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備受鼓舞的菲爾德警督帶著考利警官離開萊斯特廣場的時候,亞瑟卻沒有急于從這里抽身。
對于大部分另有所圖的紳士們來說,白天的萊斯特廣場確實沒什么值得留戀的,你只能在這里看到些流亡的波蘭人、遠渡重洋來到不列顛渴望功成名就的異國演員和劇作家、可疑的他國反抗軍組織或許還有愛爾蘭的,以及因為人流量不大而提不起精神的各種大盜小偷們。
唯有待到太陽西落的時候,萊斯特廣場才會真正綻放出艷麗的罪惡光芒。
如果在這頂倫敦罪惡王冠上最耀眼的明珠是誰?
那么非阿爾罕布拉劇院莫屬。
說起阿爾罕布拉劇院,這地方其實還和亞瑟有著剪不清理還亂的關系。
因為,幾年前亞瑟在蘇格蘭場最風光無限的那段時期里,這里曾經是倫敦地下女王菲歐娜·伊凡夫人的勢力范圍,與此同時,這里也是最能替她賺錢的地點。
只不過,自從亞瑟離開后,眼瞅著沒了靠山的菲歐娜便相當識時務的從當地“撤軍”,轉而專心經營起了夜鶯公館的業務。
雖然地盤變小了不少,收入也因此受到了影響,但是起碼菲歐娜和她手下的“坎布里吉的小兄弟”終于告別了“艱苦卓絕”的街頭創業時期,遠離了沒什么技術含量的低端生意,轉而開始服務起了那群“口味很難評”的有錢人。
菲歐娜的撤退很快就在萊斯特廣場掀起了一輪腥風血雨,幾乎所有有點實力的倫敦“名姝”都將目光瞄準了這里。
當然,菲歐娜撤軍并不意味著這位心狠手辣、蠻橫無理的女士就真的愿意將這塊肥肉完完全全的拱手讓人了。
畢竟她又不是什么良善之輩,從這里撤軍只是權宜之計,如果有希望的話,她肯定想繼續獨吞這里。
為了不徹底斷絕與阿爾罕布拉劇院的聯系,菲歐娜在撤退前特意與那位對她又敬又怕的白教堂酒館老板賈德·馬丁先生一起盤下了劇院里的一間酒館。
至于兩人的出資比例和分紅方式嘛?
一如既往的具有菲歐娜公平公正的分配特點。
馬丁先生全款拿下酒館,并負責日常的經營銷售,而菲歐娜則派出手下替酒吧提供安全服務,酒吧的盈利三七分成。
當然,七肯定是菲歐娜的。
什么?
你問馬丁先生如果覺得這樣的分配方式不公平,他不答應,那該怎么辦?
那其實也沒什么,充其量就是這酒館不開了嘛。
當然,我指的是馬丁先生原先開在東區白教堂的那一個。
菲歐娜雖然是個娘們兒,但是做人辦事這么敞亮,馬丁翻了一夜的牛津詞典都沒找到拒絕的理由。
這種“好事”你平常上哪兒找?
碰上了就回家偷著樂吧!
馬丁先生認為,普天之下,估計也就只有“缺心眼兒的腌臜潑才”才會拒絕菲歐娜的請求了。
新裝修的橡木吧臺泛著過量的桐油味,吧臺后的馬丁正用白手帕擦拭威士忌杯,金絲眼鏡滑到鼻尖,活像被釘在賬簿里的困獸。
“所以呢,黑斯廷斯先生,喔……不,現在或許叫您爵士更好一些。我大概就是這樣搬到阿爾罕布拉來的……”
亞瑟坐在高腳凳上,用煙斗敲了敲吧臺上的黃銅酒栓:“再來杯金酒。順便一提,菲歐娜干這種事,你為什么不寫信告訴我呢。我不是向你保證過嗎?只要我在倫敦一天,就沒人能砸你的館子。”
“那不是因為您不在倫敦嗎?”馬丁呵呵一笑:“再說了,誰不知道,您……”
馬丁話鋒一頓,把“您是和菲歐娜穿一條褲子”這后半句給生生咽下去了。
亞瑟瞥了眼附近困得直打哈欠的打手們,開口道:“如果是因為他們在這里,你有話不方便說,我可以讓他們出去。”
“犯不上!您真是言重了。”
馬丁連忙擺手,旋即笑呵呵地奉承起了菲歐娜道:“如果說,我一開始沒有怨言,那是不可能的。畢竟我在東區的生意做的也挺不錯的,忽然讓我搬到這里來,還真有些舍不得。我那個侄女,您也知道,雖然勤奮肯干,但架不住笨頭笨腦的,一下子讓我把白教堂的生意撂給她,我還真有點不放心。但是俗話說,人都是要向前看的,來到這里雖然是不確定的變化,但也是個機遇。就像您從倫敦調去了漢諾威,我雖然沒這么大的本事,但我覺得咱們遇到的情況其實是差不多的。”
一說到這兒,馬丁禁不住感慨道:“剛來阿爾罕布拉的時候,生意不算特別好干,同樣是開在劇院里,你瞧對面那家酒館,生意明顯就比我的更好,所以我就一直琢磨。您知道的,事情是經不起琢磨的,我這么一琢磨,還真就讓我琢磨出了原因……”
不等馬丁一通詳細分析,亞瑟便懶洋洋的道破了真相:“因為他們會給每一位造訪酒館的漂亮女士提供一杯免費的啤酒,然后,紳士們便會像是哈巴狗似的一齊涌進他的館子吹牛了。”
亞瑟的話一出口,馬丁就熟門熟路的拍起了馬屁:“您不愧是倫敦有口皆碑的名偵探,生意人的這點小伎倆,您打眼一看就全露餡兒了。”
“名偵探不是我。”亞瑟剝著馬丁特意為他準備的鹽煮花生:“真正的名偵探在海上飄著呢。不過你如果真的那么推崇他的話,我這里有一本他剛寫的倫敦狂歡手冊,你如果有興趣的話,可以把你的店名加進去。”
語罷,亞瑟便把那本書甩到了吧臺上。
馬丁的手掌拂過嶄新的封皮,仔細打量起了這本印刷相當不精細的《鄉巴佬的導師:更多倫敦狂歡!在大都會享受繁華》。
馬丁隨手翻了幾頁,便立馬發現這本書與自殺身亡的前議員伯尼·哈里森先生秘密出版的探花指南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書本開篇明義,第一章的標題便是《拜訪名妓》。
只不過,作為一位老倫敦,馬丁一眼就看破了埃爾德手腳。
在埃爾德列舉的七位名妓中,其中兩位早已身故,一位退休多年,一位染上梅毒,另一個按照埃爾德的說法“像是著火的船一樣駛向海岸,要小心”,于是現在便只剩下了兩位,而這兩位還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那一種。
但是不管埃爾德吹得如何神乎其神,長在倫敦塔墻根底下的馬丁對這七位名妓可謂是聽都沒聽說過。
一句話概括,這本書純是編的。
但即便是胡編亂造,也不妨礙心思齷齪的帝國出版公司渴望用這本書打響占領全國火車站的第一炮。
亞瑟問道:“你覺得這本書怎么樣?”
馬丁相當想要斥責本書作者厚顏無恥吃爛錢的行為,但是他又不好意思諷刺亞瑟的朋友。
于是他只能委婉表述自己的觀點:“在我看來,最應該表揚的就是這本書的書名起的很好。《鄉巴佬的導師》,這本書大概是專門針對那些把自己想成花花公子,事實上卻只敢買一本黃書的年輕人的吧?”
馬丁一針見血的評價甚至把亞瑟都給鎮住了。
他思索了好一會兒,這才發現自己先前是小瞧了情色雜志這個門類,細細分析起來,這里面居然還有這么多的講究。
亞瑟雙手環抱,隨后鄭重其事的望向馬丁道:“嗯……賈森,你有興趣到出版社工作嗎?我發現你好像有這方面的才華。”
“出版社?我?”
馬丁一邊擦著杯子,一邊笑呵呵地拒絕道:“您真是高看我了,我哪有什么才華,二十六個字母我都能寫錯一半,擦慣了酒杯的胳膊哪里能握的起羽毛筆呢?再說了,我和您不一樣,我這樣的庸才,讓我的人生做一次改變就已經很艱難了。阿爾罕布拉的生意剛有起色,您如果是替我著想,就不要四處搬弄我了。”
看到馬丁態度堅決,亞瑟倒也沒有強求,反正他今天專程趕來的目的也不是這個。
他沖著酒館后面的那幾個小房間揚了揚腦袋:“生意有起色?你說的是那幾間專門傳播法國病的法國介紹屋吧?”
馬丁圓滑的回道:“就是幾間供客人們休息的房間,比劇院里的包廂要便宜不少,所以生意自然火爆。至于有沒有傳播法國病嘛……那是客人們的隱私,我就管不了那么多了。或許偶爾會碰見一個,但是在同一時間,絕對不存在兩個以上。”
亞瑟聞言沒好氣的輕聲笑了一下:“你倒是把法條背的熟。一只流鶯落在樹梢上,可以算作個體戶,但是如果兩只流鶯都落在同一根樹梢上,那這根樹梢可就要辦經營特許狀了。”
馬丁沖著亞瑟眨了眨眼睛:“您這不是知道嗎?再說了,大伙兒現在都這么干,您單單盯著老朋友做什么?您現在又不干警察了。”
亞瑟晃動著酒杯:“我可沒盯著你,我只是聽說倫敦最近有不少女演員都經常光顧法國介紹屋,而在阿爾罕布拉劇院里,有一家酒館可以讓顧客與后臺的芭蕾舞女交流,所以才特意來問問你有沒有這回事。”
馬丁擦酒杯的動作慢了下來,他盯著亞瑟將信將疑道:“您最近愛上芭蕾舞了?”
“勉強算是。”亞瑟開口道:“但更重要的是,我聽說替阿爾罕布拉劇院培訓芭蕾舞演員的是主演了《仙女》的瑪麗·塔里奧尼小姐,你能和她搭上線嗎?”
亞瑟的話剛一出口,馬丁像是被雷劈了一樣,從頭麻到了腳。
“這個嘛……那個嘛……爵士,這件事不是我不幫您辦,而是……您或許不知道,呃……瑪麗·塔里奧尼小姐,那……那可是非常知名的芭蕾舞演員啊!”
亞瑟淡定喝酒:“我知道,我在巴黎看過她的演出。”
馬丁聞言又改口道:“當然,我不是說所有知名的演員都肯定搞不定,比如伊麗莎白·富希特夫人,或者……”
馬丁說到這兒,趕忙打住。
他生怕又說出什么自己兜不住的狠角色,慌忙改口道:“但是!但是啊!像這一類的演員,您直接向她提供錢財肯定是不行的,您得說想請她出演私人戲劇,得委婉,不能著急,要徐徐圖之。”
亞瑟又點頭道:“這我也知道,在巴黎的時候,亞歷山大那胖子早就當著我的面實踐了不知多少次了。”
馬丁渾身大汗,看起來就像是剛從泰晤士河里撈出來似的:“知不知名倒是其次,最主要是由于瑪麗·塔里奧尼小姐現在可是維多利亞公主的舞蹈教師啊!”
亞瑟叼著雪茄打著了火:“她如果不是,那我對她倒還沒有那么感興趣了。”
馬丁一看這么勸不成,立馬轉換思路道:“爵士,您在看戲的時候,或許沒有注意,塔里奧尼小姐,當然,我不是說她不漂亮,但是她并不足夠漂亮,芭蕾舞團里有很多……”
亞瑟不耐煩的打斷了他的話:“馬丁。”
馬丁情不自禁地立正站好:“什么事,爵士?”
“讓你幫忙引薦一下塔里奧尼小姐,就這么讓人為難嗎?”
亞瑟開口解釋道:“我就是單純想結識一下這位女士。”
馬丁哂笑道:“不瞞您說,每一位紳士都是這么和我說的。況且……您如果真的想要認識塔里奧尼小姐,路子應該遠比我更多才是,比如沙龍或者俱樂部什么的……”
亞瑟一聽到沙龍和俱樂部兩個詞就來火。
如果他現在真的能隨便進出社交場合,那他自然不可能來找馬丁辦事。
問題在于,他正處在外交部調查期間,不方便在這些公開場合露面,鬼知道他會不會在那些地方碰到幾個被外交部認定為敵國間諜的人物。
如果說上流宴會中的外國夫人們全都是間諜,這或許夸大其詞了。
但是說今天來的十個里面有九個是女特務,那還真說不準有遺漏的。
而他的朋友大仲馬雖然與瑪麗·塔里奧尼有點頭之交,而且看大仲馬的勁頭貌似很愿意在這方面替亞瑟赴湯蹈火,但是他和塔里奧尼還沒熟到能約她私下見面的程度。
如果讓大仲馬辦個文化沙龍,再派人邀請塔里奧尼小姐前來赴約,一旦讓外交部得了風聲,那就更有節目效果了。
制造了高加索事件的亞瑟·黑斯廷斯在調查期間,公然參加法蘭西共和主義分子舉辦的文化沙龍,疑似收受政治獻金破壞英俄同盟,暗藏推翻君主制度的禍心。
如果把這事整出來的話,外交大臣帕麥斯頓不借題發揮,亞瑟是不相信的。
能夠私下接觸塔里奧尼小姐的路只剩馬丁這一條,亞瑟只得耐著性子和他解釋道:“馬丁,我……”
豈料,馬丁也生怕他繼續糾結塔里奧尼的事情,搶在前頭開口道:“爵士,我真不是故意搪塞您,但是,我敢說,您這么執著于塔里奧尼小姐只是一時興起。我這么說是有原因的,因為您想啊,約翰·康羅伊爵士隔三差五就能在肯辛頓宮見到塔里奧尼小姐,但是他來阿爾罕布拉的時候,也從來沒有問過她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