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要知道如何把握機會之外,一生中最重要的事就是要知道應該在什么時候放棄好處。
——本杰明·迪斯雷利
倫敦難得能碰上個艷陽天,而當這一天與休息日重合時,很多倫敦市民自然而然地會選擇前往距離家最近的公園散步、野餐、曬太陽,享受來之不易的陽光。
如果兜里能多兩個子兒,或許去酒館附近的戶外茶室是個更好的選擇。
紳士們穿著嚇人的馬甲,用著鋼表鏈,叼著煙斗三人一排散著步,女士們手里攥著小桌布似的白色長手絹,在草地上互相追逐。所有人一起喝姜汁啤酒和紅茶,再配上濱螺和蝦。
同樣身處一片天空之下,然而人和人的情感卻是不相通的。
作為一名收入頗豐的蘇格蘭場中高級警官,萊德利·金警督的休息日總是豐富多彩的。
通常來說,他在上個休息日結束前就會安排好下個休息日的行程,如果您打算約這位警務情報局五處處長聯絡感情,最好提前兩到三周預訂。
但凡事總會有例外,譬如說,你的名字叫做亞瑟·黑斯廷斯,那你就有資格在萊德利滿滿當當的日程表上橫插一腳。
不得不說,萊德利這段時間的睡眠質量不是很好,每到夜晚時分,躺在床上閉上眼睛的時候,萊德利的腦海中就會閃過那幅掛在蘇格蘭場前廳的畫像。
因此,當亞瑟發來那封私人宴會請柬時,萊德利簡直忐忑到徹夜難眠的程度。
黑斯廷斯警監到底會怎么對付我?
把我的那點“小愛好”公之于眾?
不,應該不可能……
他是個體面人,多半干不出這種事……
但話又說回來了,他現在的處境貌似不樂觀,難保會干出點狗急跳墻的事情來……
萊德利的輕便馬車停在格林威治的特拉法加酒館門前,還未等他走下馬車,便看到了一副與眾不同的景象。
街頭到街尾這短短數百碼的距離,他居然發現了足足九隊蘇格蘭場的標準3人巡邏小隊。
一開始萊德利還沒多想,畢竟眼下正是吃魚的季節,每逢休息日都有不少中產階級帶著家庭成員從中心區趕到格林威治這樣的沿河地區大快朵頤,適當增派巡邏警力維持秩序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但是,當萊德利看見特拉法加酒館前那個由二三十輛各色大馬車、小馬車和輕便帶篷馬車組成的巨大方陣后,他頓時不寒而栗。
上帝為每個人都賦予了不同的才能,而萊德利最引以為傲的才能便是他能夠認出每一位蘇格蘭場高級警官的座駕。
黑斯廷斯手下的哼哈二將,犯罪檔案管理中心的湯姆·弗蘭德斯和分管格林威治的托尼·艾克哈特出現在這里并不稀奇。
與他一起在倫敦塔出生入死過的幽靈隊隊長托馬斯·普倫基特在這里也不難理解。
刑事犯罪偵查部的查爾斯·菲爾德在蘇格蘭場屬于被打壓的對象,他思念老上司同樣在情理之中。
但是……
主管泰晤士河警的“鯊魚”湯姆林森,萊德利在陶爾哈姆萊茨任職時的老上級約翰·克萊恩,倫敦北區主管警司威廉·馬歇爾,剛剛升任助理警察總監的喬治·莫斯利……
不夸張的說,今晚的特拉法加酒館里起碼坐著三分之一個蘇格蘭場。
萊德利看到這里,只覺得喉嚨微微發緊,他扶著車廂深吸了一口氣,只覺得雙腿就和灌了鉛似的,怎么都邁不開步子。
在亞瑟離開的這幾年當中,羅萬廳長在內務部的支持下對蘇格蘭場進行了大清洗不假。
但是,這不代表羅萬清洗的就只是與亞瑟關系親密的警官群體。
而這種“假公濟私”的行為,自然也會引發其他人的不滿。
況且以亞瑟之于蘇格蘭場的特殊地位,就算單單清洗他的勢力,也不免會讓人心生不滿。
而所有的因素聚集在一起,也就導致了這場再普通不過的宴會看上去簡直是一呼百應的局面。
萊德利在酒館門口徘徊了好久,始終沒辦法下決心走進去。
畢竟這幾年他是怎么討好羅萬的,其他人可都看在眼里,或許有幾個朋友會閉口不言給他留些顏面,但是今晚的來賓里面可不乏暴脾氣。
或者說,由于大多出身軍伍,所以蘇格蘭場里脾氣溫和的反倒是少數。
尤其是亞瑟一手提拔的神槍手普倫基特,二人在蘇格蘭場抬頭不見低頭見,但是萊德利都快記不清普倫基特上次和他說話是什么時候了。
他猶豫了半天,忽然看見有個披著大衣的熟臉正在旁邊的街角攤買牡蠣。
一便士四個的牡蠣,撒上醋和胡椒,便是一道難得的街頭美味。
“長官。”萊德利來到那人的身邊敬了個禮:“您怎么不進去?”
那人扭過頭來,露出了嘴角結痂的溝壑狀傷疤:“喔,萊德利,是你?”
萊德利硬著頭皮微微點頭道:“對,是我。”
那人抬起牡蠣殼,吸溜一下便將汁水裹進了嘴里:“不用叫我長官,叫我瓊斯就好,或者你愿意的話,直接喊我的名字,叫我布萊登也行。咱們倆早就平級了,你是警督,我也是警督,不存在上下級關系。”
瓊斯雖然這么說,但是萊德利哪里敢答應,尤其是眼下這個時候,他就更不怠慢這位三年來一直對亞瑟·黑斯廷斯爵士忠心耿耿的警官了。
“我在白教堂警署當巡警的時候,白教堂警長是您。后來,您提上了陶爾哈姆萊茨警督的位置,我又去給您當秘書。雖然我后來走了運,爬的比您稍稍快了一些,去了警務情報局。但是我怎么敢在您面前擺資歷呢?”
瓊斯聽到這話,盯著萊德利看了好一會兒,方才開口道:“是嗎?我都忘了你是為什么爬的那么快的了。”
萊德利尷尬的半張著嘴,轉移話題道:“您嘴邊的傷,好透了嗎?”
“無傷大雅。”瓊斯將最后一個牡蠣放進嘴里:“在陶爾哈姆萊茨干活,難免會碰上點意外,嘴角開個口子罷了,又不是胸膛上挨了一發子彈,沒什么大不了的。”
瓊斯一句話都沒提亞瑟,但是話里話外卻都擠兌的萊德利不知道該怎么搭茬,他只能一個勁兒的賠笑。
瓊斯打著了煙斗,抽了一口道:“你在擔心?”
萊德利沉默了一會兒,最終還是點了點頭:“我有點兒不知道該怎么面對爵士,尤其是今天這種場合……”
瓊斯打量了他一眼:“那就先回去吧,等你想好了,再私下登門拜訪吧。看在共事多年的份上,剩下的我幫你代勞了。”
萊德利聞言,還是不放心:“這……萬分感謝,不過,您……打算怎么和爵士說呢?”
“還能怎么說?實話實說。”
瓊斯開口道:“別妄圖欺騙他,否則讓他知道了真相,事情只會變得更糟糕。你那點事沒什么大不了的,我過去犯過比你更嚴重的錯。爵士當時簡直恨不得活撕了我,但是最后呢,我現在正站在你的面前抽煙吃牡蠣。我半小時前才和爵士聊過,他有句話讓我記憶猶新:我的生活經驗讓我相信,沒有缺點的人往往優點也很少。世上沒有什么完美無缺的圣人,雖然蘇格蘭場的不少警官認為他就是,但是這位圣人本人卻認為圣人并不可信,更不堪大用。做好你的工作,剩下的交給命運。”
萊德利聽到這里,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他如釋重負的長舒了一口氣:“明白了,長官。那接下來,這個包,就有勞您了。”
瓊斯瞥了眼那個手提包:“里面藏了什么?爵士和咱們不一樣,他對票子不感興趣。”
“當然不是票子。”萊德利油嘴滑舌的跟了一句:“是爵士喜歡的東西,當然,我指的不是外交大臣的腦袋。”
瓊斯拿著包放在手上掂量了一下:“份量也不像是,大臣的腦袋應該裝不下這么多東西。”
萊德利嬉皮笑臉的向瓊斯告別:“那就拜托您了,請您轉告爵士,我很快就會弄到更多有價值的物件。”
瓊斯目送著他登上馬車,揮手與萊德利道別,直到確認他的馬車拐過街角,這位忍辱負重三年的警官才將手里的煙卷彈在地上,抬起馬靴將它碾得稀碎。
瓊斯推開酒館的門,一路順著樓梯而上,走進了二樓的娛樂室。
亞瑟看到瓊斯來了,將手里的紙牌一攏,扔在牌桌上,禮貌的向幾位蘇格蘭場的老朋友致歉道:“失陪一下。”
他跟著瓊斯來到吸煙室,接過對方遞過來的手提包:“和萊德利聊過了?”
“那家伙應該會老實一陣子。”瓊斯的動作比三年前干練了不少:“他估計沒想到您就算離開三年了,在蘇格蘭場依然能有這么大的影響力。”
亞瑟從懷里掏出雪茄盒,扔給瓊斯一根,示意他坐下。
亞瑟笑著問道:“那你就想到了?”
瓊斯挑眉嘆氣道:“夢里想過。說出來我也不怕您笑話,爵士,直到現在,我都覺得自己在做夢呢。冒昧的問一句,您今天在特拉法加酒館宴請我們,是……在為回歸鋪路嗎?還是說,您馬上就要去內務部了?”
亞瑟毫不避諱的翻看著萊德利帶來的情報:“將來的事誰都說不準,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羅萬這么不拿我當回事,全心全意的按照輝格黨的心意清洗蘇格蘭場,這是干不長久的。咱們的廳長閣下貌似忘了,蘇格蘭場的警官們在宣誓時,并不是向議會,而是向國王宣誓效忠的。”
瓊斯琢磨著亞瑟的話:“您……您是說,托利黨要上臺執政了?這……不會吧,距離下次大選還有好幾年呢。”
亞瑟瞧了一眼瓊斯:“和大選無關,我只是單純看不慣他向執政黨低頭的態度。我在倫敦塔下吃子彈可不是為了讓他有機會給輝格黨當哈巴狗的,同理,我也不喜歡他向托利黨搖尾巴。既然警務手冊上明確說明了蘇格蘭場嚴守政治中立,那他就不該把這當成一句空話。”
瓊斯聞言,禁不住小聲規勸道:“我不否認您是正確的,可是……您應該知道吧?今天來赴會的不少警官,他們愿意支持您,是看在您是個托利的份上……”
“我是個托利嗎?也許吧,不過還有不少人覺得我是個輝格呢。”亞瑟聳了聳肩:“但是,如果你說我是個托利,指的是我與威靈頓公爵同樣認為:政黨之爭已經大大損害國家利益。那么,是的,我是個托利,我這輩子都會是個托利。”
瓊斯聽到這話,松了口氣道:“如果您立場如此,那我就沒什么好擔心的了。因為在不少警官看來,威靈頓公爵在哪里,哪里就是托利,如此一來,您確實是個道地的老托利……”
“嗯……”亞瑟捧著那份文件,忽然遲疑的頓了一下,旋即笑道:“看來萊德利最近確實上心。不過,倒也確實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
“怎么了?”瓊斯身體前傾。
他雖然不知道亞瑟在謀劃什么,但是他知道,每當這位蘇格蘭場傳奇在搗鼓點什么的時候,那些不和他站在同一側就要倒大霉了。
亞瑟倒了杯酒:“沒什么,就是一些經常發生在中等階層家庭里的八卦戲碼。”
“您指的是什么?妻子和孩子的家庭教師爭風吃醋,還是女仆懷上了男主人的孩子?”
亞瑟瞥了眼瓊斯,點評道:“我還以為你平常不看這些的。不過都不是,是關于寡婦的故事。”
“生活苦悶,總得給自己找點消遣。而且局里隔三差五就能抄出一堆違禁雜志,與其一把火燒了,倒不如讓它們發揮點價值。”瓊斯笑著應道:“不過,寡婦的故事嘛……我猜,您說的是那群油頭粉面的寡婦獵手?”
“不是,是關于寡婦和她的男管家的。”
亞瑟端起酒杯復述起了文件中自稱是“肯辛頓宮仆從”的人講述的故事:“守寡多年的女主人與忠誠可信的男管家,隨著時間的流逝,兩人的關系里催生出了一些情欲的成分。女兒撞見了二人的親昵舉動,便告訴了她的女家庭教師和母親多年的貼身女仆,驚怒交加的女仆得知后,為了挽救女主人,只得對女主人進行了一番斥責。”
瓊斯聞言詫異道:“您是當真的?這故事簡直比雜志中寫的還要離奇,前半段還挺符合邏輯,但是貼身女仆怎么會有膽量訓斥女主人呢?”
亞瑟微微點頭道:“你說的沒錯,所以女仆在這件事后立刻被辭退了,而那位女家庭教師也成了女主人和管家的眼中釘,只不過這位女家庭教師很聰明,處處小心謹慎,竭盡全力不讓他們抓住一個錯處,不給他們辭退的借口。但即便如此,他們依然想要找其他人來頂替她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