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趨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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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陽光從絨布窗簾的縫隙中斜斜透入,在銀器與餐盤之間投下細碎的光斑。
亞瑟一只手托著咖啡杯,另一只手緩緩攪動著杯中那團仍未完全溶解的糖塊。
他并沒有急著喝咖啡,而是把目光緩緩地落在了桌對面的埃爾德身上。
這位海軍部的新晉官僚正裹著一件未系扣子的晨袍,一邊咬著涂了果醬的面包,一邊手捧被油漬染黃了邊角的《曼徹斯特衛報》。
“作為倫敦市民,你讀《曼徹斯特衛報》,而不去讀《泰晤士報》。”亞瑟打趣道:“是《衛報》比《泰晤士報》強在什么地方嗎?”
埃爾德咽下嘴里的面包,用手指點了點報紙上的欄目:“公正的說,《泰晤士報》其實是比《衛報》強的,但是奈何我想讀點關于南美的報道,《泰晤士報》在南美新聞方面不如《衛報》做的那么有時效。”
“南美?”亞瑟喝了口咖啡:“你不是發誓說,自從環球航行回來之后,一輩子都不想再看見南美洲的雨林了嗎?”
“我確實不想看見南美的雨林。”埃爾德倒了杯茶:“但這不妨礙我對南美洲的某些人感興趣,我還掛念著我在南美的高喬人朋友,我還在等著看,《衛報》什么時候會登出阿根廷屠夫羅薩斯的訃告。”
“那今天的報紙上有沒有相關報道?”
“沒有,上帝真是不長眼睛,那個阿根廷劊子手的命倒是挺長。”埃爾德把報紙折過來推到了亞瑟的面前:“不過今天的南美消息也不是一點樂子都沒有,你看這個,破衫漢戰爭,里奧格蘭德宣布從巴西獨立,建立皮拉蒂尼共和國。呵呵,葡萄牙的內戰剛結束,巴西的內戰又打起來了,布拉干薩家族的運氣可不太好。”
“里奧格蘭德?共和國?”亞瑟一聽到這個地名和政體就感覺不妙,他低頭看向報紙版面,果不其然,他在報紙上找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朱塞佩·加里波第。
《里奧格蘭德脫離巴西帝國,自立為皮拉蒂尼共和國》
據里約熱內盧消息,由于不滿巴西長期的肉制品進口低關稅政策,巴西南部農業省里奧格蘭德在本托·貢薩爾維斯將軍的率領下揭竿而起,并要求建立共和政體。
9月18日晚,在本托·貢薩爾維斯將軍的秘密組織下,起義軍在白石鎮迅速集結,約200人的騎兵部隊也在戈梅斯·雅爾丁上校與奧諾弗雷·皮雷斯上校的率領下從維亞芒地區趕來。起義軍兵合一處,并于19日進駐阿澤尼亞。
9月19日,里奧格蘭德省主席安東尼奧·布拉加意識到叛亂即將發生,于是立即下達了對國民警衛隊騎兵連的動員令。由于首府阿雷格里港兵力薄弱,他還呼吁全體市民武裝集結,最終聚集了一支約270人的部隊。
當天晚上,由政府軍巴爾布達少校率領的一支騎兵偵查小隊在阿澤尼亞橋附近遭遇起義軍伏擊,巴爾布達少校雖然試圖組織防御,但在黑夜與濃霧掩護下,起義軍的火力優勢迅速占據上風。戰斗持續不足半小時,政府騎兵隊即全線潰退,少校本人中彈墜馬,被迫棄械潛逃。阿澤尼亞橋遂落入起義軍控制,成為攻入省府的關鍵通道。
9月20日拂曉,貢薩爾維斯將軍命令部隊分三路推進阿雷格里港。戈梅斯·雅爾丁上校率先遣騎兵自西門迂回突入漁人區,奧諾弗雷·皮雷斯少校則率步兵由正門穩步推進,貢薩爾維斯將軍則親率一支騎兵部隊,沿湖岸大道進入城區。
與此同時,海軍中尉朱塞佩·加里波第指揮“馬志尼號”炮艇自瓜伊巴湖北汊破霧而出,直插阿雷格里港南岸。
由于省城守軍人數不足、組織混亂,加之前一夜戰敗造成的心理動搖,起義軍幾乎未遇實質抵抗便占據了城區。省主席布拉加于上午九時許棄守政府大樓,搭乘“里奧格蘭德號”快艇自瓜伊巴湖口撤離。起義軍進入市政廳后,立即升起里奧格蘭德革命旗幟,并宣布廢除帝國任命的省級文官機構。
當日下午,臨時議會于市政廳召開閉門會議,宣布里奧格蘭德脫離巴西帝國統治,自立為皮拉蒂尼共和國,并推舉本托·貢薩爾維斯將軍出任臨時執政官。
亞瑟看著報紙上的白紙黑字,禁不住一巴掌拍在了腦門上:“朱塞佩……還真讓他給干成了……萬幸里奧格蘭德不是熱那亞……”
埃爾德從籃子里伸手取過一枚雞蛋,在桌角上輕敲了兩下:“怎么?你在南美還有朋友?”
“朋友?我和朱塞佩·加里波第,勉強算是吧……”亞瑟面色古怪的端著咖啡杯:“兩年前,我剛認識他的時候,他還是個再平常不過的意大利水手,模樣有點天真,性格算是爽朗。那時候……嗯……他剛參加完青年意大利策動的革命,滿腔熱血地想把撒丁王國的國旗從意大利北部的天空給扯下去……結果,起義沒能成功,他還被判處了死刑……”
“死刑?”埃爾德手里剝蛋的動作停了一下:“你說這人是被判了死刑?那他現在怎么還活蹦亂跳地在南美呼風喚雨呢?”
“那還不簡單,逃了唄。”亞瑟喝了口咖啡:“走私船載著他從漢堡繞過了直布羅陀,然后一路南下到了里約。”
埃爾德嚼著雞蛋,若有所思道:“嗯……你為什么知道的這么清楚?”
亞瑟放下了杯子,不咸不淡的回道:“埃爾德,外交官的工作是很雜的,就和在肯辛頓宮當家庭教師是一樣的。”
埃爾德一聽到肯辛頓宮,立馬就把南美的事情忘了:“話說回來,宮里的事情解決的怎么樣了?外面都傳的沸沸揚揚的了,他們難道就不出面回應一些嗎?”
亞瑟看了一眼埃爾德:“還需要回應?你難道沒發現我都已經有兩個星期沒去肯辛頓宮上課了嗎?”
肯辛頓宮西側的走廊上,窗外冬日的斜陽投下細碎的光影,灑落在女仆戰戰兢兢退下的背影上。
房門咔噠一聲被關上。
肯特公爵夫人站在壁爐前,身姿筆直,唇線緊繃。她的雙手戴著手套,卻依舊緊緊攥著,那樣子仿佛恨不得把什么東西生生揉碎。
“你想毀掉你的一切嗎?”她的聲音微微顫抖,語調卻冷得像是彼得堡的寒風:“德麗娜,我之前還不敢相信,但是我現在確信了。昨天,我親眼看到他在圣詹姆士宮的教堂里盯著你看了整整五分鐘。你以為你藏得住?你以為我不會察覺嗎!”
維多利亞站在窗前,一動不動,仿佛那一點冬日殘陽能給她些微勇氣。她的指尖輕輕拂過外套袖口上那朵灰玫瑰,低聲回應道:“媽……媽媽,我……不是有意的……他只是碰巧也在那里……我也沒和他說什么,只是寒暄了幾句罷了……”
她轉過身來,語氣盡量放軟,語調中甚至帶著一絲撒嬌的試探:“您別生氣……真的只是見了一面。而且,是在教堂里。”
“寒暄?”公爵夫人冷笑一聲,語氣中已經透出不可遏制的怒火:“你當我是傻子嗎?他隨身帶著的素描本上畫的全都是你,而你,卻想讓我相信你們只是巧遇?”
“母親,他、他只是畫畫罷了。”維多利亞試圖辯解道:“我不覺得這有什么丟臉的。他是個受過教育的紳士……”
“他是個狡猾的冒險家!”公爵夫人厲聲打斷她:“你還是個孩子,根本不懂得那種男人是怎么接近你的!真正受過教育的紳士應該像是亞瑟·黑斯廷斯爵士那樣,目不斜視,處事從容,那才是正派人該有的樣子!埃爾芬斯通盯著你的每一個動作,你卻還覺得那是浪漫?那是危險,是下作,是……”
“請您別這么說他了!”維多利亞的眼圈一下子紅了,壓抑了許久的情緒一下子爆發了出來:“他是貴族!是個勇敢、有教養的貴族,而且還剛剛得到了皇家圭爾夫勛章,是樞密院成員。他從來沒有對我做出過任何不敬的舉動,他尊重我,關心我,他對我的尊重要遠比約翰·康羅伊爵士對我的尊重要多得多!”
這句話剛落地,空氣仿佛一下子結了冰。
肯特公爵夫人的臉色刷地一下沉了下去:“你說什么?”
“我說!”維多利亞眼圈通紅,但依然抬起頭:“他從沒有干涉我、控制我、恐嚇我……不像、不像康羅伊那樣!我喜歡約翰,我喜歡約翰·埃爾芬斯通,他才不是約翰·康羅伊那樣下作、無恥的小人物,他是個堂堂正正的蘇格蘭男子漢,是個不屈不撓的蘇格蘭高地貴族!”
“住口!”公爵夫人一聲怒喝,幾乎是失去了她一貫的風度:“你怎么敢拿他和康羅伊相提并論?!康羅伊是你父親指定的家務監護人,是我信任的朋友,是……”
“是你最信任的人?”維多利亞開口打斷了母親,她的態度毫不退讓:“還是你最不能沒有的人?”
公爵夫人臉上浮現一種近乎羞辱的驚愕,她愣了一下后,猛地抬手指向女兒,幾乎說不出話來:“你……你瘋了……德麗娜,你竟然敢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
“我只是在說實話。”維多利亞咬牙道:“我不想再被他擺布,也不想再看你因為他,對我這樣。”
“他是為了你好!他為這個家庭犧牲了多少!我可以容忍你任性,但不能容忍你無禮、傲慢、知恩不報!你為了一個外人,一個你不過見過寥寥幾面的蘇格蘭小貴族,竟然侮辱康羅伊?!”
公爵夫人聲音近乎尖銳,臉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凈凈:“你知道他是怎么照顧你的嗎?從你父親撒手人寰的那一日起,是誰替我們撐起這個家?是誰日日夜夜守著你咳嗽發燒,替你擋掉外界流言,籌措開支,保護你的名譽?是康羅伊!他忠誠,謙虛,才華橫溢,是我們家庭的柱石,而你,你竟然拿他和那個畫你速寫的小白臉相提并論!”
維多利亞原本還緊咬的下唇,此刻卻輕輕松開了:“如果他真的那么無私,那為什么他要掌控我的侍從、干涉我的課程、安排我的拜訪,甚至連我喝什么湯、穿哪條裙子都要他批準?”
“他是為了你!”公爵夫人再次吼道:“他是怕你被人利用、被人傷害,你!你這個被寵壞的姑娘!你連哪些人為你擋風遮雨都不知道!”
“是的,我不知道。”維多利亞的嗓音開始發顫:“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時刻盯著我,像盯著一筆財產、一件待嫁的貨物。我不知道為什么你要事事聽他的,我不知道為什么我必須得感激一個……一個把我當作籌碼的人。”
公爵夫人向后退了一步,她指著維多利亞道:“誰,是誰教你這些話的?是埃爾芬斯通?你完全被那個埃爾芬斯通迷惑了。你已經不是那個聽話的孩子了,德麗娜,你現在連我……連康羅伊,你也開始懷疑了?”
維多利亞站在那里,沉默了一下,她垂著腦袋流著淚:“我不需要別人教我懷疑。是你讓我懷疑的,媽媽。是你讓我看見的。”
“什么?”公爵夫人愣住了,她那總是高揚的下巴也稍稍垂下了一點:“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每天都看著你。”維多利亞語速漸漸加快,情緒也隨之升騰:“看著你如何聽從他、依賴他、躲在他身后避開所有麻煩。他總是在你身邊,夜里在書房陪你,白天又以各種理由闖進起居室,干涉我該說什么、該想什么。”
維多利亞頓了一下,終于把胸腔里最沉重的部分給擠了出來:“康羅伊對你說什么,你就照做。他不許誰見我,你就言聽計從。他懷疑斯帕思夫人,所以你把她送走了。現在他又懷疑萊岑,你又打算把萊岑也開除了。你說我任性,說我不識好歹,說我是被寵壞了的姑娘。可我告訴你,我才是真正被剝奪了選擇的人!我從來沒有選擇過自己住哪、穿什么、和誰說話、對誰微笑,甚至……甚至連自己喜歡一個人都要被你們當作罪行來審問!”
“夠了!”公爵夫人失控地尖叫出聲。
屋內安靜了幾秒,只剩下火焰輕微的爆響聲。
“你變了。”肯特公爵夫人聲音沙啞地說道:“你不是我的德麗娜,你已經被埃爾芬斯通徹底帶壞了。”
維多利亞流著淚反擊道:“不是他帶壞了我!是你們從來沒有真正認識我!”
她不等母親回應,便轉身要往門口走。
“站住!”公爵夫人幾乎是本能的反應,她猛地指著門吼道:“你現在就給我回房去!從今天起,你不得再踏出房門一步!”
維多利亞停住腳步,背對著她,沒有轉身。
“你被禁足了。”公爵夫人一字一句地說道:“直到你明白你是誰,應該愛誰,又不該愛誰!”
維多利亞沒有再爭辯,也沒有繼續流淚。
她只是輕輕點了點頭,在門前輕聲說道:“我明白得很清楚,媽媽。只是你從來不愿意承認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