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半,我們乘車出游,民眾所表現出的忠誠與愛戴令人無比欣慰。公園與街道人頭攢動,處處洋溢著節日氣氛。許多人簽名留念,善良的老拉巴赫也留下了筆跡,我們出席了圣詹姆斯宮舉辦的舞會。庭院與街道水泄不通,人們迫不及待地想見見這愚笨的我,我很受感動,也感到自豪。我對我的國家與不列顛民族,一直都心存驕傲。
——亞歷山德麗娜·維多利亞《維多利亞女王日記》
初夏的陽光透過倫敦稀薄的云層,斜灑在肯辛頓宮外的街道上。
宮門外那條筆直延伸至海德公園的大道,此刻已被蜂擁而至的人群占據,街邊的煤氣燈桿上纏滿了白色綢緞與綠色的月桂枝條,整條大街的商店大多緊閉店門,商店主紛紛給店員放假以慶賀這個全英國人的節日,就連他們的櫥窗里也早早的擺上了花環與絲帶,仿佛整座城市都在屏息等待維多利亞公主的駕臨。
孩子們踮著腳站在馬車輪子與柵欄邊,少女們身披輕紗斗篷,用手帕遮掩陽光,卻又掩不住眼中的興奮與好奇。
紳士們戴著高頂禮帽,有人提著望遠鏡,有人甚至扛著木制小凳,爭搶著前排的立足點。
手藝人和報童則趁機兜售起了描繪“未來女王”的素描畫以及《倫敦新聞畫報》今天臨時加印的特刊,頭版頭條用加粗加黑的字體印著——公主十八,帝國成人。
人群前端有一位老婦人站得筆直,胸前別著死去丈夫留給她的滑鐵盧紀念章。
她說自己的丈夫當年曾經以騎兵的身份護送過喬治三世,所以她今天也要來看一看維多利亞公主,是否也像是她的爺爺那樣,沉靜而又有威儀。
遠處,街道兩側臨時搭起的木制觀禮臺上,不少上流家庭早早就位,神情倨傲的貴婦正舉起象牙柄單筒望遠鏡,對著身邊的閨蜜分享著她從別處打聽來的消息:“我聽說公主殿下今日會穿那件青綢裙子,或許還要搭上那條薩克森的藍胸帶……”
就在這熱鬧混亂的人潮之中,有那么一小撮人始終沉默。
他們既不叫喊,也不攜帶標志物,甚至在衣著上也無可挑剔。皮質短靴擦得锃亮,外衣領口不露半寸絨邊,袖扣則固定得分毫不差。他們大部分混跡在人群當中,或是靠在報攤旁翻閱舊報紙,或是站在橋頭抽著煙斗,然而所有人的目光卻都在不動聲色地掃視著每一處可能被忽視的陰影。
至于那些街角屋檐、教堂屋頂,又或者是以及對街旅館及商店三樓那幾扇半掩的窗后,則有另一批人正在警戒。
警務情報局幽靈隊的成員早在昨日傍晚便已經提前入駐了這些預設陣地,只不過這群95團的老兵今天拿起的并非是他們最心愛的貝克式步槍,而是去年才在陸軍小規模列裝的最新型精確膛線步槍——不倫瑞克步槍。
雖然這款新型步槍由于彈丸初速較低,加之其槍身重量過大且裝填不便,還需要配備復雜瞄具使用,所以不利于野戰部隊使用。但是對于警務情報局的這幫神槍手來說,單是不倫瑞克步槍在遠距離射擊精度上的表現,就足夠令他們無視掉所有缺點了。
幽靈隊的大部分成員在裝備這桿步槍時,都可以輕松命中300碼以內的目標,精英成員甚至可以保證穩定命中350碼開外的不動靶。
當然了,這桿步槍的最大射程依然是由警務情報局副局長托馬斯·普倫基特警司測出來的。
這位半島戰爭中的神槍手,曾經使用貝克步槍在300碼開外以爆頭方式擊斃法國騎兵少將科爾伯特·德·沙巴奈。而這一次,他在靶場使用不倫瑞克步槍,于450碼處順利得手。
旅館三樓的窗戶內,普倫基特正透過瞄具緩慢地挪動視角。
他的槍托穩穩抵在綁著軟皮的木窗臺上,今天他的手沒有發抖,也不知道是因為提前小酌了兩杯的緣故,還是因為實在舍不得松開這把被幽靈隊隊員們稱為“靜默女王”的新式步槍。
普倫基特的肩膀一動不動,眼角的余光卻忽然瞥見對街的屋檐正站著一位頭戴禮帽、身著燕尾服的青年人,那人身邊還站著兩位身穿蘇格蘭場制服的高級警官。
不消多說,身著燕尾服的正是警務專員委員會委員兼秘書長亞瑟·黑斯廷斯爵士,而他身邊的兩位警官,則分別是皇家大倫敦警察廳廳長查爾斯·羅萬,以及正對著二人點頭哈腰的警務情報局五處處長萊德利·金。
亞瑟摘下手套,抬手遮在眉間,似乎是在打量眼前這片人潮:“今天的場面,比我想象得還要更熱鬧些。從這里直到泰晤士南岸,好像大部分商店都自發停業了。”
羅萬廳長挺直了身子,他說話一如既往的直白:“人多就是隱患。從肯辛頓宮到海德公園這一段,全部由近衛騎兵負責正面巡邏,蘇格蘭場警隊負責沿途秩序維護。這幾天,巡邏線我親自劃過三遍,調度命令也下發到了每個小隊。只要有人試圖逼近馬車,五秒之內必須隔絕。對于我們的人,我向來是不擔心的。但愿那幫近衛騎兵別來拖咱們的后腿。”
語罷,他不自覺地抬了抬下巴,望向肯辛頓宮門前那列胸盔閃著冷光的近衛騎兵們,他顯然對自己親手編織的防線頗有信心。
而站在一旁的萊德利則略微彎著腰,手里攥著一枚銀懷表,眼神卻在四周游移,時不時還要抬頭向屋檐和樓窗看一眼,以此來確保暗處的警務情報局安保力量已經全部就位。
“羅萬廳長說得沒錯。”萊德利帶著一貫的奉承腔調,開口道:“明面上陣仗齊整,暗處的耳目也全部就位。幽靈隊已經分成七個小組,高處五個,低處兩個,七個小隊各自守著五百碼的警戒扇區。昨天晚上,我們還組織了針對出行路線各處制高點的清場和搜查行動,截至目前為止,各個小隊都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羅萬聞言不止沒有半點高興,他的眉頭反倒是皺得更緊了。
他沉聲道:“這是倫敦街頭,別讓他們把這里當作戰場了。”
萊德利當然清楚羅萬的立場,這位蘇格蘭場的最高長官向來反對動用槍械火器,主張現代警察必須適應低武力化執法,并且堅決反對法國警察那種以暴制暴式的執法風格。
倘若不是亞瑟爵士力排眾議,并且羅萬又確實認可這位昔日的下屬,那么讓幽靈隊出動的計劃鐵定會泡湯。
萊德利連忙點頭道:“自然,自然。幽靈隊接到的命令只是盯住可疑目標,如果不是情非得已,絕不先開火。”
亞瑟聽罷,只是微微一笑,把視線從擁擠的人群重新移回到宮門厚重的鐵欄桿上。
羅萬得了萊德利的保證,也稍稍安了心,趁著肯辛頓宮的車隊還沒出發,他向亞瑟問了一句:“國王陛下的情況怎么樣了?今天在圣詹姆士宮舉辦的舞會,他能如期參加嗎?”
亞瑟不咸不淡的開口道:“情況不是很樂觀,聽張伯倫勛爵說,國王陛下上次昏倒之后,斷斷續續的醒來過幾次,雖然他還能說話,但是已經很難從床上起身了。而且……”
“而且?”
“而且,國王陛下的耳朵好像失聰了。”亞瑟淡淡道:“現在他們基本只能與國王陛下通過紙筆交流。”
羅萬聽后,面色微沉,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嘆出一口氣:“陛下如果真到了這個地步……那可就意味著一切都要提前了。”
“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亞瑟背著手眺望遠方:“國王陛下已經在幾位閣下面前留下詔書,按照他的意愿,哪怕他在今天結束之前駕崩,宮務廳也會等到第二天再發喪。因此,屆時也就不存在什么攝不攝政的問題了。不過……但愿上帝保佑國王陛下,我還記得他上次昏倒前曾經對我說,他想要活到滑鐵盧紀念日那一天,想要最后一次在圣馬丁教堂見證為滑鐵盧陣亡將士舉行的彌撒。”
宮門外的呼喊聲隱約傳入肯辛頓宮,但在厚重窗簾與高墻的隔絕下,聽起來卻只像是拉姆斯蓋特海灘退潮時的低吟。
維多利亞靜靜坐在書桌前,鵝毛筆尖在紙頁上發出細碎的沙沙聲。
墨水瓶旁,一小束薰衣草插在瓷瓶里,散發出淡淡的香氣。
她的筆跡很端正,卻仍帶著少女的稚氣。
——今天是我的十八歲生日!這是多么年長的年紀啊!然而,我距離我應有的模樣還差得遠。從今天開始,我決心以加倍勤勉的態度學習,全神貫注于每件需要處理的事情,努力減少輕浮的舉止,讓自己日益配得上——如果上帝允許,那終將屬于我的位置!
寫到這里,維多利亞忽然停了筆,她轉頭望向身邊的萊岑夫人,輕聲詢問道:“威廉伯伯怎么樣了?”
萊岑夫人攥著手帕,心痛的搖了搖頭:“情況不樂觀,大伙兒都說他現在已經奄奄一息。”
聽到這段話,維多利亞忍不住有些感傷:“但愿他的傷痛能夠少一些,他一直都對我很好。”
萊岑聞言輕聲安慰道:“您不必過度悲傷,國王陛下是個堅強樂觀的人,我相信他終究會挺過去的。”
萊岑話音剛落,便聽見宮門外又響起了一陣歡呼聲,不知道是誰起了個頭,街道上的人群正在高喊著“亞歷山德麗娜·維多利亞”的名字。呼聲此起彼伏,就像是大海上的波浪。
維多利亞抿了抿嘴唇,輕聲道:“萊岑,我能聽見他們的呼喊。他們在街上喊我的名字。可是,你覺得我真的已經準備好……長大了嗎?”
《維多利亞公主與西班牙獵犬達什》英國畫家喬治·海特繪于1833年
萊岑夫人伸手,輕輕替她撥開垂落的一縷金發:“沒有人能在一夜之間成為女王。可是,您從今天開始,必須學會讓他們看到一位女王的模樣。”
維多利亞靜靜地凝視著日記本上的墨跡,許久沒有動筆。
終于,在遲疑了一會兒以后,她在行文下方寫道:“下午三點半,我們將乘車出游,民眾的忠誠與愛戴……愿我不會辜負他們。”
屋外,宮門的號角聲驟然響起,震動了窗欞。
萊岑夫人合上日記本,輕聲催促道:“殿下,該準備出發了。”
維多利亞在萊岑的攙扶下緩緩起身,裙擺輕輕掃過厚實的土耳其地毯。
她邁步出房間,腳步聲在長廊的木質地板上輕輕回響。
走廊兩側掛著漢諾威王朝祖先們的肖像,仿佛他們都在冷眼注視著這位即將跨出少女門檻的繼承人。
在轉角處,肯特公爵夫人已等在那里。
她的神態、儀表和著裝一如往常的端莊,手里捏著一方繡花手帕,然而她的眼神卻難掩焦灼。
公爵夫人上前一步,伸手想要搭上女兒的肩膀,卻因為遲疑而停在半空,看起來像是還在權衡著什么。
“德麗娜。”肯特公爵夫人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開口了,她盡可能的努力裝出一副平和的模樣:“你要記住,你今天的一舉一動,都不僅僅是代表你個人,而是代表著我們的家族和我們的尊嚴。”
維多利亞微微點頭,沒有多說什么。
就像是前幾天斯托克馬男爵與亞瑟閑聊時所說的那樣,現如今的維多利亞,已經學會了該如何表面上順從而溫柔地與她不信任、不喜歡的人共處。
縱然她學會這一點付出的代價稍稍有些大,但作為英國王位繼承人,在今后的日子里,這些寶貴的經驗將會讓她終身受用。
康羅伊則站在肯特公爵夫人身后,他今天挑了一件剪裁考究的深色禮服,手里拄著手杖,嘴角帶著他通常只會在肯辛頓宮以外的地方才會顯露出的禮貌笑容。
只可惜,那笑容看起來過于用力,甚至讓人覺得刺眼。
他先是向公爵夫人躬身致意,然后轉向維多利亞:“殿下,請允許我再次提醒。外面的群眾太過洶涌。如果您感到不適,請立刻傳話,我和公爵夫人都會第一時間為您擋下壓力的。”
康羅伊的話語表面謙恭,然而語調里卻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篤定。
就像是他在暗示:哪怕維多利亞成年了,但真正能決定她是否能面對人群的,仍然不是她自己。
萊岑夫人皺起眉頭,眼神掠過康羅伊,卻沒有開口。
她輕輕替維多利亞理了理胸前的胸針,聲音溫和而清晰:“殿下,外面都在等著您呢。今天是您的日子。”
維多利亞仿佛被提醒,她挺直了肩背,沒有回答康羅伊,而是沖著身后的侍女微微抬手,示意她們牽起裙擺,朝著大理石階梯的方向走去。她的腳步不快,卻好像帶著一種決心。
肯特公爵夫人的眼神追隨著女兒的背影上,半是驚愕,半是憂懼。
康羅伊則笑容一僵,他沉默了好一陣子,手指煩躁地在手杖柄上輕敲了幾下下,那是一種壓抑不住的煩躁情緒。
寬闊的樓梯在腳下延伸,鋪著深紅色天鵝絨的地毯宛如流淌的河流,引導著她走向正廳。
兩側的侍女與隨從屏息而立,低頭行禮,直到她的裙擺輕輕擦過他們的眼前。
花園里,宮廷侍從正在對馬車的緞帶裝飾做最后的調整,宮門外傳來馬蹄聲與金屬盔甲的鏗鏘碰撞,近衛騎兵已經列陣就位。
當維多利亞出現在大理石臺階頂端的那一刻,宮門內外的光影在她身上匯聚。
厚重的橡木門被徐徐推開,外頭的陽光像幕布驟然拉開,街道上沸騰的人群頓時發出一陣雷鳴般的呼喊。
“上——帝——保——佑!亞歷山德麗娜——維多利亞!”
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