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弟客氣了。這宮宴,你是主角,為兄已然賜婚,今兒就是過來給你作陪的。來的晚才是識趣難道還要搶你風頭?”
四皇子說話一向是不得輸的。雖然是一張冷面,也不是會胡攪蠻纏拌嘴的人,卻總是能一擊致命。
四皇子話音剛落,當下,便有貴女輕笑出聲,扭頭看去,卻是白曉靈。
福成郡主瞪了白曉靈一眼,又偷眼看了異常沉默的程玉樓一眼,才又看向李克。
果然,李克的目光剛從程玉樓身上離開,看向四皇子。
“四哥說笑了。都說四哥開竅晚,父皇和母后還沒少為此心急,把母后的左膀右臂梅清姐姐都送到四哥府上。如今竟然一夕便走在兄弟們前面,眼看賜婚之后,就是成婚在即,弟弟們可要找機會,好好跟準嫂子說說當初四哥的好事兒。”
李勉聞言,眼眸深沉起來,“小叔子沒事兒別往嫂子跟前湊。你嫂子脾氣不好,若是讓你磕著碰著,四哥可管不了。”
李克卻端著酒杯,挑眉應對,絲毫無懼色。
李勉沉目相對。
兄弟兩個,不知在打什么官司。
眾貴女看著皇子中唯二成年加冠的兩個,一時間目光中異彩連連,兩廂移動。
一個深沉可靠,玉樹臨風。
一個溫文儒雅,風流倜儻。
好一個佳婿。
只可惜兩個都名草有主,眾貴女自然不會自甘下賤,去撬別人的墻角。
不過四皇子這里,算是名分已定,五皇子卻不一定。
韜光養晦一整晚的程玉樓見眾女神色,一時又是得意,又是惱怒。
得意的自然是她得了人中龍鳳五皇子的青睞,惱怒的,自然是眾女不甘心的小心思。
“好了,勉兒,坐下聽戲吧。戲班子排了一個多月呢,大家都看看,別浪費。”
皇后出言指點。
眾人都有些不好意思的回神。
也是,好戲當前,她們就好好看戲就好,起浮心未免輕浮。
一時間,場上又恢復平靜,大家伙全部聚精會神的看向臺上。
“娘娘,凝暉殿的小黃門看見有女官接大小姐進了后宮,似乎是沿著墻根兒,徑直往東北角處的禁山去了。”
梅玲往皇后耳根小聲稟報,話語中,帶著一絲擔憂。
景山因樹木雜亂密實,向來不為人所喜,覺得那里陰氣森森不吉利,所以宮人又給起了個“禁山”的別號。
更關鍵的是有宮人曾經不信邪,想要穿近路,結果進去了之后,就迷了路,若不是皇后娘娘心善,動用禁軍尋找,說不得那宮女就此消失了也說不定。
知道程玉關進了禁山,梅玲自然心急。
皇后聽了梅玲的稟報,眼神下意識看向面前的大泊湖。
禁山三面環水,這水就是大泊湖。
也就是說程玉關此時,就在她們對面的禁山之中。
見梅玲面色不對,四皇子起身來到母后跟前,俯身聽了一耳朵,這一聽,聽的李勉面色陰沉下來。
世間有因果,在宮里,最不信的就是巧合。
他剛來赴宴時,聽梅玲說娘娘換了地方,心下還奇怪,怎么會換到平日里少有人來的大泊湖這里?
現在,好像一切都有了答案。
李勉的眼神,在場上的眾貴女身上掃過,是她?是她?還是她?
李勉沒有在場,皇后全程都在,想到剛才眾貴女和李克,一人一句的往這邊引,皇后就眸色深沉。
就怕有人是無意,有人是有心,真真假假,讓人難以分辨。
“勉兒,你去找程留川。”
程留川升任禁軍總管,這件事兒找他自然是對口。
還不待李勉領命而去,對面,突然一聲巨大的落水聲,讓眾人驚叫起身,驚疑不定的看著對面。
李勉上前一步,到眾人身前,往對面看去。
大泊湖雖大,卻是細長的形狀,仿佛月牙一般圍繞著禁山。
因此眾貴女和宮人,清楚的看到對面,程玉關裙子綁在腰頭,沒規矩沒體統的,正向對岸的她們招手。
剛才就是她往湖中投了一顆巨石,弄出的動靜。
李勉當下四下察看,卻沒見到一艘船。畢竟這里荒蕪多年。
當下,他雙手捧在嘴邊,向對面的程玉關喊道,“等著,我去找船!”
程玉關在對面聽的真真切切,當下大力揮手,“不用!我這就回去!”
說完,程玉關竟當下跳進水中,游過來!
流云亦是如此。
她們兩個甚至游的流暢又迅速,眾人都沒有反應過來前,她們便幾乎游到了跟前。
在桐城,有游水戲水的習俗。不論男女老少,都有一身好泳技。
流云從小在桐城鄉下長大,那里不分男女,男孩兒女孩兒從小在水里長大,到了清明寒食之后,秋分之前,河里湖里,總少不了較勁兒的少男少女。
他們比姿勢,比速度,若是誰有一身“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的好姿態,甚至會格外加分,讓人喜歡。
桐城城里,雖然不會男女混游,但是男孩兒一塊兒,女孩兒一堆,總是要較技比一比的。
雖然大了些之后,便不再如小時候單純暢快,卻對下水并不排斥。
程玉關帶著流云下水,一來是走了許久,身上上好的絲綢料子被刮壞,整個人十分狼狽,她一身狼狽的在眾人眼皮子底下,難免不想再等,免得在對岸眾女的目光下,被人指點嬉笑。
另一個,也是為了出口氣。
她自然知道今天是著了道,被人戲弄。
但是她偏偏不想忍下這口氣。
她偏要暢快的游過來,讓那算計之人看看,你費盡心思又如何?反倒讓我游戲一場,對我沒有絲毫損礙。算計落空,定能讓那費盡心機的人懊惱跳腳。
程玉關憋著這口氣兒,也要讓那人氣死。
于是,只見程玉關仿佛游魚一般,瞬間游過一半,然后姿態優美又迅捷的,往這邊游來。
李勉瞬間回神,快步將皇后娘娘身后的宮女捧案上,抓起一塊兒玉色被巾。
在程玉關上水的瞬間,將人裹住。
程玉關在山里又開路,又找方向,費盡心力,還是這邊的戲曲聲讓她最終確認了方向。
用盡了心力,剛才又憋著一股氣,用盡了力氣游水,此時,程玉關心力具疲,說不出話來,但是她心里暢快。
臉上是從沒有過的,費盡全身最后一絲力氣后的暢快的笑容。
那笑容仿佛晃眼,眼睛也彎成一彎新月。
輕松肆意的模樣,讓從沒有見過程玉關這一面,自認為她沉默寡言,木頭人似的程玉樓,福山郡主,福成郡主,甚至五皇子,皇后娘娘,還有梅玲,都沒有心思震驚,反而看著程玉關的笑容,不知說什么好。
心下仿佛有巨大的震撼閃現。
眾貴女也差不多。
她們只聽說話程玉關無趣深沉,以為她被戲弄之后,定然會當場暴發,露出猙獰難看,暴跳如雷的嘴臉,到時候她們趁機說幾句風涼話,也算是出口惡氣。
誰也沒想到,程玉關此時從水里上來,竟然是露出笑容。
流云此時也上來,被梅玲拿單子裹住,只見流云深深地喘了幾口氣,笑著看向程玉關,聲音是前所未有的興奮,開心,和清亮。
“小姐,這宮里的水游的好過癮!好久沒這么游過水了!”
為什么程玉關偏偏找了流云在身邊,就因為她們骨子里是一樣的。
在眾多衣著齊整的貴人注視下,兩人都沒有感到狼狽,卻第一時間,只覺得暢快,過癮!
這感覺,比跑了三千米還要心肺燃燒的暢快!
程玉關伸出手,流云啪的一聲擊掌,二人相視而笑。
眾人只看著,卻仿佛領會到她們二人開心的點。
不是強顏歡笑的掩飾,是真的暢快!
這種感染力,讓眾貴女忍不住跟著嘴角上揚。
皇后娘娘和李勉,也是如此,本來擔憂的模樣,看程玉關如此大氣,臉上也出現笑容。
只程玉樓,從暗喜到暗恨,她的目光從二人擊掌的手,看向眾人,最后看向身后的五皇子。
她本來以為二人會目光交匯,沒想到,五皇子也看著程玉關兩個,嘴角在笑!
“今日乞巧,獻丑了!大家繼續吃,繼續聽曲兒,我先下去換衣服了!”
程玉關用腰上的宮絳將巾被綁住,抬手拱手之后,自認為很帥的退場。
眾女目送她們兩個主仆離開,片刻,才嘰嘰喳喳起來。
“這程玉關,有意思的很,是誰說她孤僻深沉的?”
“但是你不覺得很不可思議嗎?誰家閨秀會就這么游過來,也太莽撞了!”
“我卻不覺得莽撞,你不覺得她這樣游過來,笑的那樣暢快開懷,你心里不知為何,也跟著激動嗎?”
幾個貴女點頭,那明明該是莽撞的傻樣子,為什么她們也跟著程玉關激動莫名呢?
她們不知道,后世有一個詞,叫“中二”,就是不計較面子,只跟著自己的心,莫名其妙又激動人心!
程玉關骨子里未成年之前,有深深地中二之魂,成年之后,面子,計較,得失,深深地壓制住她的本性,但是,還是偶爾會跑出來一點兒。
比如今天。
她特別想以勝利者的姿態出現,她便用盡最后的力氣游了過來。
也許我著了你的道,但是我就是開心!
回宮的路上,程玉關握著被單,臉上的笑根本收不起來,她覺得自己贏了。
“就這么高興?”
李勉抱著程玉關,而且是公主抱。
本來想撐住最后一口氣的程玉關,其實有些腿軟。
這是用盡力氣之后的脫力。
自己沒辦法帥氣的退場,李勉抱著她也一樣,能氣死人。
離開眾人的視線,李勉抱著程玉關慢慢的往回走。
有宮人扶著流云,跟在兩人身后,不過幾人都默契的遠離了些,給二人留出空間。
“你竟然能出來。”
李勉感嘆。
“那當然。看樹的疏密就懂了,我小時候跟開山匠人學過,在山里辨別方向。”
原來,這是程玉關多重經驗組合,才得以從禁山出來。
“真是傻。”
李勉感嘆著說到。
程玉關的嘴仿佛僵硬了一般,掉不下來,她還是有一股從心里涌動的激動。
“我就是傻。”
程玉關大方承認。
她不愿意被人說傻,但是她會自己說自己傻。
“傻”這個字在別人看來不體面,但是程玉關很喜歡,這么多年來,她會刻意讓自己保持一些“傻氣”,不讓自己被內心的嫉恨和不平,磨成自己最不喜歡的樣子,成為一個所謂合格的大人。
“是不是很累?想吃什么?”
李勉輕聲問。
程玉關搖頭,“走了兩個時辰,天都快黑了,累了,不想吃東西,只想睡一覺。”
程玉關進宮時,午時剛過,此時卻日頭西斜,陽光也從金色變成了暗一些的橘紅色。
此時,恰好有鳳儀宮宮人,抬著春凳過來。轎攆不方便,還是春凳更適合。
李勉小心的將程玉關放下春凳上,“睡吧,我已經讓人通知了程將軍,今晚,定會給你個交代。”
“嗯。”
程玉關答應著,聲音卻低了下去,她真的有些累了,不自覺就眼睛迷蒙,似要睡去。
皇后的宮宴出現程玉關游水這件事,便隨之散去。
眾人帶著心頭莫名,三三兩兩的出宮。
“大姐姐就是這樣,會時不時冒些傻氣。到底是程家村來的,鄉野之氣在骨子里,褪不去。”
程玉樓悠然說到。
她身邊,就是李克,兩人并肩而行,李克送程玉樓出宮。
“清涼殿的宮人,不會被查出來吧?”
程玉樓接著道。雖然那里是冷宮,輕易不會有人去。
李克搖頭,“不會,清涼殿的主事,是我母妃的家鄉人,她可靠的很。再說,誰會查到清涼殿,除非將皇宮翻個天。就為了程玉關泳水?”
說到“泳水”二字,李克竟忍不住笑了。
輕咳一聲,李克看向旁邊的程玉樓,“你會泳水嗎?”
程玉樓詫異的,仿佛看稀奇的目光,看向李克,“你在說什么?那等沒體面的事兒,我怎么可能會做?”
李克見狀,點頭,卻狀若嘆息般的道,“是啊,誰也別想看到你不體面的時候。”
沉默。
良久,程玉樓道,“殿下會看著那樣的我笑,然后將我抱走嗎?”
李克也沉默了許久,最后搖了搖頭。
誰能放下體面呢?也許只有某些———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