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亞瑟端起茶杯,目光怔怔望著茶面上裊裊升騰的霧氣時,樓梯那頭傳來了一陣沉重而緩慢的腳步聲。
“該死!這樓梯是誰打的蠟?也太滑了。”
亞瑟抬起頭看向樓梯口,果不其然,只見宿醉的埃爾德正腳步踉蹌地從樓梯上走下來。
昨夜宿醉,睡一覺之后就又能生龍活虎了。
對于埃爾德來說,這算不上特別稀奇,或許是因為卡特家族長期扎根愛爾蘭,所以多少混上了點愛爾蘭抗酒精基因。總而言之,卡特家的男子總是很能喝,而且也很少受到宿醉的困擾。
“早安啊,教務長閣下。”埃爾德瞇著眼打了個哈欠:“你這么一大早就在備課了?現今在倫敦大學讀書的小崽子們可真是有福氣。”
亞瑟無奈的搖了搖頭:“我是該說你睡得香,還是該說你一點都沒長進?”
“睡得香是事實,沒長進也是事實。”埃爾德大大方方地坐到他對面:“對了,你知不知道,前兩天布魯厄姆勛爵和威靈頓公爵在上院的那件事?”
“什么事?”亞瑟回憶了一下布魯厄姆勛爵的性格和脾氣,頓時感到事情不妙:“他該不會在上院當面諷刺了公爵吧?”
說到布魯厄姆勛爵這個人,雖然他在亞瑟的面前常常以一副溫厚寬容的師長形象出現,但了解布魯厄姆的人都知道,溫厚寬容的布魯厄姆就如同圣誕節和復活節,每年當中只偶爾出現那么一天。
而在絕大多數時間里,在朋友們看來,布魯厄姆的性格是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而在敵人們看來,布魯厄姆實在是刻薄寡恩、牙尖嘴利。
果不其然,事實也如亞瑟所猜測的那樣。
埃爾德給自己倒了杯茶:“你猜的確實離事實不遠,如果更詳細的說,那就是咱們的校董會主席布魯厄姆勛爵前天在上院就拉德諾勛爵提出的《大學誓言法案》發言時,又犯了老毛病。他的大意是說,威靈頓公爵之所以反對《大學誓言法案》,不過是因為他不懂現代思想,對學生的良知一無所知,還說這世界需要更聰明的大腦,而不是更整齊的制服和軍刀。”
亞瑟聽到這里,也難免捂著前額微微搖頭:“他說話一向尖刻。不過我倒是能理解他為什么這么說,看來倫敦大學和國王學院聯合的事情,不止把咱們這些學生惹火了,他同樣被激怒了。”
“是。”埃爾德點點頭:“但我聽說這次他翻車了。”
“嗯?”亞瑟聞言一怔。
埃爾德放下茶杯,雖然他沒有在現場,但是一想到那個場景,就連他也感到頗為難堪:“正當布魯厄姆勛爵慷慨激昂地演講時,威靈頓公爵忽然從對面舉起手指,大聲說道:‘現在,你要當心你接下來說的話了。’”
這話一出口,就連亞瑟都感到了一絲涼氣:“布魯厄姆勛爵,他……沒有頂撞公爵吧?”
“沒有。”埃爾德開口道:“格雷維爾說,布魯厄姆勛爵當時好像被嚇到了,他立刻打斷了發言,轉而換了話題。但我覺得格雷維爾的話最多只能信一半兒,因為他貌似很憎恨布魯厄姆,所以一發現有能讓他出糗的消息,就立刻添油加醋的四處傳播。”
亞瑟也知道一些關于格雷維爾的事情:“我記得布魯厄姆勛爵貌似很瞧不起這位樞密院書記官吧?而且你上次也說了,他是個很虛榮、嫉妒心很強的家伙?”
“確實如此。”埃爾德聳了聳肩膀:“但歸根到底,倫敦大學貌似情況不妙。威靈頓公爵在反對大學教育自由化的問題上,態度好像異乎尋常的堅決。”
“我覺得公爵閣下可能是被牛津大學名譽校長和國王學院校長的頭銜給絆住了。”亞瑟喝了口茶:“威靈頓公爵雖然遠遠不能算作高等托利的代表,思想也比高等托利們開明許多,但他的性格當中卻始終保留著那種傳統貴族的思想。如果是其他人得了校長這樣的名譽頭銜,多半只會把它寫在名片上,可是如果你把這個頭銜給了威靈頓公爵,那他絕非純粹掛名了事。”
埃爾德聽到這話,捏著下巴想了好一陣,然后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猛地一拍大腿道:“那就怪不得了!”
“怎么了?”
埃爾德開口道:“你忘了嗎?只要威靈頓公爵在倫敦,他每天勢必要繞著海德公園散一圈步。上次,我親眼還看見他訓斥了幾個在公園里策馬飛馳的青年,因為對方的馬嚇到了散步的老人。在那之后,他還在公園騎道旁立了好幾塊牌子,上面寫明騎馬速度不得超過多少多少,騎馬不得侵入草坪等等。我原來還不知道為什么,現在想來,原來是因為他頭上掛著海德公園護林員的榮譽頭銜啊!”
亞瑟對此見怪不怪道:“這有什么的,之前公爵閣下不是還在公園入口設了個投訴信箱嗎?或許你不相信,但我必須得說,我有好幾次去阿普斯利宅邸做客時,曾經看見他正在審閱那些投訴信。而且他最近貌似還在起草一套公園內的交通規則,像是什么靠左通行,馬車不得在林蔭道上掉頭,以免堵塞通道等等。就為了制定這個交通規則,他還專程寫信咨詢過我的意見。”
埃爾德聞言不免抱怨:“他管的也實在太寬了,難怪艦隊街天天畫漫畫諷刺他,說他拿根雞毛當令箭。”
諷刺漫畫《在海德公園散步的威靈頓公爵》,愛爾蘭畫家約翰·多伊爾繪于1829年
相較于埃爾德的抱怨,亞瑟倒是希望威廉四世現在能給威靈頓公爵的腦袋上加個“維多利亞公主戀愛顧問”的頭銜,如此一來,他倒是不必為埃爾芬斯通勛爵的事情煩心了。
倫敦大學和國王學院的聯合法案壓在腦袋上,還要為了王儲可能丟失的繼承權而憂心。
一時之間,亞瑟忽然感覺就連尼古拉一世的形象都變得如此和藹可親了。
亞瑟嘆氣道:“不說這個了,這沒什么意義。”
埃爾德渾不在乎的拿過了那盤貝姬端給亞瑟的面包片:“那你覺得什么有意義?”
“我也不知道,我現在腦子里有兩頭牛在對頂,一頭叫倫敦大學,一頭叫肯辛頓宮,而我夾在中間,要么被踩死,要么被頂飛。”
“那你這不是一條活路都沒有了嗎?”
“我現在不需要活路,我需要時間。哪怕是讓那兩頭牛停下來喘口氣。”亞瑟左思右想拿出不妥善的解決法案,也不知道是不是讓豬油蒙了心,又或者是病急亂投醫,他竟然向埃爾德征求起了意見:“你有什么好法子嗎?”
埃爾德把涂了黃油的面包片往嘴里一塞:“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呢。畢竟你才是咱們倫敦大學的代表,你要是都支棱不起來,還能指望我這個尚未入職的海軍部水文測量局三等書記官嗎?”
“嗯?”亞瑟一皺眉頭:“你的事情定了?”
埃爾德聞言,情不自禁的露出了志得意滿的笑容,他壓低嗓音道:“低調點,雖然還沒下文,但是我聽我叔叔說,應該八九不離十了。”
“三等書記?”
“沒錯,分管皇家海軍水文測量局外部通信與資料采編科的三等書記。”
亞瑟作為混跡白廳官場的老油條,單是一聽這個名字,就知道埃爾德這次弄不好是撈著某個機要部門了。
他想要從埃爾德口中打聽這個部門的作用,但又擔心這家伙不肯明說。
但是作為埃爾德的老朋友,他自有一套從埃爾德嘴里掏東西的辦法。
“外部通信與資料采編科……”亞瑟輕輕放下茶杯:“這聽起來像個抄寫文牘的地方,你叔叔該不會是打算把你塞進哪個茶水間混日子吧?”
“茶水間?”埃爾德不滿地哼了一聲:“亞瑟,你怎么敢如此看輕你的摯友親朋?外部通信與資料采編科,雖然這地方的名字聽起來像是負責抄家信的,但實際上,我要管的事情可有不少。”
埃爾德掰著手指給亞瑟一條條的細數:“你想啊,全世界跑船的、打仗的、走私的、宣教的、測風的,不論他們是皇家海軍的艦隊、進出口公司的商船,或者是駐外公使下面的小巡艇,只要這些船的注冊地在英國。那他們就要按例往白廳寄送航海日志、氣象記錄、水文狀況……還有什么呢?沿岸堡壘、港口位置、外國船只的新涂裝、哪座燈塔最近關燈了,他們都寫得清清楚楚。”
“然后這些資料就都匯總到你們那里?”
“對。”埃爾德笑得簡直合不攏嘴:“準確的說,是先送去海軍部登記備案,再轉到我們這邊。我們負責歸類、摘錄、對照舊圖,有時候還要聯絡駐外的艦長或者外交人員,請他們補圖、補測、補注釋。你可別小看這活兒,弄不好一不留神就能挖出什么大新聞呢。”
亞瑟聽到這里,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這算是近段時間里我聽到的最好的消息了,埃爾德,我真為你感到高興。等你將來在海軍部升上去,我說不準還得要你多提攜呢。”
“一句話的事兒,咱們倆誰跟誰。”埃爾德已經開始暢想起將來的美好生活了:“等到我在海軍部積累一些經驗和人脈,也許我將來還會踏足議會,或許我會當上海軍大臣,興許能做首相也不一定呢。”
“你?當首相?”
“怎么?不行?”
“倒也不是不行,但是你去當首相了,本杰明該去哪里?”
“放心,我給他留個活,讓他當個不管部大臣,內閣的猶太事務特別顧問,專管拿細耳人和利未人。”
埃爾德一邊嚼著面包片,一邊眨巴著眼睛盯著亞瑟:“不過話說回來,你今天的臉色確實不太對,不像是單純被兩頭牛夾著了那么簡單。說說吧,你到底在煩什么呢?失戀了?還是剛戀上誰?”
亞瑟沉默了一陣子:“埃爾德,你是不是把你昨天說的話全忘了?”
“我昨天說的話?”埃爾德的臉色猛地一白,剛端起來的茶杯也差點掉到了地上:“你……該不會……”
亞瑟陰沉著臉:“你也明白問題的嚴重性了?”
埃爾德臉上的肌肉頓時僵住了,他試探著開口,聲音比平日輕了整整一個調門:“你聽我說,昨晚我是真的不記得我說了什么……但我要是說了……我是說,如果真說了,那也絕對只是醉話!當不得真的!”
亞瑟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你在說什么?”
“別裝了!”埃爾德伸手捂住了額頭:“我昨晚是不是跟你提過,我在環球航行的時候,差點被一位阿根廷當地的貴族夫人留在她的宅邸?”
亞瑟還以為埃爾德能憋出什么大新聞,鬧了半天,他還是老一套,故意編些自己很受女士歡迎的瞎話而已。
“埃爾德,我對你的新一夜情故事不感興趣。”
“亞瑟,我……”
“行了行了,我相信,我相信,咱們能談談接下來的事情了嗎?”
埃爾德原本還在害怕真相泄露,可是他聽到亞瑟居然質疑他的魅力,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他扭頭看了眼廚房里的貝姬,直到確定她沒有注意到自己與亞瑟的談話,埃爾德才猛地一把扯開晨袍,露出了腰子處的玫瑰紋身。
“你……”亞瑟見到這個紋身,愣了半天,差點喊了出來:“埃爾德,你腦子抽了?你沒事紋這個干什么?你難道不知道白廳對紋身是什么態度嗎?要是讓他們知道,你連蘇格蘭場的巡警都別想當,更別提海軍部的三等書記了!單單是這朵小玫瑰,就足夠他們給你下一份不適任的判決書了。”
亞瑟的話倒不是危言聳聽,因為在19世紀的英國社會,紋身可從來不被認為是彰顯個性的好法子。
不論是上層社會還是下層社會,大伙兒普遍認為,只有奴隸才會在身上留下紋身作為標記。即便是那些不是奴隸的家伙,這種玷污身體的行為也被認為只會出現在罪犯、妓女或者吉普賽人的身上。
而倫敦市民對于上流紳士的基本認知除了衣著整潔、舉止克制以外,也同樣包括了無傷疤和刺青。
埃爾德趕忙示意亞瑟噤聲,他滿臉苦色道:“這又不是我紋上去的,是那位阿根廷夫人給我紋的。”
“那你難道不會反抗嗎?你別告訴我,你還制不住一個娘們兒。”
埃爾德滿臉苦痛:“亞瑟,你是知道我的,我那晚,喝多了……”
亞瑟一拍前額:“我寧愿喝多了的是埃爾芬斯通……等等?埃爾芬斯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