沖動過后便需要臺階。
有臺階要下,沒有臺階創造臺階也要下。
而當年馬嵬坡那個臺階的名字叫做楊玉環。
用楊玉環的頭換下了李隆基的頭。
陳玄禮,大忠。
囚車之上,寧玦瞠目結舌的看著眼前的這一幕。
變個法至于弄這么大排場嗎?!
你們早說啊!
早說我早就閉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