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不是初出茅廬剛當皇帝的愣頭青,而是一個主政了十九年的成熟皇帝,他對貪腐的態度是有限度的容忍,換成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來,早就殺的人頭滾滾了。
朱翊鈞的威望也可以做到殺人,但殺人簡單,殺人之后,馳道修建,就陷入了困局。
而密疏的制度,一個除了雙方不會被任何人知曉,連皇帝身邊大珰都不清楚究竟寫了什么的制度,是完全的黑盒。
密疏制度,是王崇古這個佞臣獻的奸計,但這個奸計,如果皇帝能用好,的確可以避免政治斗爭無序的擴大。
皇帝嚴旨警告了陳至賢之后,陳至賢得皇帝圣眷庇佑,僥幸躲過一劫,京廣馳道是否能夠如期修建,對陳至賢而言,是一件生死攸關的大事,自然會更加上心。
陳至賢相信皇帝,如期保質保量的完成圣命,他絕對不會有事,因為皇帝從不食言。
在皇帝把京廣馳道窩案的尾巴處理干凈之后,高啟愚的奏疏呈送到了御前。
皇帝下旨讓高啟愚推薦環太商盟總理事,高啟愚推辭了兩次后,推薦了一個人選,和高啟愚同榜的右都御史趙煥,山東東萊人。
趙煥和高啟愚同榜,而高啟愚推薦趙煥的理由比較有趣,此人不會和江南仕林同流合污。
趙煥和江南仕林有仇怨,所以高啟愚才舉薦了趙煥。
這事兒和趙煥的哥哥、弟弟有關,趙煥的哥哥名叫趙耀,在隆慶二年才中了進士,而趙煥的弟弟趙燦在萬歷二年中進士,趙耀、趙煥、趙燦三兄弟,并稱東萊三鳳。
萬歷五年時候,張居正的長子張嗣文參加會試,朝中掀起了一次對張居正科場舞弊的攻訐,在這次攻訐,張嗣文選擇了進格物院,不入仕途而告終。
在那次的攻訐中,趙耀、趙燦都被殃及。
兄弟三人都是進士,直接被南衙諫臺的言官給飽和攻訐,趙耀自那之后,仕途不順,而趙燦更是凄慘,被逼迫到了不得不致仕歸鄉的地步。
東萊三鳳只剩趙煥一人,趙煥對江南士大夫的態度從來不加掩飾,張口閉口都以賤儒稱之。
高啟愚推薦的人選,其實就是他對環太商盟總理事人選的標準。
首先,一定要是北人,最好家里跟海貿沒有瓜葛;
其次一定要和江南士大夫們積怨已深,到了一種生死仇敵的地步,才能委以重任;
其三,最好能選骨鯁正臣,日常生活中表現出了較高的道德品行。
這三個標準里,一和二的權重最高,如果不滿足第三個條件,也可以任事。
趙煥的確是個骨鯁正臣,不僅僅是他不畏權貴上,而是他很有辦法。
萬歷末年,萬歷皇帝怠政,曹署多空。
戶部、禮部、工部三部只有一個侍郎,兵部尚書、左右侍郎全部空缺,吏部稍微好點,還有趙煥這么一個尚書,但他也是光桿司令,左右侍郎空缺,刑部無尚書,只有一個左侍郎。
六部衙門只有一個尚書。
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全部空缺,只有一個僉都御史,監察御史額員110人,只有21人;六科給事中額員50人,只有11人在職;
趙煥作為吏部尚書,干了個大事,萬歷四十三年八月,趙煥打算伏闕闖宮!
你萬歷皇帝不補官,他趙煥這個吏部尚書,就餓死在皇極門前!趙煥打算做比干,顯然萬歷皇帝不想做商紂王。
最終趙煥取得了成功,把京師官員補了許多。
趙煥,算是少有在萬歷皇帝怠政后,能把萬歷皇帝逼到補充額員的骨鯁正臣了。
朱翊鈞對這個人選很滿意,尤其是對高啟愚制定的標準非常滿意。
高啟愚在奏疏里給出了這個標準的理由:浙江巡撫朱紈舊事。嘉靖二十八年,朱紈被逼自殺,倭患自此兇焰滔天。
選北人不選南人,選生死仇敵不選和光同塵,選骨鯁正臣,不選諂媚佞臣,都是為了避免總理事和南方海商尤其是走私海商同流合污。
總理事的職責并不輕松,尤其是當下環太商盟總理事司剛剛成立,很多規矩都要總理事去確立,趙煥是個很合適的人選。
“高愛卿辦事,還是很貼心。”朱翊鈞看到了備選名單。
如果皇帝覺得趙煥和他高啟愚是同榜,所以他才推薦了趙煥,那高啟愚還給了三個備選,簡在帝心的王謙,高門貴胄楊俊民,以及海帶大王姚光啟。
這三個人最大的特點是背景。
跟皇帝一起逛青樓(太白樓聚談)的王謙自然不必多說,楊俊民是前吏部尚書楊博之子,楊博雖然死了,但楊博的人脈還在,楊俊民也不是酒囊飯袋,家業人脈都繼承了。
姚光啟這個人,他的背景是凌云翼,還有皇帝陛下。
海帶大王是姚光啟用命換來的諢號,他臉上一道如同蜈蚣一樣的疤痕,是為漁民拼命的證據,僅僅海帶大王這四個字,就值得皇帝記一輩子了。
而他殺人不眨眼的凌云翼凌次輔,是姚光啟的恩師。
朱翊鈞在四個人里,最終勾選了姚光啟。
高啟愚還是低估了環太商盟的利益相關,他覺得趙煥和江南士大夫不和,可以任事,但朱翊鈞還是覺得用命踐行自己道路的姚光啟更加值得信任。
環太商盟,茲事體大,趙煥這種骨鯁正臣,能不能頂得住江南士族們的圍獵,朱翊鈞不知道,但姚光啟確實可以,把姚光啟惹急了,他真的敢拼命。
“這官場上,一步步是機遇也是危險,誰敢動朕的海帶大王,朕就動他滿門。”朱翊鈞勾選了姚光啟后,給了特別的批注:
姚光啟可任事,朕簡拔特任,皆因光啟忠勤體國,朕所深知。少宗伯勉之,勿負朕望。敢有作梗者,九族不宥。
朱翊鈞還特別叮囑了高啟愚,幫忙看護姚光啟一二,畢竟不是什么事兒都要鬧到御前,高啟愚能幫襯點,能少無數的麻煩。
而最后一句則是朱翊鈞的威脅,敢讓姚光啟出事,就是考驗九族羈絆的時刻了。
浙巡朱紈舊事,決計不可在萬歷年間再次發生。
朱翊鈞繼續處理著奏疏,七月的奏疏,有幾件有趣的事兒。
李成梁是個閑不住的人,今年四月份,李成梁去了鐵門關,再建了鐵門關。
鐵門關落成后,李成梁上了賀表,這個自漢武帝年間就建立的雄關,在安史之亂后就被掩埋在了無盡的風沙之中,時光荏苒,萬歷十九年,終于重新挺立在了黃沙之中。
而李成梁心心念念的溫泉關(阿拉山口)也完成了地理勘測,準備在西域諸部的供養下,用五到十年建立溫泉關,阻攔阿拉山之外賊人窺伺。
這五到十年,不僅僅是一座關隘,還有道路、橋梁,以及沿途的驛站的配套修建。
西域開拓,大明并沒有投入太多的人力物力,一切都顯得有些緩慢,舉國之力,連京廣馳道后半段都不修了,可以修一條馳道到鐵門關和溫泉關,但海陸并舉的國策中,皇帝還是選擇了開海為重。
“陛下,這是遼東巡撫顧養謙上的一份墾荒照準。”馮保將一本奏疏、一封棉麻紙張的照準、一本薄書冊,一起呈送御前。
朱翊鈞看完了奏疏,拿起了那份照準,看了許久許久。
這份照準,上除了有遼東布政司的蓋章外,還有遼東農墾局的印章,除此之外,還有遼寧府印、吉林府印等。
照準上寫的是:
遼東承宣布政司等處欽俸上諭事遼東諸務,今有山東籍沙大力一家十七人,墾荒四百八十畝,前來合行,四方東至照水潭豆杉林,西至毛家溝,北至禿鷲嶺,南至不限,仍準墾荒。布政司登等處遵上諭,萬歷二年,上諭遼東多賊少民,許萬民流徙墾荒,巡撫都司等處給照準墾荒,不得阻撓。
而奏疏上,則是寫明了沙大力如何背井離鄉到遼東吉林附近墾荒,尤其是墾荒之后,逐漸把家人接到了吉林的過程。
今天布政司衙門終于組建完成,可以給沙大力一家墾荒照準了。
墾荒照準是侯于趙的遺澤,這份照準法律效力等同于地契,不允許買賣,但可以租賃,現在前往遼東墾荒,這四百八十畝田,都是沙大力一家的祖業了,而且還能繼續墾荒,直到與他人田畝接壤后,才會停止。
遼東墾荒照準,被遼東布政司衙門和農墾局共同認同,而且每三年一驗契,確定墾荒范圍,只要寫在驗契之上的田土,都屬于沙大力一家。
這是遼東頒發的第一份照準,朱翊鈞看了許久許久,都不太舍得放下,這是大明開拓遼東的一小步,也是彌足珍貴的一步,代表著吉林地方,被大明實土郡縣。
遼東墾荒是真的苦,根據遼東巡撫顧養謙所言,沙大力因為有大力氣,所以才能墾出這么多田來,斷斷續續把家人接到了遼東。
沙大力一家墾荒過程中,他的哥哥第一年被凍死,他的弟弟第六年被老虎襲擊,死于老虎的利爪之下,沙大力的大兒子進山去采野貨,一去不回。
而遼東布政司也頒發了第一本《墾荒書》,遼東墾荒百姓需要學習了墾荒書后,才能進行墾荒,學習時間為三個月,主要是注意事項。
這本墾荒書,侯于趙在遼東的時候,就在編纂,直到今天才算是徹底成書刊印。
有了這本墾荒書的墾荒經驗、布政司衙門,朱翊鈞相信,不用五十年,就可以把遼東夷人,統統種到土里去!
遼東布政司,跌跌撞撞這么多年,終于慢慢搭起了架子,可以正常履行職能,而不是繼續以附屬山東布政司存在了,大明兩京一十五省,終于變成了一十八省。
除原來一十三省外,增加了綏遠、甘肅、江左、江右和遼東。
遼東都司會逐漸繼續拆分為遼寧、吉林、黑龍江三個布政司衙門,遼東非常遼闊,為大明人口增長提供了足夠的冗余。
江左江右自萬歷十三年拆分之后,一直到萬歷十九年,才算初步完成了拆分,江左以安慶府和徽州府為主,徽州府為首府,稱安徽布政司,而江右則以蘇州為首府,稱之為江蘇。
到萬歷十九年止,江左江右,其實仍然不能稱之為完整的布政司衙門,因為原本屬于南直隸的府,其實仍然歸朝廷直接管轄,比如財稅直接上繳朝廷,而不是押送首府起運。
遼東這份照準,朱翊鈞非常開心,甚至還發了一次百事大吉盒,以示慶祝遼東布政司建立。
擅長編寫笑話的黎牙實,想要寫一個笑話,但最終還是沒膽子編纂。
“陛下,所有泰西使者已經離開了大明海疆。”馮保拿出了鴻臚寺的奏疏呈送御前。
“葡王使者保利諾,找到心儀的國務大臣了嗎?”朱翊鈞有些好奇的問道。
馮保搖頭說道:“沒有,保利諾帶著遺憾離開了,陛下,長史孟金泉愿意跟隨潞王去闖蕩,是因為潞王是咱大明的親王,若不是潞王殿下表現出了足夠的才智,恐怕,孟金泉也不會跟隨殿下前往金山國。”
“讀書人素來如此,沒有天大的好處,沒有明確的前途,他們是不會輕易涉險的,能到葡萄牙做國務大臣,在大明至少也是一方布政使了。”
布政使被尊稱方伯,就是一方之長,一個省的布政使,那是大員中的大員,在大明犯了事兒,也要議貴(正三品以上),有極大的司法特權,有這種才能,跑去葡萄牙這種方外之地遭罪?
安東尼奧能得一個徐璠,那是因為徐階一直在觸犯盛怒,徐璠不得不跑。
“那朕也沒辦法了,他那個漢士族的衙門,其實很危險。”朱翊鈞沒有強行命令士大夫前往葡萄牙,這士大夫有壞事的本事,而且很大。
八十八位漢士族分成了天地玄黃四組,對國事進行評判,匯總成四份文書呈送王宮,這種制度顯然是代議制的變種,好處是十分明顯的,安東尼奧可以得到足夠的國事建議,比宮廷秘書出餿主意要強一點。
壞處也十分明顯,這些家伙,沒有一個省油的燈,安東尼奧一定會被徹底架空,早晚之事。
朱翊鈞沒什么好辦法,只能希望安東尼奧好運了。
“大宗伯上奏說了件事,自從墨西哥佩托總督順利辦了貸款后,各方使者詢問是否可以購買五桅過洋船和辦理貸款。”馮保說起了皇帝的放貸生意,這份貸款,被戲稱為恩情貸。
能辦這種貸款,是陛下的恩情,安東尼奧太成功了,讓無數人眼紅。
能做放貸生意,一定要有收回貸款的能力,這種國際債務還有高風險的戰爭貸款,目前看,也真的只有大明皇帝能辦的起來。
“除了英格蘭和倭國外,其余都可以辦。”朱翊鈞想了想還是準了沈鯉的奏疏,都可以借,只要能把五桅過洋船賣出去就行,賣出去的五桅過洋船,不僅僅是軍火生意、安全生意,還有海貿的規則。
想買大明的船,沒問題,但縱容私掠許可證,那大明就會將其排除在朝貢貿易之外。
大明目前沒有足夠的能力布武全球,自由通商,所以海貿規則的制定,只能用這種方式,用大明的生產力去潛移默化的改變。
“英格蘭活該。”馮保再次表達了自己的看法,私掠許可證,人神共棄,英格蘭要依靠私掠船打贏西班牙,短期內不可能取消。
作為大明人,馮保對海寇、倭寇之類的字眼,天然厭惡。
“戶科給事中萬國欽、刑科給事中張問達、都察院僉都御史陳登云等人聯名彈劾順天府丞楊俊民,劾八事,事事確鑿。”馮保將一本奏疏鄭重的放在了皇帝面前。
第一,功過唯稅賦為重,誰能如期繳全稅賦,就為功成,這一點在吏舉法中,特別明顯,順天府到京師大學堂進修的吏員,全都是幾年稅賦全都是完全繳納的干吏;
第二到八件事,都和唯稅賦為重有關。
第二,縱容順天府衙六房貪腐,順天府衙門朝錢開,沒錢莫進來,除了命案之外,其余任何事,都要花銀子打點關系,否則一事無成,少則十銀二十銀,多則百銀千銀,順天府衙門貪腐成風;
第三,縱容賤業,順天府衙門六房貪腐,自然而然就會縱容包庇城中幫會,給一些生意開后門,但凡是人多的地方,周圍全都是娼窩、賭窩,京師風氣為之糜爛;
第四,匪、幫人員,橫行無忌,甚至西山煤局的煤車,都被連車帶貨劫走過,有些孩子出門打了個醬油,就永遠消失的無影無蹤,順天府六房收受賄賂,縱容包庇人牙行、人販子;
第五,衙蠹泛濫,民間皆言:衙門少一役,民間少一蠹,這些衙蠹可謂是坑蒙拐騙偷無惡不作,其害甚于匪、幫的等眾;
第六是黑工坊,不遵照圣旨和力役簽訂合同,而是以類似于賣身契建立生產關系的黑工坊,比比皆是;
第七是官商勾連,六房貪腐,給這些商賈行了太多的方便,以假亂真、以次充好,以至于百姓喊冤無門;
第八是縱容私蓄奴仆,西土城遷來豪奢戶,家家戶戶蓄奴,少則十數人多則百余人,順天府衙門尸位素餐,冷眼旁觀。
“八件事,每一件事都不是誣告,但是這幾個給事中、御史,就不問問,為何如此?六房書吏干事、衙役,八成都是城中勢要豪右的門生故吏,楊俊民怎么管?拿什么管?”
“什么狗屁的天朝上國!什么狗屁的天子腳下,首善之地!”朱翊鈞一拍桌子站了起來,一把扯下了蓋在堪輿圖上的紅綢布,看向了刺眼的順天府‘百一’的字樣,越看越覺得刺眼。
“馮保!”朱翊鈞盯著堪輿圖看了半天,大聲的說道。
“臣在。”
朱翊鈞看著堪輿圖說道:“宣戚帥來。”
“臣遵旨。”馮保再拜,他親自去了大將軍府請戚繼光到通和宮來。
楊俊民不是罪魁禍首,否則就不是八件事,而是九件事了,楊俊民貪腐就會首當其沖,但楊俊民沒有貪腐。
楊俊民回京這幾年,真的是兢兢業業,已經非常不容易了,但順天府衙門從上到下,全都是貴人們的門生故吏,京師風氣變成這樣,八成的原因都是因為這些蟲豸。
楊俊民還不是王希元,真的得罪不起這幫貴人,王希元是元輔帝師的門生,皇帝的同門師兄弟,還有前往云南巡按的功勞在,簡在帝心。
楊俊民有他父親的關系,可楊博當年是斗敗致仕,再說人走茶涼,楊博走了好些年了,當年那些人脈關系,還有多少有用?晉黨都已經徹底散伙了。
順天府丞,這個活兒,是真的不好干,多頭受氣,有苦難言。
“臣拜見陛下,陛下圣躬安。”戚繼光龍行虎步的走進了通和宮御書房,俯首拜道。
“朕不安,戚帥坐,朕與戚帥細細分說。”朱翊鈞和戚繼光仔細說了下順天府的亂象。
朱翊鈞訴苦之后,才面色凝重的說道:“這順天府六房、衙役不能被這些個豪強把控了,這些奏疏里,每一件事都是真的,但楊俊民不是禍首,朕就是把楊俊民砍了,京師也不會好到哪里去。”
“朕想法是讓京營派出六房書吏和銳卒,接管順天府六房。”
“陛下,萬萬不可。”戚繼光聽聞皇帝的想法,立刻說道:“此舉恐怕引起朝野沸騰。”
沸騰的原因很簡單,這就是皇帝在自掘墳墓。
司馬懿兵變的全過程,告訴了所有人,宮變三要素,控制城門、控制武庫、控制文淵閣。
控制城門就控制了人員的進出,控制了武庫就解除了全京師武裝,控制文淵閣就代表著皇帝政令走不出皇宮,解除了皇帝的行政權,即便是衣帶詔血書也無用了。
戚繼光可以軍管天下任何的郡縣,甚至為了度過天變,可以對多地進行全面軍管,就像李如松去容城一樣。
但大將軍,唯獨不能接管京師。
皇帝放心戚繼光的人品,但戚繼光還害怕有人要搞黃袍加身,奉國公足夠傳家了,戚繼光才不想做司馬懿,狗都不做!
大軍可以臨時征調入城,但絕對不可以常制入城。
“戚帥,朕的意思是一半一半。”朱翊鈞又不是小孩,他趕緊解釋了下,不是全部。
“那也太多了,順天府衙役八千眾,就是十分之一,八百京營銳卒,足夠鎮殺他們所有了,不行不行。”戚繼光連連擺手說道。
八百銳卒可當八千邊軍用,就順天府衙役那幫蟲豸,說一打十夸張,一打二十綽綽有余。
“哎。”朱翊鈞也知道戚繼光不會答應,才繼續說道:“那退役軍兵如何?”
“陛下,京營退役軍兵,也是軍兵。”戚繼光說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話,了解京營,就不難理解這句話了。
退役了,不代表著京營銳卒和京營沒了關系,京營銳卒的家人會在京營居住三代人,第四代才會脫離軍籍,附籍京師民籍。
而且多數京營銳卒的后代,也會參加京營遴選。
朱翊鈞也考慮過外鄉人這個選項,選擇從外面調撥六房書吏、衙役充任,并且給京師大學堂吏舉法的名額就行獎賞,但稍加思慮就知道不可行。
京師這地方,一磚頭下去,全都是貴人,京師這些貴人們,確實只能貴人去管。
“朕計窮也。”朱翊鈞一攤手,承認自己無能,除了京營,他真的想不到好辦法了。
戚繼光一看陛下如此說,趕忙說道:“陛下,這事兒若是有辦法,歷朝歷代,那么多的京兆尹,早就解決了,漢時遷富戶守陵,就鬧出了五陵少年的紈绔,橫行無忌。”
關己則亂,在戚繼光看來,陛下太想解決京師‘百一’的問題。
從歷史的縱向尺度來看,這根本就是個無解的問題,五陵少年到現在的西城豪奢;
而從橫向尺度來看,法蘭西三亨利之戰,就是集中在巴黎地區搞內訌。
京師這種首善之地,古今中外都這樣,無解難題。
皇帝是天下少有明君,但這種亙古未決之疑難雜癥,想徹底根治,幾乎不可能。
楊俊民之前的順天府丞,王一鶚、沈一貫、王希元,個頂個都是賢臣,要有辦法,他們早就提出來了。
“說難聽點兒,臣在前線打仗的時候,最怕收到京師不知哪個貴人的來信,陛下,不光是臣,還有寧遠侯李成梁、泗水侯殷正茂、鷹揚侯張元勛他們也怕。”戚繼光心有余悸的說道:“像馬林那樣,貴為陽城侯,還要披堅執銳,身先士卒的將帥,其實不多。”
戚繼光這話不難理解,大意就是:神通廣大的貴…人,一封書信至前線,就會造成無數的麻煩。
馬林是陽城伯馬芳的兒子,馬林在前面打仗,不是戚繼光攔著,恨不得每個山城都跟著趙吉、駱尚志沖進山城里。
打仗是要死人的,是直面生死的,貴婦人的兒子是兒子,其他人就不是娘生的?搞優待影響士氣。
戚繼光擅長練兵,他一點都不喜歡京師這些少爺兵,一點都不,他寧愿要礦工窯民出身的老實人。
“元輔沒有什么辦法嗎?”戚繼光眉頭緊蹙的問道。
“沒有。”朱翊鈞搖頭說道:“元輔說,他也計窮。”
“那元輔最擅長吏治,如果連元輔都沒辦法的話,那怕是真的沒辦法。”戚繼光由衷的說道,張居正最擅長的就是吏治,連張居正都沒有好辦法,其實沒必要費那個勁兒了。
京營鎮著京師,也不會出什么意外。
“陛下,臣倒是有個辦法。”戚繼光忽然靈光一閃,想到了某種可能。
“哦?戚帥有何良策?”
戚繼光目光炯炯的說道:“陛下,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