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泰來目前正處在一個「求賢若渴」的狀態,像李維楨這樣價值觀崇尚「士為知己者死」的人,還是非常有拉攏價值的。
官場能力可能一般,但人品和忠誠度不是問題,只要放在那些只需守成的位置上,還是非常省心的。
故而林泰來又喝了一聲:「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間但求功名爾,何必那么矯情!」
李維楨像是被當頭棒喝,心里不再恍惚猶豫,便道:「該如何做?」
林泰來直接問道:「你在河南地位也不低了,衙門之間的消息應當靈通,可知那按察使鄒學柱有什么丑聞弊情?」
李維楨如實答道:「鄒臬臺還算是潔身自好,未曾聽說過劣跡。」
明代按察使司管的是一省之刑獄、監察,就連提督學政的大宗師也是掛著按察副使的官銜。
這些都是很容易搞腐敗的業務,所以如果一個按察使能做到沒有半點劣跡傳出,還是挺難得的。
林泰來也不由得嘆了口氣,說:「這些清流黨人里面會裝的,也真能裝。」
李維楨以為林泰來會暫時放開按察使鄒學柱時,卻又聽到林泰來問道:
「那么省級的藩司、守巡道衙門近期可有什么丑聞劣跡?」
從布政使司到各分守道、分巡道這么多衙署官吏,不可能一點都沒有。
李維楨答道:「在前月的鄉試里,右方伯戴光啟有科場舞弊之風聲。
從京中派來的主考官是山西人,與戴方伯乃是同鄉。
放榜后,有些中舉考生在得意忘形之下,曾經醉后吐真言,靠戴方伯通了考官的關節。」
所謂右方伯指的就是右布政使,在建國初年布政使還算是一省最高長官。
但巡撫制度常態化后,布政使的地位大大下降,事實上要聽從巡撫指令。
可是即便再下降,布政使也是從二品的***,站在了地方官金字塔的塔尖。
林泰來拍案道:「這個劣跡可用!」
李維楨沒理解,不是說要搞按察使鄒學柱么?怎么又要搞右布政使戴光啟了?
關鍵是,搞布政使對他這參政而言,真沒多大意義。
一是按照官場規則,從三品參政升職就是正三品按察使,沒有參政直接升布政使的。
二是布政使這個職務現在象征著養老,地方官升到了布政使就意味著升無可升,準備退休了。
升到按察使意味著還可以有所作為,轉巡撫的很多。但升到布政使后,降級轉巡撫不能說沒有,也是很少見的非常事件了。
正說到這里時,忽然驛館的仆役跑過來稟報:「門外聚集了數百人鼓噪!皆為各王府之奴仆!」
李維楨連忙道:「定然是九元君昨日打了三家王府的人,今天他們糾集其他王府一起來報復了。」
林泰來冷笑一聲說:「如同土雞瓦犬的一群暴徒,還敢在此猖狂!待我去去就來!」
然后又對左右喝道:「給我披甲!」
李維楨大為震撼!林九元現在都是這樣地位了,面臨硬仗時,竟然還會身先士卒!
如此施結恩義,左右隨從敢不效死?所向能不披靡?
林泰來一邊套皮甲,一邊對李維楨說:「你可能想多了,我親自出陣并不是為了表現出身先士卒,也不是擔心部屬們打不過那群廢物。」
李維楨不明白,問道:「那九元君親自出陣又是為何?」
林泰來扣上頭盔,解答說:「我動手主要為了幫助部屬們承擔法律風險。
我林泰來打人和林府家丁打人,在司法實踐中是兩種概念。
前者在情有可原的情況下,用我的尊貴身份、赫赫功勛與對方互抵后,可以減免刑罰;
后者即便是情有可原,但礙于對面身份,家丁們可能也會遭受一定刑罰。」
李維楨:「.」
在這年頭打群架也不是無腦莽,要把司法實踐研究這么細嗎?
看來自己對林九元的認知實在太淺薄了,只憑傳言和初步接觸,完全不足以全面認識林九元。
李維楨坐在廳中等待,不多時,就聽到外面喊殺之聲震天響。
就是不到一盞茶的工
夫,外面聲音就漸漸的小了,一直到重歸平靜。
林泰來大踏步進入廳中,對李維楨說:「驛館大門外的暴亂已經平息了,李參政最好從后門出去。」
「為何?」李維楨總是跟不上林泰來的思路。
林泰來答道:「有數百人躺在大門外面,目前道路堵塞不通!除非李參政喜歡踩著人過去!」
隨即又聽到林泰來嘀咕一聲:「但愿其中沒有傷到真正宗室本人,都是家奴仆役之流。」
李維楨:「.」
這幫宗室沒有任何實際政治權力,但身份名義上又很尊貴,官府不能用法律處罰宗室。
這就導致宗室們遇到了事情后,喜歡聚眾逞兇斗狠耍橫,有時就跟街頭無賴似的。
沒想今天這幫人踢到了鐵板,遇上了更兇更狠更橫的真正硬茬子。
開封這大宋舊都有評書氣質,沒準過陣子就要出現九元真仙槍挑十八王府的段子了。
剛打完一場群毆的林泰來不以為意說:「些許小事不用過多浪費精力,還是說說怎么搞按察使鄒學柱的事情吧!」
李維楨只覺得,與林泰來交流實在太費腦子了,簡直反復跳躍的摸不到軌跡。
很疑惑的說:「剛才不是只說到右布政使戴光啟的劣跡么?」
林泰來也覺得心累,這李維楨都是從政二十四年的四十五歲官員了,居然還需要自己手把手教導。
無奈的啟發說:「右布政使犯了罪過,難道負責監察的按察使就沒有責任嗎?
具體說,若布政使戴光啟犯有科場舞弊之罪過,那么按察使鄒學柱事前監察失效,事后沒有追究,這就是瀆職!」
李維楨又又又一次大為震撼!
你林泰來為了拉敵對陣營的按察使下馬,還要連帶獻祭一個「無辜」的布政使?
跟曹孟德為了穩定軍心,就殺無辜糧官的行為有何區別?
林泰來也不是什么人都亂收,給出了自己的考驗。
「思路我已經提供了,具體操作由你負責!個人建議,先把戴光啟的科場舞弊之事釘死了!」
李維楨有點擔心的說:「這動靜是不是太大了?」
林泰來頓時恨鐵不成鋼,教訓說:「看來你還沒有重新適應形勢,以及擺正心態!
你的老前輩、老世叔、老后臺現在是吏部天官,六部第一的吏部天官!
所以你怕什么?就算你搞砸了,又能有什么嚴重后果?無非就是換一個地方而已!」
李維楨被訓了一頓,灰溜溜的告辭了。
當晚,省級衙署聯合設公宴款待翰林院侍讀、太常寺少卿、三部郎中林泰來。
地點設在巡撫察院前堂,本省眾官提前到場,坐在偏廳閑聊。
巡撫周世選對其他人苦笑道:「今日下午,數家郡王聯名投書到本院這里,狀告林九元。」
左參議李三才很「客觀公正」的說了句:「林九元在我們河南衙署的地界上,也實在太囂張了。」
按察使鄒
學柱接著說:「若不囂張,還能是林九元么?
即便是當年張居正奔喪過境河南時,我在河南為知府,也沒聽說張居正有重傷數百人的事跡。」
李三才又道:「我等出于禮節一起設宴款待那位九元真仙,可是氣勢上也不能被他壓了。
以免被公論嘲諷為卑躬屈膝、阿諛諂媚,讓我們臉面上不好看。
所以我們雖然要以禮相待,但氣勢不能輸!」
李三才的話蘊含一定政治正確,眾人不管怎么想的,嘴上一起稱是。
誰不知道你李三才背后就是把持公論的清流勢力,若是今天當眾對林泰來太諂媚,指不定會被輿論編排成什么樣。
正當這時候,忽然從大門方向傳來巨大的喧嘩和吵鬧聲。
而后巡撫標營中軍官匆匆的走進偏廳,稟報道:「林泰來家丁要強行接管察院大門和前庭防務!」
眾官齊齊愕然,他們剛才確實正在議論林泰來之囂張,甚至不惜夸大其詞。
但現在忽然又發現,他們所謂的夸大其詞,可能還是低估了?
巡撫周世選回過神來后,立刻大喝道:「傳我的軍令,不許退讓!」
中軍官有點
尷尬,回復說:「大門及前庭已經被林府家丁奪走了。」
周世選:「.」
踏馬的就是讓一百頭死豬堵在大門,也要搬上好一會兒吧?
眾人來到堂中,就看到了神似開封鐵塔的林泰來。
林泰來爽朗的笑了幾聲,對周世選行禮道:「中丞不要介意,所到之處接管防務只是在下的一點個人習慣。
畢竟在下樹敵太多,就連在宮里也遭受過伏擊,不得不處處小心。」
周世選臉色發黑,但仍然盡力保持著風度,為林泰來介紹在場的本省官員。
「此乃右方伯戴光啟也!」周世選指著一位年近六旬的老者說。
林泰來擼起了袖子,伸出了砂缽大的拳頭,豪放的說:
「久聞戴方伯年輕時從唐荊川學得六合拳,又自創戴氏心意拳,乃是北方官場第一高手。
今日有幸得見,愿以武會友,點到為止或者生死不論皆可!」
眾人:「.」
這里應該是文臣官場劇本吧?怎么氣氛突然就武林了?
戴光啟看了看林泰來比常人大腿還粗的胳膊,又想了想自己的花甲年紀,不禁陷入了沉默。
見戴光啟不應戰,林泰來收回了拳頭,坦然自若道:「在下說笑爾,不要在意!」
經常在國術位面出現的形意拳傳說源自山西戴氏心意拳,戴氏心意拳的鼻祖又可以追溯到戴光啟。
而后林泰來又對左右說:「古之賢臣文武不分家,正所謂出將入相也!
我林泰來愿將古人之風重新發揚光大,奈何同道之人寥寥!
戴方伯也算是追隨我理念的人物了,只可惜年事已高,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啊!」
眾人無語,老戴明明是你前輩,怎么就成了追隨你理念了?
不過看著林泰來那砂缽大的拳頭,這事兒確實也不好較真啊。
巡撫周世選不得不強行打斷了林泰來,繼續往下介紹:「此乃左參議、督理河工李三才。」
這也是一個歷史名人,東林黨里非常特殊的一個人物,最不像東林黨的東林黨。
原本歷史上萬歷朝后期的李三才入閣之爭,也是著名的標志性黨爭事件之一。
林泰來饒有興趣的看著四十歲青年版的李三才,問道:「看著面善,似乎見過?」
李三才不堪回首的答道:「萬歷十四年,南
京國子監孔廟。」
林泰來恍然大悟,「當時我在大成殿掃地時,與顧憲成辯經,原來閣下就是背景之一啊。」
李三才:「.」
而后林泰來繼續說:「不過后來又聽聞,閣下很能干?」
李三才一時不知如何接話,這句「很能干」到底是什么含義?難道是褒揚自己?
林泰來又指著李三才,高聲對左右眾人說:「李修吾此人不拘小節,英遇豪俊,雖好用機權,然揮霍有大略!」
臥槽!李三才一臉懵逼,難道林泰來真的在褒揚自己?
該死!對這幾句話,他竟然生出了知己之感!自己確實應該是這樣的豪杰人物啊!
果然來自敵對陣營的褒揚,才是最有含金量的么?
其他人也都驚訝,這林泰來總結的實在太精辟了。
同在河南為官,李三才的脾氣秉性是什么樣,大家都知道。
「謬贊,謬贊了。」李三才很不好意思的出聲謙虛了幾句,畢竟伸手不打笑臉人。
林泰來卻還在指著李三才,又補充了一句說:「總而言之,各方面都肖似我也!」
眾人:「.」
不得不承認,「不拘小節,英遇豪俊,雖好用機權,然揮霍有大略」這樣的評價用在林泰來身上,似乎更合適。
只怕李參議以后要落下一個「小林九元」或者「林九元仿品」的的形象了,不知道這算是喜劇還是悲劇。
而李三才眼前一黑,差點當場昏迷,從今往后自己還怎么做人?
只要林泰來不倒臺,自己豈不就要永遠活在林泰來的陰影里了?
巡撫周世選瞥了眼李三才,之前你一直吵吵說氣勢不能輸,結果就這?
李維楨徹底死心踏地,這林氏就是活曹操也值得跟隨了,因為拒絕招攬的后果可能更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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