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羅馬的法律與元老院潰敗之后,國家的命運和前途被交付到了三位以復仇為名、以野心為實的人物手中。
——愛德華·吉本《羅馬帝國衰亡史》
對于斯托克馬的質問,亞瑟沒有立刻回應,仿佛那些擲地有聲的話語不過是一陣微風。
他既沒有說話,也沒有抬頭,只是按著自己的節奏,一刀一刀的把盤中的那塊小牛排切成小塊,送入口中。
然而,他越是這樣處事淡然,斯托克馬就越是感到舉棋不定。
他并不清楚亞瑟的身后到底有什么倚仗,剛剛開口質問亞瑟與威靈頓公爵和皮爾爵士有關聯,也不過是他根據這段時間肯辛頓宮中發生的事情所做出的推斷。
畢竟從常識角度出發,斯托克馬真的很難想象,亞瑟·黑斯廷斯,這位倫敦大學的教務長,居然可以在沒有任何政治勢力支持的情況下調動蘇格蘭場的便衣警察。
與此同時,他更不可能相信,一個背后沒人支持的家伙居然可以平穩渡過高加索事件引發的外交風波,并順利通過英國外交部的內部調查。
當然,關于亞瑟背后的勢力究竟是誰這一點上,最合理的解釋其實是以布魯厄姆勛爵為首的激進派們。
只不過,鑒于倫敦大學系在議會的全面失勢,這個答案已經被排除了。
而亞瑟·黑斯廷斯作為一位曾經的天主教徒,他天生就不受托利黨內的高等托利派待見。
至于目前的輝格黨主流里,帕麥斯頓子爵和他的關系向來惡劣,而前任內務大臣鄧坎農子爵則對蘇格蘭場的迅猛擴張十分不滿,并且非常不喜歡這位在蘇格蘭場舉足輕重的傳奇人物。首相墨爾本子爵雖然對他并不討厭,但是出于與激進派勢力劃清界限的初衷,短期之內也并不打算啟用這位布魯厄姆勛爵的學生。
所以說,在眼下這個時刻,輝格黨絕對不可能成為亞瑟的靠山。
而在經過一系列的排除后,斯托克馬只能認為這位昔日的警界明星是一位托利黨皮爾派的得力干將。
并且,由于蘇格蘭場與羅伯特·皮爾那段無可分割的淵源,亞瑟·黑斯廷斯屬于皮爾派的理由也非常充分。
更別提,斯托克馬還特意派人收集了去年一整年的《泰晤士報》,并從中發現了《英國佬》旗下的作者們曾經大張旗鼓的替本杰明·迪斯雷利助選的事跡。
雖然亞瑟·黑斯廷斯爵士本人從未出現在迪斯雷利的競選集會上,但是只要細細查證二人的關系,便很容易發現他們倆同為帝國出版公司董事會成員。
而就在大選召開之前,亞瑟·黑斯廷斯爵士還十分巧合的安排了那場在圣馬丁教堂舉辦的羅伯特·卡利警官紀念儀式,并且將做開場白的殊榮交給了迪斯雷利先生。
如果細細分析起來,亞瑟·黑斯廷斯爵士,這位常常自稱是“住在海德公園邊的無名小卒”的年輕人,其實要遠比常人認知中的印象更有能量。
斯托克馬突然拋出那樣的觀點,也只不過是想詐一詐他。
歸根結底,他也不敢把亞瑟給逼急了,畢竟這位帝國出版公司的董事會主席手中可掌握著不少發聲渠道。
只要亞瑟樂意,他隨時都可以在艦隊街散播對維多利亞不利的消息,只要一晚上的時間,維多利亞公主與人私通的謠言就可以傳遍整個倫敦。
只不過,目前來看,亞瑟并沒有這方面的意思,而且他身為王儲的家庭教師,肯定也是更希望維多利亞順利繼位的。
叮當。
那是刀背碰到瓷盤時發出輕微的響聲。
亞瑟放下刀叉,抬起餐巾擦了擦嘴:“閣下,我無意指摘,但是,您難道不覺得您剛才那番無端指控有些失禮嗎?我這一早上都在為了公主殿下的事情前后奔走,結果到頭來,卻只換了您一句,我是別有用心。恕我實在無法接受您的觀點,如果這就是利奧波德陛下的意思,我可以接受立刻退出肯辛頓宮,反正對于公主殿下來說,她的修辭學水平已經打好基礎了。”
斯托克馬臉上的神情變了一變,他確實沒想到亞瑟會用這樣的語調作答,不憤怒,卻鋒利,話語里沒有一句高聲,然而每一個單詞都在提醒他,試探已經越線了。
蘇格蘭場的警官們都知道,亞瑟·黑斯廷斯爵士不是那種會輕易發火的人,可正因為他是這個性格,所以他的冷淡回應才更具分量。
在這方面,進步青年萊德利,或者說奎因小姐,他就很有經驗,比起怒斥和咆哮,亞瑟爵士的沉默和離席才是真正的警告。
斯托克馬當即起身,輕輕扶了下帽檐:“請您原諒我剛才的無禮,那并非我的本意。您也知道的,一夜之間發生了這么多事,我難免會感到心急。”
亞瑟沒有回應,只是把餐巾擱在旁邊,平靜地看著他,仿佛在等他說點更有誠意的。
斯托克馬稍作停頓,像是認真斟酌了下措辭,然后才繼續說道:“利奧波德陛下對您一直是信任的,昨夜的混亂讓我們都太過緊張了。我不該懷疑您在此事中的立場,您過去的所作所為,對這個國家、對王室的忠誠早已顯而易見,我方才那番話……實在是失言。”
斯托克馬生怕亞瑟一氣之下會站到坎伯蘭公爵那邊,畢竟現如今的亞瑟可不僅僅是受到維多利亞的信任那么簡單。
除此之外,他在蘇格蘭場和艦隊街的勢力也足以讓他在王位繼承戰中占據一席之地了。
更何況,他的背后還有可能站著威靈頓公爵和羅伯特·皮爾。
如果此事當真的話,貿然將亞瑟掃地出門只會激怒這幫現階段依然對維多利亞心存幻想的托利黨溫和派,并讓他們深感未來政治前途黯淡,從而導致他們堅定支持坎伯蘭公爵繼位。
假如說斯托克馬可以在肯辛頓宮代表比利時國王利奧波德一世的意志,那亞瑟·黑斯廷斯爵士就是皮爾派在肯辛頓宮的話事人。或許亞瑟的身份沒有那么崇高,但是從幫助維多利亞繼位的重要程度上看,他絕對不可或缺。
而為了讓他能夠繼續站在維多利亞一側,比利時政府可以付出一些適當的籌碼。
斯托克馬見他沒有拂袖而去,便順勢坐了回去。
他的語氣變得柔和了不少:“您為公主殿下所做的努力,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利奧波德陛下也常說,如果肯辛頓宮能多幾位像您這樣冷靜而有擔當的人物,想必他即便遠在布魯塞爾,也能多睡幾小時安穩覺。”
他笑了笑,好似隨口一提道:“順帶一提,我前日剛收到一封信,是布魯塞爾的某位內閣成員寫來的。他說,英格蘭電磁電報公司的那份建設申請……格式寫得相當得體,審閱進度也比預期快了一些,興許是因為那天會議室里陽光不錯,所以大家心情都比較好。不過,這都是些微不足道的細節了,交給下面操辦就行了,實在是用不著勞您費心。”
亞瑟聽到這話,心情明顯好了不少。
這才是他喜歡的做事方式,大伙兒有來有往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才叫做生意。
像是約翰·康羅伊那樣,只能拿著加薪說事,就讓他跑到蘇格蘭場替肯辛頓宮下封口令,這實在有些上不得臺面。
他這一年以來,替康羅伊搞定了皇家學會的會員資格,讓康羅伊的小情人在阿爾罕布拉劇院演了一出獨角戲,還幾次救肯辛頓于水火之中,拔高了維多利亞在民間的聲望,圖的難道就是康羅伊許諾的那點兒加薪嗎?
除了加薪以外,康羅伊提的最多的無非就是等維多利亞繼位后,可以替亞瑟謀個宮廷的職位。
但是……
呵,這點芝麻粒實在是入不了亞瑟·黑斯廷斯爵士的眼。
反倒是比利時方面,一出手就是電報線路的建設大單,后續還有各種政府補貼和長期的維護合同,比約翰·康羅伊開出的條件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更重要的是,人家后面還有四條鐵路電報線的合同吊著胃口呢。
如果亞瑟不和比利時人站在一起,那就純屬和公司股價過不去了。
“閣下。”亞瑟終于開口道:“說到底,我不是個不講情面的人。我相信你的話,我們的愿望都是公主殿下能夠安安穩穩的度過這段時間。因此,我以為您如果愿意冒雨來這一趟,不應該只是為了和我講一封格式得體的公文吧?”
他放下杯子,目光移向斯托克馬:“昨晚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我不是指考利和休特警官撞見的那一幕,而是更深的事情。肯辛頓宮里,現在到底是個什么局面?”
斯托克馬反問道:“您對萊岑夫人怎么看?”
“萊岑夫人?”亞瑟開口道:“一個十分稱職的保姆,她的行為舉止、信仰的堅定程度也非常符合王儲導師的身份。”
斯托克馬聽到這兒,微微點頭道:“我也是這么想的。但是,康羅伊今早一早就找了肯特公爵夫人,說萊岑夫人必須立刻離開肯辛頓宮。”
亞瑟的指尖有節奏地敲打著桌面,他沉默了一會兒:“您想留下萊岑?”
斯托克馬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如果您是真心為了公主殿下考慮,那您多半知道怎么做才是對的。”
亞瑟喝了口咖啡:“看來約翰·康羅伊爵士確實不得人心,威廉陛下討厭他,利奧波德陛下也不喜歡他,公主殿下對他又恨又怕,現如今他又多了您這個對手。不過……話說回來,我也確實不明白公爵夫人為何如此信任他。康羅伊這次是用了什么理由逼萊岑離開的。”
斯托克馬知曉了亞瑟的態度,有了這位盟友,他更多了幾分對付康羅伊的底氣:“理由倒也不難猜,他說萊岑夫人失職,對公主疏于管教,才會讓她有機會與不合適的人私下接觸。更重要的是,他認為萊岑夫人早就在教育和精神層面失去了對殿下的指導權。”
說到這里,斯托克馬停頓了一下:“這次的事件,固然有萊岑失職的原因,但是如果把所有事情都怪罪到她的頭上,實在是有些過了。況且,我想,應該沒有人會愿意看到肯辛頓宮出現康羅伊一人獨大的局面。眼下,肯辛頓宮有萊岑,有您,有我,還能對他稍作制衡。但是您和我畢竟是沒辦法在肯辛頓宮常住的,能夠時刻伴在公主殿下身邊的只有萊岑,如果她從宮里離開,那無論我們在外面怎么使勁,以后都很難再撬開肯辛頓宮的嘴了。”
聽到這里,亞瑟總算是聽到了自己想聽的正題了。
康羅伊想踢走萊岑,亞瑟和斯托克馬又何嘗不想順勢解決他。
“您說得沒錯。”亞瑟開口道:“但是,如果要讓萊岑留下,光靠咱們是不夠的。肯辛頓宮里真正說話管用的人是公爵夫人,但是您也知道的,她對康羅伊可以說是言聽計從。如果康羅伊執意要這么做,您就很難讓公爵夫人改口。而且我們也不可能公開施壓,這種宮廷丑聞如果傳出去,對誰都沒好處。”
“聽您的口氣,您已經有辦法了?”
亞瑟輕輕點頭道:“事情不能由我們這些外人來提。”
“您的意思是?”
“得讓公主殿下自己開口。”亞瑟喝了口咖啡:“而且我覺得她肯定會為了萊岑開口的,畢竟現在她都敢于夜會埃爾芬斯通了,沒有理由她會不敢替自己最親近的朋友挺身而出。”
斯托克馬沉吟了一陣:“但是這還不夠……我們還得從別的方面給公爵夫人來些壓力。”
“這個簡單。”亞瑟笑著開口道:“您如果想給她找不痛快,只要把昨晚的事情透給國王陛下就行了。當然了,我說的是溫莎城堡里的那個,不是布魯塞爾的那個。國王陛下同樣討厭康羅伊,以他的性格,肯定不會對萊岑的遭遇坐視不理。”
“那如果國王陛下的警告也不管用呢?”斯托克馬猶豫道:“您也知道,肯辛頓宮和他的關系向來惡劣,公爵夫人未必會向他低頭。”
亞瑟笑了笑:“如果這樣還不夠的話,那我們不是還有埃爾芬斯通嗎?您難道忘了,公爵夫人最怕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