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對文明系列文章,是非常認可的,甚至覺得這才是翰林學士本該有的實力。
天朝上國是大明的核心利益,論證大明為何是天朝上國這件事非常重要,這是凝聚共識的必要步驟。
這次翰林院學士提到的公,其實就是組織度建設,直立行走使用工具當然重要,火當然重要,但不如組織度重要,按照翰林學士的看法,工具的發明和不斷改變,都是組織度越來越高的結果,是經驗可以代代相傳。
《公》一篇最后,提出了幾個對‘公’的暢想。
第一個:法者,天子所與天下公共也。
律法,天子和萬民之間的約定,無論天子還是百姓都要遵守,不能有太多的偏私。
百代帝師漢文帝曾經在犯蹕案中,要求廷尉張釋之,對案犯從重處罰,張釋之諫言,漢文帝被說服,沒有從重處罰。
當時張釋之還對漢文帝說,如果律法連陛下都可以遵守的話,那天下就沒有人敢違背律法了。
張釋之不僅說,他還做。
太子劉啟和梁王違背了宮衛令,張釋之彈劾了太子和梁王,漢文帝摘帽致歉,薄太后親自下懿旨特赦,特赦意味著太子和梁王有罪,而非大臣有罪,這件事才算是過去。
漢文帝遵守律法,律法得到了普遍遵守。
翰林學士們由衷的希望,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這一先秦就提出來的主張,有天能夠實現,哪怕是部分實現,即承認是有罪的,即便是通過各種手段逃脫了律法的懲罰,但承認有罪,已然是巨大進步。
第二個,則是一種幼稚的幻想:農民的兒子是天子,天子的兒子是農民。
這個暢想,其實就是希望天子,能夠把自己的目光,看向最廣大的生產者和勞動者,讓自己的階級認同,更加靠近勞動者,這樣在制定政策的時候,最起碼會知道百姓的苦楚。
覆舟水是蒼生淚,不到橫流君不知。
很多時候,朝廷的滅亡,不是沒有辦法了,而是統治階級完全無法共情最廣大的生產者和勞動者,完全割裂,導致才蒼生內心的怨氣,已經到傾覆天下的地步,但君王仍然一無所知。
當皇帝的階級認同越靠近勞動者,那么一些根本性的、路線上的問題,皇帝甚至會比大臣們更加清楚。
萬歷維新中的大明,就處于這種奇怪的狀態里,皇帝的階級認同,從來不加掩飾的靠近勞動者。
萬歷維新的驅動力,已經從吏治,轉變為了改變生產資料歸屬和生產關系改變,官廠、身股制、還田、均田、營莊、墾荒等等,都是在工農領域,在生產資料和生產關系的重大變革。
第一句勉強實現,但第二句很難。
陛下對太子的培養是很成功的,但太子是天生貴人,雖然才十一歲,但已經在很多方面表現出了天生貴人的特點,太子做不到像他父親那樣,毫不掩飾的靠近勞動者。
第三個暢想,使奸人不能擅無窮之福利,而善士不掛不赦之罪辜。
人的貪欲欲壑難填,希望制度的設計,可以讓這些奸詐的肉食者們,不能奪取無窮無盡的福利;
而一些善良的人,無辜的人,卻被這些肉食者依靠權力、身份、地位為難,附加了太多的無辜之罪。
冤枉你的人啊,往往比你還清楚你究竟有多冤枉。
其實這第三個暢想,就是對公正的向往。
翰林學士們希望大明在萬歷維新中,通過更多的制度設計,來完善制度,做到這一點,在‘公平、公正’上,更進一步。
事實上,大明正在這么做,潞王殿下雖然是混世魔王,為了為難羞辱一些肉食者,發明了公審的制度,對一些骯臟和丑惡,進行了完全的公開審判。
時至今日,公審制度,正在逐漸成為大明律執行合法性根本之一。
公開的、公正的、公平的律法執行辦法,是第三個暢想實現的重要途徑。
朱翊鈞讓邸報轉載了這一篇《文明:公》的文章。
二月十七日,殷正茂下葬了金山陵園,位列萬歷維新功臣榜第四,僅次于王崇古之下,作為開海的柱石,殷正茂魂歸大明,守護著大明繼續向前。
皇帝給殷正茂贈了呂國公,恩蔭了殷正茂長子次子的后人,為尚寶丞,不視事,謚號文襄,經緯天地曰文,成其道;辟地有德曰襄,甲胄有勞曰襄。
文襄公這個謚號,是皇帝欽定的,而禮部給的謚號則是榮靖,這也是美謚,但和文字開頭的謚號,差了不止一個級別,禮部覺得殷正茂這一生,都未曾入文華殿參與機要,這第一個文字,有些不合適。
朱翊鈞直接下了旨,不準內閣封駁。
內閣封駁皇帝圣旨的權力,是非常非常有限的,皇帝聽還跟你商量下,皇帝不聽,直接下旨,禮部也只能遵守了。
殷宗信帶著盈嘉公主去了金山陵園為父親守孝二十七天,躲避朝中的風雨。
皇帝的第二封圣旨,殷宗信隨天子一起南下,駐蹕松江府后,和巡撫一起赴任呂宋的圣旨,沒有被封駁,但朝中的反對意見很大。
閣臣有兩位不同意,大臣二十七人,有近半數還是堅持認為,殷宗信作為駙馬留在大明穩妥。
凌云翼作為次輔不同意。
呂宋不是云南,云南比較窮,但呂宋很富有,南洋更富有,呂宋具備反抗朝廷的基本財力,哪怕是把殷宗信的封地放在元緒群島,也不能再放在呂宋了。
沈鯉和高啟愚再商量后,他們還是不同意,二人態度一致,以祖宗成法反對,祖宗成法只是理由,根本原因和凌云翼是一樣的,有的時候,忠誠與否,不是殷宗信自己本人能夠決定的。
朱翊鈞召見了凌云翼、沈鯉、高啟愚到通和宮御書房內。
“坐坐坐,不必拘謹。”朱翊鈞手里放著一大堆的考成冊,他抓緊處理完手中的一頁,用書簽放好才合上,頗為感慨的說道:“朕把先生的活兒攬到了自己的手里,才知道先生的不容易。”
“這考成法,事情是真的太多了。”
張居正年輕的時候,做制度設計有點沒輕沒重。
等到年紀大了,咬著牙還能做,但一場重病,導致他真的撐不住了。
考成法,對百官進行考成,需要把一個政令,分解成各衙司的具體任務,這是一個統籌安排的工作,如果任務分配存在極大的不公平、不公正,就會造成官吏們對考成法的不滿,導致政令無法推行。
做統籌安排,這本身就很難了,還要考慮到層層施壓、層層加碼的情況。
統籌安排,其實和熊廷弼在石見銀山搞得指令經濟非常的類似,張居正大病初愈后,算力完全不夠了,人老了就得服老,精力不濟就是干不動了。
而且隨著萬歷維新進程的推進,大明國事變得更加復雜。
其實到了萬歷十六年左右,張居正就已經到了需要開府建衙增加算力,讓統籌安排更加合理。
可大明自有國情,早就廢了宰相制度,張居正不能開府建衙,又硬撐了四年,到萬歷二十年十月,終于是撐不住了。
別說張居正一個六十八歲的老年人,就朱翊鈞三十歲正值壯年,面對這些千頭萬緒、包羅萬象的復雜問題,也是非常頭疼。
“元輔為了萬歷維新,鞠躬盡瘁。”凌云翼非常佩服張居正,這個統籌安排的活兒,還能讓多數人都認為合理,凌云翼自問,自己真的干不來。
鞠躬盡瘁,堪稱對一個臣子最高的評價了。
“申閣老頗具才能。”朱翊鈞帶著幾分欣慰的說道:“若非申閣老輔弼,朕光是處理考成事務分配,都要忙一整天,更遑論去操閱軍馬,批閱奏疏。”
申時行入閣后,就已經接手了張居正之前的工作,但他畢竟初入中樞,處理這些事兒的經驗不足。
朱翊鈞主要負責把關,其實這也是關閉廷議的原因,保護申時行,要給申時行更多的時間去適應,去積累經驗,成為合格的首輔。
“考成法必須要做做減法了,不能事必躬親,適當的向下放權,很有必要。”朱翊鈞和凌云翼談到了考成法再改革。
考成法好用,但之前一直在做加法,做減法,就是把指令變成計劃,朝廷要抓大方向,而不是大方向小方向一起抓。
一來,朝廷根本不可能完全抓住所有的小方向,朝廷要做的是抓穩大方向、抓主要矛盾,解決主要矛盾;
二來,朝廷根本抓不準所有的小方向,朝廷大臣們對地方諸事了解不多,朝廷的自以為是,往往給地方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就像趙光義搞的《平戎萬全陣圖》,搞的大宋軍兵駐扎到了河里,還必須駐扎,否則就是不忠。
就像徐州府在過去,總是要面臨保漕運還是保民生的抉擇,過去的徐州知州、萬歷維新后的徐州知府,只能保漕運,不保民生,畢竟權力只對權力來源負責。
但劉順之把這個窗戶紙捅破后,反而把問題解決了。
就像鼎工大建,層層加碼,最后導致一些鼎工大建被迫趕工,出現生產事故和生產質量較差的問題。
朝廷事事都想抓在手里,反而事事抓不穩。
過去考成法對百官做指令,是沒辦法,維新先治吏,滿朝文武天下百官,沒有幾個循吏,不做指令根本無法讓國家機器正常運轉。
萬歷維新已經二十一年,指令變計劃,就成了順理成章、順勢而為。
“申閣老這些日子經常去宜城侯府請教元輔,這些日子已經打算對考成法做減法了。”凌云翼往前探了探身子說道:“元輔知道考成法要做減法,但他還在內閣,這考成法就做不得減法,這做減法的事兒,只能讓后來者做。”
張居正是威權人物,威權人物最重要的就是威權不允許挑釁,甚至他自己本人都不能,考成法是維新根基之一,張居正自己不能變,只能由后來者變。
申時行已經在寫奏疏了。
“殷宗信赴任呂宋之事,凌次輔兩次反對,朕宣次輔前來,就是詢問次輔意見。”朱翊鈞正襟危坐,開始和凌云翼討論殷宗信赴任之事。
“陛下,呂宋養了五個水兵營,五個步營,這是三萬營兵而非衛所軍兵。”凌云翼斟酌了一番,他講了一個數字,三萬營兵。
大明軍兵制度是雙軌制,以太祖高皇帝創建的軍屯衛所制度為核心的衛所軍兵,耕戰一體,亦軍亦農;以及嘉靖以后,以義募客兵為主的營兵制。
營兵是職業軍人,營兵的存在,唯一的目的就是為了打仗,并且為了打勝仗,訓練十分辛苦,除了打仗什么都不會,營兵是需要朝廷進行安置的,這些人脫離了軍隊,是沒有任何社會生產能力的。
而衛所軍兵不打仗就是農戶,只有打仗才會被征召。
三萬營兵,這已經是一個十分恐怖的數字了。
要有三萬營兵,最起碼要有三十萬的壯丁,才能遴選出如此多的營兵,而要養得起這三萬營兵,每年光是俸祿支出就要六十萬銀,而軍事裝備、維修等等,最起碼也要一百二十萬銀以上。
呂宋能養得起這么多的營兵,而且還游刃有余,這難道不是一件值得警惕的事情嗎?!
“陛下,黔國公府當年領的是軍屯衛所,時至今日,黔國公府帶的兵馬依舊是衛所軍兵,而非募兵營兵。”
“西南營兵都由劉綎將軍率領,經過萬歷九年的俸祿改制,這些營兵的俸祿是由朝廷直接發放的。”沈鯉立刻補充了自己的意見。
皇帝要參考云南舊事,對呂宋進行王化,那殷宗信就不能再領這三萬營兵,而是軍屯衛所。
沈鯉在奏疏里一直說的祖宗成法,表面是駙馬都尉不能任事,實際是營兵和衛軍之間的區別。
高啟愚看二位閣老都說完了,才開口說道:“陛下,殷宗信和盈嘉公主感情極好,殷宗信把三個兒子都放在了大明教育,殷宗信不會背叛,但下面的人怎么想,那就不一定了。”
“陛下,就比如臣當年在南京主持鄉試,給的題是《舜亦以命禹》。”
高啟愚現身說法,告訴了陛下,有些時候,黃袍加身這種事,不被其本人意志掌控。
當年高啟愚搞出來的亂子,弄得張居正非常被動,為此張居正驅逐了高啟愚,甚至高啟愚被張居正百般為難,不是皇帝護著,高啟愚早就被張居正收拾了,他兩次用命做籌碼,才換得了仕途的更進一步。
高啟愚繼續說道:“而現在,國姓爺久鎮呂宋,就這十個營的參將,號稱十虎,即便臣在京師,依舊聽說過伏龍徐楨,鎮海王虎的威名。”
“這十虎,都是國姓爺的心腹,這也是駙馬能夠順利掌控呂宋總督府的根本。”
殷正茂將殷宗信召回馬尼拉,殷正茂病逝后,殷宗信立刻完全掌控了整個呂宋,因為這十虎可謂是忠心耿耿,全都支持殷宗信總督,甚至不客氣的說,殷宗信這個武夫,更對這十虎的胃口。
伏龍徐楨,鎮海王虎,分別是伏波營和乘波營的參將,這二人,在南洋經歷大小戰陣一百五十多陣,百戰不殆,百勝將軍。
而這十虎,全都出身于當年廣東平倭的客兵營。
高啟愚琢磨了下,總結性的說道:“陛下,如果這般下去,恐怕明日之呂宋,就是今日之倭國了,還是朝廷自己培養出來的心腹大患。”
高啟愚說話有點過于直接了,但他要做獨臣,就要把話講的如此明白。
“諸位所言有理,容朕緩思。”朱翊鈞召見大臣議事,就是為了聽取大臣們的意見。
這也是朱翊鈞力保王崇古、張居正身后名的目的,如果連張居正都被反攻倒算的話,大臣們就要放下諫言情結,尊重大明命運了。
凌云翼頂著皇帝的怒火,和沈鯉、高啟愚等人聯合起來,反對陛下的圣旨,而且是兩次,是建言獻策,責難陳善的忠誠骨鯁,絕非違逆佞臣。
他們三人清楚的知道,只要是真心為大明好,而且言之有理、言之有物,陛下會良言嘉納,并且會像漢文帝容忍張釋之反復忤逆一樣,容忍他們這些不同的聲音。
陛下是霸道,不是好壞不分。
他們三個人談到的理由,絕非在指鹿為馬,更不是危言聳聽,這都是必須要考慮到的問題。
“陛下,是臣去找殷宗信談的,殷宗信說,國姓爺在臨走的時候,曾說過,如果不行,就讓宗信回到大明做駙馬。”凌云翼面色嚴肅:“陛下,臣去廣州府的時候,國姓爺還在廣州抗倭。”
“國姓爺對臣有提攜之恩,而且他留下的五百客兵,是臣平定瑤亂的定海神針,沒有這五百客兵做庶弁將,瑤民之亂,臣不知幾時方休。”
“國姓爺留下了如此遺言如此安排,顯然是也注意到了這些問題,但是他無力改變,也不能改變。”
殷宗信不懂,殷正茂能不懂?
這么下去,大明和呂宋遲早有一天兵戎相見,若是大明和呂宋總督府打起來,他殷正茂就不是推運維新第四功臣,而是大明國朝的國賊了,大明無論輸贏,都得把他的墳給刨了,開棺鞭尸。
不過,不用陛下去做挫骨揚灰的惡人了,因為棺槨里,本就是骨灰。
殷宗信說大臣們給他傳話,是為了他好,這些傳話,真的沒有惡意。
朱翊鈞的手指在桌上敲動著,良久之后,他的手指停下,看著三位閣臣說道:“無論如何要給國姓宗信留下一個營,三千客兵還是有必要的,否則他這個呂宋總督,就沒人把他當總督了。”
“其次,要對剩下九營進行換防,南洋水師、舊港水師、呂宋水師要進行換防,將領也要進行輪換。”
“各營守備、千總、把總、庶弁將等,都要到松江大學堂海事學堂進修,總兵和參將,要到講武大學堂進修。”
“巡撫、三司按上一旨辦,仍然照舊建立,再加一條,各銅鎮鎮守,三司、巡撫舉薦,由朝廷任免。”
朱翊鈞對上一道旨意,進行了四條補充,試圖解決凌云翼提出的問題,呂宋有可能存在的暴力失控。
三千客兵真的已經很多很多了,凌云翼有三千客兵,敢帶著客兵進京勤王,因為這些職業軍人,可以短時間內擴軍到三萬,甚至更多。
再少,就沒人把殷宗信當盤菜了。
“陛下圣明。”凌云翼、沈鯉、高啟愚三人互相看了看,一起站了起來,拱手說道。
第二次反對的時候,凌云翼、沈鯉其實已經做好被陛下訓斥,甚至被罷免的準備了,但陛下還是那個陛下,沒有因為張居正離開了權力中心,就變得固執己見起來。
“沒有什么意見,內閣擬旨來看。”
“一人計短,眾人計長,朕思考問題,也是有偏私的,是不全面的,所以才需要臣工輔佐,你們說得對,朕當然要聽。”朱翊鈞笑著說道:“坐坐坐。”
“朕看這個翰林學士寫的文章極好,也給諸位看看。”
朱翊鈞對大臣們分享了他對文明·公這一篇的看法,在他看來,大明讀書人終于像個讀書人了,而不是整天胡說八道的怪東西了。
高啟愚是翰林院話事人,這篇文章他早就看過,甚至他還對里面內容進行了修改,最后三個暢想,就是他主筆加上的,翰林們談了過去、談了現在,沒談未來,高啟愚給補上了。
三花聚頂本是幻,腳下騰云亦非真。
萬歷維新是繼往開來,不是鼎革,不是改朝換代,所以更加需要獲得過去身、現在身和未來身的三花聚頂,萬歷維新才不是一場鏡花水月的大夢。
高啟愚趕忙說道:“陛下,理當如此,臣讓翰林們學矛盾說,誰學不好,就把他們趕出去,治得好矛盾說,自然不會像萬歷初年那樣,胡說八道、胡攪蠻纏了。”
在高啟愚看來,翰林學士的改變,跟他關系不大,是矛盾說的地位不斷提高,逐漸成為了大明第一顯學后的必然。
高啟愚只是壓制了一些半個身子都埋在土里的老骨頭,就有了如此大的效果。
這是大明大興文教的成功,陛下振武,但從來沒說過不興文。
萬歷十年到十五年,這五年是維新最危險的時候,是守舊派反攻倒算最兇猛的時間,是維新派老力已盡,新力未生的關鍵時刻,南衙選貢案就爆發在這個時間段。
過了萬歷十五年,就是維新成果收獲的時間了。
“黎牙實說泰西連個公廁都搞不明白,是這樣嗎?”朱翊鈞有些疑惑,這黎牙實越來越像士大夫了,整天說些讒言。
“去年只有葡萄牙使者到訪,使者抱怨,自從徐璠逝世,鮮花之城的里斯本,又變得惡臭了起來,連安東尼奧都受不了,但又無計可施。”高啟愚斟酌了下回答了這個問題。
真不是黎牙實進讒言,是真的整不明白,因為縱向的積累不足。
中國的公廁制度最早要追溯到西周,那時就在營建路廁了,路廁,就是路邊的廁所,如果商周同源成立的話,那公廁的制度要更早,甚至要到商朝了。
但甲骨文里都是祭祀的內容,這些生活制度記錄就很少了。
以西周算,到大明已經有了三千年的歷史,糞便處理,已經產業化,堆肥甚至催生出了糞霸這個行當,撿糞、掏糞的人,被稱之為采蜜人。
徐璠把整個葡萄牙管理的井井有條,是他本人的才能,他死后,他建立的那些制度,很快就被瓦解了,里斯本再次臭氣熏天。
安東尼奧為此想了很多辦法,但都沒有什么用,除非皇帝給他派個和徐璠一樣能干的長史,給他做國務大臣,否則這鮮花之城,恐怕就是曇花一現。
安東尼奧仰仗的漢士族,倒是有些用,但效果不大。
“咱們是怎么處理的呢?”朱翊鈞問起了高啟愚,大明城鎮衛生管理辦法。
高啟愚對答如流,城鎮衛生管理是大明禮法之一,他詳細解答了規章制度后,覺得又太空洞了。
他稍微思索后,才說道:“朝陽門外楊柳街口,有個修鞋匠叫何老三,是山西人,十年前入京,那時候他才十三歲,長得倒是很周正,但一條腿瘸了。”
“腿瘸了,行動不便,什么活兒都干不了,他就在廁所旁,搭了個窩棚,因為沒有他住的地方,他就靠著這個窩棚修鞋為生。”
“挨著廁所,又臭又亂,這生意自然是好不了。”
“王希元做順天府丞的時候,把朝陽門外八十一條街進行了整修,那時候何老三連個窩棚也沒有了。”
“楊柳街公廁,翻修的時候,京師第七工兵團營第六營二十三旗不忍心,就在公廁旁,用邊角料,蓋了半間房給何老三住。”
“后來何老三住在公廁旁,負責公廁的灑掃,交接公廁糞便給糞車,一車糞給何老三36文大錢。”
“這有錢,立刻有人來搶,糞霸們要何老三交錢,何老三一個瘸子,哪敢不交?18文交了三年多,突然就不用交了,因為糞霸們被順天府抓走,送南洋種植園做管事去了。”
“大前年,何老三因為修鞋手藝好,在旁邊又起了一間房,撐起了修鞋攤,幾條街的人都找他修鞋。”
“去年火房的更夫給何老三介紹了個婆娘,這婆娘死了丈夫,帶著倆閨女,被夫家趕出去,無處可去了。”
“去年,何老三有了一個大胖小子,街坊鄰居們都在百日的時候,去給了份子錢,好生熱鬧,何老三生活又有了奔頭,他想讓孩子們都有學上,就越發勤快了。”
“陛下問臣,為何泰西連個公廁都弄不明白,臣回答不上來,但若問臣為何大明能弄明白,臣只能說,大明人心是熱的,不是冷的。”
高啟愚為何知道何老三,因為陛下經常去朝陽門五鳳樓看人間煙火,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大明京堂百官,多多少少都有自己的觀察對象。
陛下的階級認同靠近窮民苦力、靠近最廣大的勞動者,那官僚們要么把皇帝干掉,要么調整自己的階級認同。
顯然皇帝真的很難干掉,那只能調整自己的階級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