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雖然已經休沐,但朱翊鈞開始了自己的年前巡禮,臘月二十五日的下午,大明皇帝出現在了大興縣的南海子。
南海子這個地方在大明的正式稱呼叫南苑,就是皇帝巡獵的地方,每個月都有專人打獵,為皇帝提供野味。
整個南苑大約有31萬畝之廣,大約是290個皇宮大小,永樂年間進行了營造,圍墻就建了120里。
南海子本該設有一個總督,四個提督,負責二十四個園,禽獸、瓜果蔬菜,特供皇帝使用。
自正統年間起,南苑逐漸破敗,自成化年間起,不設提督、內署不再對南苑進行管理。
弘治年間,孝宗皇帝下旨許民自種,南苑這31萬畝,圍繞著南湖開始耕種,正德年間,武宗皇帝喜好打獵,就將圍墻重新修繕,收回了南苑。
但大明自弘治年間就陷入了財政收入的危機,根本無暇管理南苑了,但朝廷禁令仍在,這地方到隆慶年間,徹底荒廢。
朱翊鈞將它撿了起來,安置墩臺遠侯和海防巡檢的親眷,至今南苑有人家五千一百戶,全都是斥候的親眷,除了這五千戶外,這里還有兩千一百人的羽林孤忠。
取從軍死事之子孫,養于南苑羽林,官養教兵,號為羽林孤忠。
大明連年征戰,即便是訓練有素、裝備精良,但依舊有許多的犧牲,而這些犧牲軍兵的孩子,如何長大,就成了一個巨大的難題,周德妃、皇帝的大女兒朱軒嫦就是這種難題之一。
壯勞力死于邊野,家里無以為繼的;父親死了,被親戚鄉鄰吃了絕戶的;娘親改嫁,這拖油瓶不能帶的;
這個問題,不是大明獨有的,而是自漢代就已經存在,漢武帝也有一班羽林孤兒,大約有2500人左右。
解決辦法只有一個,都不養是吧,朕養!
大明皇帝像過去十數年一樣,來到了南苑,大駕駛入了牌坊,停留在了街邊,張居正隨行,王崇古身體有恙,今年無法隨扈左右了。
朱翊鈞下車,兩千孤忠營有半數,頭戴紅纓盔,身披鐵渾甲,手持鉤鐮槍,昂首挺胸,冬日的寒風吹動著旌旗獵獵作響,孤忠營略顯稚嫩的臉龐,表情格外的堅毅,因為他們知道,他們的父親來了。
無論是名義還是實際,兩千一百人的孤忠營,都是陛下的孩子,只不過不改姓氏而已。
在皇帝下車后,孤忠營沒有下跪,而是站的更加挺直,齊刷刷的看向了皇帝,不停地頓著手中的鉤鐮槍,齊聲喝道:“陛下威武!”
“大明軍威武。”朱翊鈞揮了揮手,示意停止山呼海喝。
“參見陛下。”一個魁梧的壯漢,來到了皇帝面前俯首說道。
此人是孩子王衛靖國,本名衛三,宣府墩臺遠侯衛五郎的兒子。
衛五郎死于邊野,萬歷三年死在了偵查俺答汗軍兵動向的冰天雪地里,被凍死的,尸首在來年開春才找到,衛五郎的妻子重病,死在了衛五郎的前面,留下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
村里的地痞吃了衛三家里的絕戶,搶走了僅有的七畝田,衛三的哥哥不忿,前去說理,被這地痞打死,衛三那年四歲,抱著襁褓里的妹妹,光著腳踩著雪站在村口,不知該往何處去。
衛五郎的袍澤前來探看,發現了躲在廟里的衛三和他的妹妹,這位袍澤帶著孩子入京,找到了同為墩臺遠侯出身的陳末,衛三被皇帝賜名衛靖國,送到了南苑。
衛靖國從小就是孩子王,院里的孩子都不敢惹他,倒不是衛靖國兇橫,而是衛靖國公平。
“免禮,靖國啊,你不打算參加科舉嗎?”朱翊鈞看著這些孩子們略顯稚嫩的面孔,十分的欣慰,這么多年,自己終究是沒白忙活,至少養活了這么多的孩子。
衛靖國已經從講武學堂畢業,按照大明武制,講武堂畢業就是武舉人出身,朱翊鈞說的科舉是文舉人,這孩子讀書真的很好,考個舉人完全沒問題,但考進士,那就得看造化了。
“不考了,臣已經到京營報道了,打算做墩臺遠侯。”衛靖國滿臉憨厚的笑容,都吃了十四年皇糧了,他也長大了,不是孩子了,該入伍了。
這已經是陛下第三次想讓他考舉人了,他有的時候,想不明白陛下為何一直讓他考文舉人。
羽林孤忠營的職責就是習文練武,考入講武堂,成為庶弁將,進入京營,防止京營這個人間兇器,最可怕的暴力脫離皇帝的掌控。
很小的時候,衛靖國就知道了這一職責,他也一直奔著這個目標長大,但陛下似乎對這個職責定位,不太認可。
“行吧。”朱翊鈞點了點頭,既然衛靖國已經入伍,而且弓馬嫻熟,要做墩臺遠侯,皇帝也不再強求。
朱翊鈞讓衛靖國考文舉人,是因為他覺得這樣不公平,他的父母為了國朝邊方安定而死,已經為大明盡忠了,孩子成了孤兒,好不容易長大了,又要入伍遭罪了。
朱翊鈞走到了隊伍的最末尾,這里的孩子都很小,只有三五歲的樣子,十四歲以下的孩子不進行軍事訓練,不喜歡練武,可以不練。
“這些是今年新來的?”朱翊鈞抱起了一個三歲大的孩子,孩子眼睛很大,眨著眼睛看著皇帝也不露怯,伸出手,在朱翊鈞的臉上捏了一把,然后就咯咯咯的笑了起來。
“是。”衛靖國趕忙說道,今年入孤忠營三十二人。
朱翊鈞怎么可能是吃虧的主兒,立刻輕輕捏了回去,笑著說道:“調皮,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諾諾!諾言那個諾。”小孩一直躲著皇帝的手,不肯讓皇帝捏臉,還要反捏回去,奶聲奶氣的回答了皇帝的問題,手一刻也不放松,非要掐回去才罷休。
陳諾,父親是一名遼東軍,駐守石見銀山,犧牲在了倭國,母親改嫁了,留下了孩子被送到了孤忠營來。
朱翊鈞甩了甩袖子,暗藏在了手里一顆飴糖,一翻手露了出來吸引了孩子的目光,他將諾諾放下,說道:“認輸認輸,咱認輸了,這顆飴糖給你。”
“謝陛下。”諾諾志得意滿,趾高氣昂,叉著腰對著小伙伴們展示了自己獲勝的收獲。
皇長子朱常治自從讀書后,一直跟著皇帝聽政,這次巡視南海子,也不例外,他其實有些羨慕,從小到大,忙碌的父親,從來沒這么逗過他。
朱翊鈞巡視了南海子,停留了大約一個時辰后,才離開去了永定毛呢廠,接見了十數位匠人,詢問了今年廠里的情況,尤其是關于工匠大會的問題。
劉七娘這個當年胡亂招惹皇帝的花魁,現在做了織娘的代辦,孩子也已經慢慢長大,歲月不留情,劉七娘的眼角也爬上了皺紋。
大明皇帝的車駕在二十六日上午,抵達了西山煤局,接見匠人,詢問情況,查看了賬目,皇帝臨時起意,巡視了飯堂,查看了伙食之后,進行了一些指導,主要是衛生要求。
離開了西山煤局的皇帝,下午抵達了清華園,查看了清華園改建學堂的進度,院墻已經拆除,李偉最愛的一些花卉也被連根拔起,要改藏書樓。
朱翊鈞到北城,先去了十王府,接見了宗親,而后去了武英樓接見了武勛和軍兵,雖然天天見,但這次是慰問,而后去了皇家理工學堂。
二十七日,皇帝帶著皇后和長子去了東西舍飯寺,又去了養濟院,帶了些米面糧油,查看了孩子過冬的情況,也得虧皇帝每年都來,要不這養濟院恐怕要變成藏污納垢之所,變成人牙行也不是沒有可能。
二十八日,皇帝在皇極門接見了一千多名吏員、耆老、百姓、力役。
廊廟陳民念,丹墀問政典。
二十九日,皇帝又接見了一大批的外官,從巡撫、布政使、知府、知縣都有,除了陜甘總督石星言外,這些外官,多數都是磕頭蟲,不太敢表達自己的意見。
三十日上午,皇帝接見了西土城的勢要豪右、鄉賢縉紳,朱翊鈞代表萬民,對他們在災年減租,做出的六個主要承諾,表達了感謝,也希望他們能夠做到,畢竟白紙黑字的寫著,要是再犯,那就不能怪朝廷不講情面,不講人情了。
勢要豪右們則是詢問了最關切的問題,武清伯案會不會進一步擴大,他們起的大厝會不會被皇帝拿去修學校呢?
皇帝拿去修皇家園林,這些勢要豪右還能反抗下,皇帝拿去修學校,他們連反抗都不太好反抗。
姚光啟的弟弟姚光銘表示,皇帝需要盡管拿去,給立塊碑,立刻高呼圣明!
陛下已經非常柔仁了,只要宅子不要命,宅子沒了可以再建,人沒了,就真死了。
皇帝沒有含糊不清,而是告訴勢要豪右:不犯抄家的罪,就不會被抄家。
皇帝這話,怎么看都像是廢話,但勢要豪右離開的時候,無不歡欣鼓舞!
陛下向來說到做到,信譽堅挺,陛下把大明會典、大明律看的很重要,態度也很明確,不會讓權力小小任性,就把他們當釘子給錘了。
傍晚,朱載堉帶著宗親、張居正帶著百官、戚繼光帶著武勛,到了通和宮來給皇帝陛下拜年。
朱翊鈞仍然沒有見到王崇古,他在年前就已經多次抱恙請了假。
大明拜年是在大年三十傍晚拜年,過年也不設宵禁,四處都是張燈結彩,十分的熱鬧。
爆竹聲聲除舊歲,梅花點點報新春。
京師的梅花開了,王崇古真的一病不起了。
大年三十這天,王崇古抱病去了西山煤局,這天匠人要辦慶典,他強撐著去了,回到了全晉會館,便起不了了,他甚至沒有接受晉黨、工黨的拜年。
這一惡化,就有了大漸的趨勢,大醫官陳實功奏聞了皇帝,王崇古,恐怕時日無多。
“王謙回來了沒?”朱翊鈞有些心煩意亂,將奏疏、雜報都合上,他沒心情去看了。
馮保低聲說道:“要到十三日后才能回來。”
王崇古病重后,皇帝下旨給驛,八百里加急送往了松江府,但王謙要回京,要把手頭的事兒交接清楚,才能回到京師,最起碼也要十三日的時間。
“這么說,怕是趕不上最后一面了。”朱翊鈞吐了口濁氣,更加心煩意亂,王謙雖然是個逆子,但父親病重離世,都趕不太上。
馮保沉默了一下,才說道:“恐怕,有些來不及,大醫官會診了,王次輔,恐怕…恐怕,就在這幾日了。”
“朕知道了。”朱翊鈞再次點頭,陷入了沉默之中。
王崇古在揚州抗倭,在宣府拒虜,在隆慶年間,促使了隆慶議和,雖然后來走了一點彎路,萬歷維新后,王崇古就變成了逆黨恨得咬牙切齒的人物,南衙逆黨編織羅列的投獻榜頭名就是他。
沒有物質基礎是無法支撐萬歷維新的,顯然,王崇古結合軍屯衛所、住坐工匠的祖宗成法,搞出的官廠制,為萬歷維新提供了足夠的物質基礎。
萬歷十八年正月初三,朱翊鈞的大駕玉輅來到了王崇古的家宅,因為跟晉黨的關系貌合神離,王崇古不住全晉會館,在京師寸土寸金的地方,王崇古的家宅,足足占地二十畝,比張居正的私宅,大了一倍。
朝堂上斗不過,就要在家宅上勝過一籌。
朱翊鈞站在門前,抬了抬腳,又放下,猶豫不前,有些躊躇。
人都有僥幸心理,朱翊鈞總覺得自己就跟呱呱亂叫的烏鴉一樣,每次在大臣病重后,探望之后,大臣都會離去。
朱翊鈞甚至覺得,自己只要不進這個門,王崇古就能繼續活躍在朝堂上。
其實從去年六月,朱翊鈞就注意到王崇古真的老了,他拿不起環首刀了,也追不了逆子了,走路的拐杖不再是裝飾品,而是必需品。
王崇古在十月份廷議,就變得有些癔癥,說過的話,過會兒就忘,這個冬天,王崇古一直斷斷續續的生病,就沒停過。
“進去吧。”朱翊鈞最終還是走入了王崇古的家宅,調整好了情緒。
王崇古醒著,皇帝進來的時候,他仔細分辨了很久,看清楚是陛下的時候,才露出了一個笑容。
“讓陛下掛懷了,陛下能來,臣感激不盡。”王崇古看到了皇帝過來,就露出了一個輕松的笑容,他其實是有些怕的,他真的怕陛下不來。
他是個僭越佞臣,這些年,他活著,他有用,陛下看重他;他要死了,沒用了,陛下還愿意庇佑他們家嗎?這是王崇古病重后,心頭最重的事兒。
皇帝當然可以為了報復當初的不臣選擇不來,只要皇帝不來,朝中多少豺狼虎豹,巴不得把他們家生吞活剝,不用皇帝去做那個惡人。
皇帝來了,態度就明確了,他也是萬歷維新的功臣。
朱翊鈞坐在了王崇古的身邊,假裝惡狠狠的說道:“朕在次輔心里,就是那般小肚雞腸之人?這都多久的事兒了!次輔難不成覺得朕不會來?不恭順!”
王崇古是個很健壯的人,但現在重病之下,縮在病榻上,顯得格外的瘦弱。
“哈哈。”王崇古笑了笑,陛下是個很好懂的人,這顯然是玩笑話。
但講心里話,皇帝陛下就是小肚雞腸的人,睚眥必報,都是跟張居正學的,無論什么仇,都能記一輩子。
“陛下,臣能葬在西山金陵嗎?”王崇古問了另外一個自己關切的問題。
朱翊鈞沒有嘻嘻哈哈,立刻說道:“那是自然,排在先生和戚帥之后,這都是定好的。”
“還是三號功臣?了不得,了不得了,也算是光耀門楣了。”王崇古一聽,稍微瞪大了些眼睛,頗為驚喜。
居然還能排在第三號!
他覺得自己以前干的那些事兒,能配享皇陵,已經是皇帝陛下大度了,沒想到會如此的靠前。
朱翊鈞笑著說道:“朕只算萬歷維新之后的功過,不算之前的,之前國勢風雨飄搖,有點啥事,都正常。”
王崇古在萬歷二年之前,是又貪又腐,和高拱、楊博一起包庇晉黨門人,連塞外長城的銀子都貪沒了,女兒嫁人僭越用金字寫聘書,還要把自己家的狗,送到京營吃皇糧,譚倫不讓,王崇古就讓御史們用咳嗽彈劾譚倫。
這些事兒,朱翊鈞當然沒忘,但王崇古懸崖勒馬了,把長城修補了,安置了宣大十九萬流民,之后領皇差,沒有什么差錯,這是功勞,功遠大于過,那之前那些統治階級內斗的風雨,就沒必要太過計較。
王崇古看著皇帝看了許久,人生彌留之際,他還是承認陛下是個大氣的人,心里裝著天下,裝著江山社稷,裝著黎民百姓。
就他干的那些事兒,換個皇帝,容不得他。
王崇古撐著身體坐了起來,喘了口氣才說道:“陛下,讓王謙丁憂守孝,然后就此歸隱吧。”
“朕還護不住一個王謙不成?王次輔勿慮。”朱翊鈞倒是覺得王崇古多慮了,次輔父親離世了,王謙還有圣眷在身。
王崇古搖了兩下頭說道:“臣走了,他要給陛下找多少麻煩。”
“王謙真的離開了朝堂,王家七零八落就在不遠,王次輔應該清楚,他一退,所有人都要把他分著吃了。”朱翊鈞立刻說道,斗了一輩子的王崇古,顯然很清楚,王謙的官身,就是他們家的保命牌,絕對不能后退一步。
走到這一步,王謙已經沒有激流勇退的可能了。
思退?這個世道,從來沒有那么溫情過,沒人會放過王崇古、王謙和他的孩子,哪有什么退路,連朱翊鈞這個皇帝都沒有退路。
“臣就是怕他斗不過旁人,還被人利用,反到成了對新政反攻倒算的口子,這口子一劃開,就跟決堤了一樣。”王崇古沉默了許久,斷斷續續把這段話說完了。
“安心,有朕在。”朱翊鈞笑了笑,這老狐貍就是趁著病重,問皇帝要承諾來了。
朱翊鈞聽懂了,就給了。
不是朱翊鈞和王謙私交好,才要庇護王謙,主要還是王謙自己爭氣,一群連矛盾說都讀不通順的蟲豸,根本不是王謙的對手,再加上有皇帝圣眷,王謙這個牌坊是決計立得住的。
“陛下,臣有件事一直沒交代。”王崇古讓下人拿來了一個盒子,馮保打開檢查后,才放到了陛下面前,盒子一尺見方,里面全都是欠條。
馮保簡單數了數,這一個盒子里的欠條,就超過了兩百萬銀,按著欠條上的利率,一年光是利息就有六十萬銀。
“陛下,之前臣說搗巢走馬之事,這就是為何要搗巢走馬的原因。”王崇古看著那個盒子,情緒頗為復雜。
憑什么大明邊軍就要跑到草原上,搗毀人家的巢穴,趕走牧民的馬匹?因為草原人欠了錢,不還還想跑。
晉商追不回來的欠條,就會交給邊方軍兵,軍兵拿著欠條就四處搗巢趕馬。
俺答汗,是孛兒只斤這個黃金家族,第一個認了大明做宗主國的北虜可汗,不是自愿的,是被逼的。
王崇古輕輕咳嗽了下說道:“臣的盛昌號每年入草原行商,短短三十年,上到俺答汗,下到牧民,人人都欠著我家錢,生生世世還不完。”
“除了盛昌號,晉商還有盛榮號,盛永號、盛本號等等,全都是晉商到草原行商,就臣麾下的這些晉商手里的欠條,林林總總,得有兩千多萬銀。”
“草原上的這些人,別說還本金了,遇到個災年,連利息都還不上。”
“陛下,這些晉商人人惡貫滿盈,睡遍了草原所有的帳篷,寺廟,這草原人還不起錢,就得賣兒賣女,這才有了大同婆娘這個說法。”
王崇古臨死之前,才老實交代了,雄心壯志、把大明逼到簽訂城下之盟的俺答汗,到底是怎么樣,一點點被逼到了這般窘迫的地步。
“打仗嘛,什么手段都用上,不奇怪。”朱翊鈞合上了盒子,自萬歷九年大明攻破板升,開始王化綏遠后,晉商們也就不敢催債了,利滾利,這些欠條的成本,早就賺回來了。
再追欠催債,激化了邊民的矛盾,就要迎接皇帝的雷霆萬鈞了。
王崇古把晉商手里的所有欠條都收到了自己的手里,他本來打算,若是綏遠的情況有反復,就把這些欠條呈送圣上,陛下拿去討債,師出有名,還是一把火燒了,收買人心,都是個工具。
綏遠王化的進程,遠比最樂觀的朝臣還要樂觀,連皇帝的金身像都豎起來了。
本來大明以為是野性難馴、兇殘無比的豺狼,沒想到是饑一頓飽一頓,給點吃的就能訓好的狼,原來真的和解刳院說的一樣,有吃有喝,兩個月,狼當場給你表演一個原地變狗。
王崇古低聲說道:“陛下,若是日后遇到了棘手的對手,就用這法子,哪怕是西班牙、英格蘭也無礙,實在不行就把這些收不回來的欠條,低價賣給泰西海寇,讓海寇自己去討就是了。”
“比如,安南,讓廣州市舶司把民間欠的條子收一收,把水師派過去討一討。”
生財有道王崇古,臨到終了,還在想著朝廷該怎么弄點銀子。
朝廷缺銀子缺的厲害,馳道要修,學校要建,這窮的時候,國帑空空如也,這富起來,國帑還是空空如也,這萬歷維新不是白干了嗎?
朱翊鈞沉默了片刻,這讀書人的肚子里全都是毒計,皇帝、宦官摞一塊,都斗不過。
“陛下,還有這朝中反腐之事,臣有個奏疏。”王崇古讓大管家拿來了一本奏疏,交給了皇帝陛下。
王崇古肚子里全都是術,沒有道,他這輩子唯一做的大道之行,就是官廠的生產力提升,其他全都是術。
這次給皇帝的奏疏,也是術,在他看來,反腐從十個角度入手。
一賴言官舉劾,二查青樓艷幟;三觀義女華服,四究密函遺牘;五懼外宅爭寵,六看梁上窺戶;七懲紈绔驕橫,八察鼎工潰塌;九明流民叩閽,十糾同僚劾奏。
只要從這十個方向切入,要查貪腐,就會變得容易起來。
“陛下,臣無策也,臨到了,臣還是贏了張居正一次!就他張居正為國為民,就他張居正是世間偉丈夫?”王崇古見陛下收了奏疏,心中一直攢著那口氣,終于放下。
臨到了,他還是贏了張居正一次。
張居正只是支持反腐,但沒有拿出具體的條規,王崇古給了陛下一本反腐的綱常,照著這個查,一查一個準。
言官彈劾,基本都是有了部分確切的證據;
官吏經常出入青樓這等奢靡之地,一查一個準;
義女華服,在大明有些義女她不僅僅是義女,穿著十分華麗,就可以入手了;
密函遺牘,說的是瓜蔓連坐,抓到一個不松手,個案變窩案,拔出蘿卜帶出泥;
欲求不滿的外室,憤憤不平的正妻,喜歡炫耀的子孫,都是極好的目標;
梁上君子就是小偷,這些個小偷,其實可以看作是重要的信息來源,問小偷有時候比問御史還快;
鼎工潰塌,王崇古因為宣大長城被張居正給斗翻了,回宣大堵窟窿去了;
流民叩閽,就是要對百姓們檢舉問題進行調查,不能糊弄了事;
同僚劾奏,其實就是官僚、官吏內斗,虎視眈眈的政敵,總是有些旁人不了解的證據。
整體而言,王崇古根據自己的經歷,為大明反腐斗爭,指明了方向,本來不知如何加大反腐力度的大明朝廷,立刻豁然開朗了起來。
這是術,但很有用的術。
“朕知道了,反腐這件事,朕會一直做下去的,等王次輔病好了,王次輔親自督辦。”朱翊鈞將奏疏收好,用力的說道。
“臣早些年手刃過兩個倭寇,此生無憾也。”王崇古靠在椅背上,看著窗外的烏鴉,吐了口暮氣,似乎在回憶著自己的過往,慢慢的閉上了眼睛。
朱翊鈞坐在凳子上,坐了很久很久,大醫官陳實功上前,切了切王崇古脈,才低聲說道:“陛下,王次輔,走了。”
“朕知道。”朱翊鈞點了點頭,就那么靜靜地看著,良久之后,才吐口氣說道:“馮大伴,王謙不在身邊,下旨禮部委派專員治喪,讓宦官盯著點,不得懈怠。”
“替朕送王次輔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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