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樣的地方是對社會的微縮模擬呢?學校可以算是一個。而且尤其是大學,它在各種地方都被刻意建設成“社會的微縮模擬”。
就模擬而言,真正好的模擬應該不加選擇地把社會的兩方面都模擬起來——也即,一邊讓學生體會到社會的蜜糖,另一邊也能接受社會的拷打。
從這一點來說,國子監在“蜜糖”和“毒打”兩方面的模擬都是很到位的。
商洛和朱先烯兩個人都在國子監的校園檢查。
雖然開學已經20天了,校園里依舊空蕩蕩。因為上頭,上頭的上頭,和整個帝國的最高層需要他們來展示一些新生活可以有的風貌,所以全校都被動員起來,被拉到冰天雪地里去拿機關槍和炸藥包拉開架勢干仗。
或許在剛剛開始的幾天,大家還會覺得這很有趣。但這種生活持續到了第20天的時候,所有人都麻了。戰壕里開始積水,物資供給開始變得單調。睡覺的時候隨時會有來摸哨的,而醒著的時候又隨時會面臨突發狀況。
數日前,禁軍總醫院派遣了醫療團隊前往現場進行了評估——得出的結論是,雖然在生理上所有人都沒什么問題。但如果繼續演練下去,搞不好會有人會在這漫長的演習中患上“創傷后應激障礙”這樣的心理問題,甚至會因為心理問題而誘發生理器官的器質性病變。
所以演練被提前終止了。校方給兩邊都打了滿分,所有人都是英雄,沒有人是失敗者。因為撐了20多天,竟沒有一個人選擇打報告回家。
雖然可能是被周邊環境所感染,覺得不能后退;也有可能是真的很想贏下這一場;又或者是早就想跑路了,但又被旁人勸回來。
總而言之,國子監以及朝廷的態度是論跡不論心。不管如何,反正只要沒退出就有分數,所有人都能拿到滿分。
當然,對于一個評價體系來說,滿分并不是重點。因為當所有人都拿到滿分時候,就等于所有人都沒有拿到滿分。所有人在這次比試中的言行都被記錄了下來,而有些表現特別突出的人則得到了特別的關注。
就比如北國子監這次整體的表現就比南國子監強出一個檔次——因為從學生的組成成分來說,從小就在工業化環境成長起來北國子監的孩子,就和當年戚繼光挑選的戚家軍一樣耐折騰。
理論上,這個“折騰”其實已經超標了。因為就算對王師來說,拉到雪地里演練20天都已經是一種大型的演練了。對生活在內地的其他人來說,這種苦難恐怕一輩子都碰不到幾次。而為了在家長、在校方、在朝廷,在天子本人面前展現一下靈氣技術的最新成果,他們還是被硬綁著在那里待著,而且愣是沒被折騰得跑路。
另一方面,南國子監的表現其實也還不錯。
首先南國子監的4個院里面,有兩個院是高強度集體環境下成長起來的。尤其是來自南洋的蘭芳學生,蘭芳雖說是個巨型企業國家,但所執行的公民教育遠比畿內要更加嚴格,因為每個人都是被當作士兵來培養的,所有人都被看作是蘭芳鐵人軍的潛在招募對象。
如此訓練下來,就算是被評價為不能參加戰斗的丁級人員也非常耐造。因為至少都是蘭芳公民,被選到國子監的生員全都是作為蘭芳的代表被派遣來的。
其次就是國子監的土著——也就是包括商洛在內的瓜院學生。
由錦衣衛、孝陵衛,還有各路勛戚懷著找死的心態以高分考到國子監內,就為了繼承他們父母在本校的傳統,乃至于繼承他們的床號和同僚關系。瓜院的所有人表現出了一種,近似于“國子監本地人”的超常的榮譽感。許多瓜院人其實不是軍校畢業的,但他們假裝自己好像是軍校畢業的一樣,然后真的和軍校生一起穿越火線去扔炸藥包。
在此基礎之上,其他兩個院雖然完全沒有基礎,但也依舊達到了所有人都的期望。
“所以,我學到了兩點。”商洛和旁邊的朱先烯說道,“人的可塑性真是相當的強,我看到所有人在第一天很興奮,第二天開始痛苦,然后不斷和環境磨合并且接受,最后開始適應了環境;第二點就是,人真的很容易被環境所影響。南國子監其實有一半人按照常理根本不可能撐得下來,但因為另一半人撐住了,所以他們也撐住了。”
“朱靈沒去,真是可惜。”
“我覺得朱靈沒去其實是好事.要不然比賽可能會被她帶成越野障礙賽。”
“.”朱先烯想了想。
他點了點頭。
朱靈可不是嬌滴滴的公主,她是在野外和野生熊貓摔跤的人,這種野外生存剛好進入了她的舒適區。
如果朱靈也參加了這次演練,那么以她豐富得和熊貓一樣的野外生存經驗,還有她身為長公主的號召力,她搞不好會帶著瓜院的其他人翻山越嶺去繞到北軍的后面蹲一晚上,然后在半夜三更突然冒出來夜襲。
那就變成對兩邊所有的人的終極折磨了。
仔細想想,現在這情況已經很不錯了,沒必要讓朱靈給他們再增加附加題。朱靈要是真去了,整個演練恐怕在5天之前就要結束了。
“話說回來,朱靈有消息了嗎?”商洛問道,“我昨天去看隆隆的時候,他還在和她妹妹打電話。”
“啊對,那個廢物。”朱先烯罵了一句,“那個家伙去陜西之前竟然沒發現,他是個四川熊貓,根本不會說陜西的熊貓話。結果到了陜西之后被本地熊圍起來打,什么都沒問出來。”
這倒也不奇怪。陜西熊貓和四川熊貓有30萬年沒有碰面了,但隆隆作為熊貓卻沒有發現這件事,這實在是全職熊貓的失職。
所以到半途,隆隆只能灰溜溜地回來,然后叫上了他的妹妹來替補——和全職熊貓龍龍不一樣,她是兼職熊貓。
不過隆隆的妹妹并沒有到靈獸的級別,她知道她需要朱靈的協助才能完成長途旅行,所以朱靈也去了。
“朱靈說她快回來。其實她三天前就找到一只紅棕色熊貓了,但她們在談判。因為是要叫人來工作,所以得那只熊貓自己同意才能帶它回來拉車。但和其他熊貓一樣,它們都只喜歡躺著一動不動,什么都不愛干。”
“我記得熊貓里面,好像有某些是特別勤快的?”
“啊對,隆隆的妹妹就是那種,她屬于特別喜歡在人前展示,在賣萌上也是老演員了。但是我們沒找到那種閃光的勤快熊貓,大部分都是隆隆這樣的懶熊,躺下來一天都能不挪窩的那種。想找個愿意來工作的,還真是困難。不過,朱靈現在找到的那個確實有意向來工作,倒是還好。”
“誒?那個不懶嗎?”
“不是.朱靈說,那只熊貓因為她的哥哥巡邏太勤快,導致繁殖季節的時候沒有陌生熊貓敢過來。所以她正好打算換個地方生活,這個時候正好碰上了我們的人。”
“熊貓竟然還有這樣的情況?”
“有的.進化越是高等的物種,內部越是會分化出各種奇奇怪怪的個體。熊這種生物有時候聰明得出人意料,前些年我聽說倭國北海道的某處,有個叫三毛別的村子曾經遭了熊災,有個棕熊鐵了心的和村子里的人打游擊,在有大批獵人圍剿的情況,前前后后殺了7個人。熊貓比棕熊聰明得多,不過熊貓腦子會用在不一樣的地方,比如有的熊貓會看人下菜,在嚴厲的飼養員面前非常聽話,在可以拿捏的新手飼養員面前就躺地上耍賴。不過話說回來.”
朱先烯頓了一下。
“嗯?怎么了?”
“其實社會工程學方面,對智慧究竟從何而來進行過一些研究。一種流行的觀點認為:“感官與實在之間的鴻溝,迫使系統內部創造虛擬層,通過系統自身的遞歸映射生成內在一致性,最終催生意向統一的群體意識的涌現,以此在實在中開辟出可認知的部分。”
“哈”
哈?
這是什么?不只是商洛聽不懂,阿波羅尼亞也聽不懂。
“你聽不懂是吧.倒也是,畢竟你們那邊沒這么多天乙貴人能拿來研究。那我還是從熊開始說好了。從觀察熊類的行為中你就可以發現:熊很喜歡扮演。很多熊會假裝若無其事地看風景,慢慢靠近,然后突然撲上來——熊之所以看起來更聰明,就是因為熊會在腦中構想一個‘虛擬熊’,它會構想這個虛擬熊的決策與世界直接的交互,然后通過對虛擬熊的構想來修正自己的行為。
“比如黑熊、棕熊,會虛擬出,并扮演一個人畜無害的‘可愛熊熊’,它們會意識到扮演這種形象可以讓人放松警惕,然后在足夠接近時再暴露自己的本相。這與老虎的潛行是不同的,因為老虎只是在隱蔽自己的存在,而熊則是在預想一個‘虛擬熊’與對方在進行互動。”
“這和群體意識之間,有什么關系?”
“因為我們認識到存在這樣一個根本問題——知覺,終究無法認識到真正的現實。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你所見的世間諸相,只是眼、耳、鼻、口,和皮膚共同形成的,一種虛幻的感受。而真正的現實,與人的認知之間,必然會存在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這條鴻溝對太古的簡單生命來說還并不明顯,但多細胞生命出現后,不同的細胞的感受混淆在一起,神經系統之間甚至還有延遲,那原始的多細胞生命到底是如何產生最初的智慧的呢?”
“通過一個虛擬層?”
“沒錯。這個觀點認為,個體細胞為了應對他們所無法直接認知的外界環境,它們創造了一個想象的共同體——一個‘自我’。換而言之,每個細胞雖然無法直接認知真實世界,但他們都在想象,而所有細胞的想象層匯聚起來,就形成了自我。正是這個想象的自我。在隔著認知的鴻溝,乃至隔著神經系統的延遲,在操作整個軀體。這個觀點簡單而和諧,而且可以推廣到家族、民族之上。
“基于這個觀點,民族也可以是個體為了應對外界變化而創造的想象的共同體。個體通過讓渡一部分的個性,來維持了民族的共性,形成了一種集體潛意識,以此來更好地適應環境的變化。”
“啊”商洛琢磨了一下,“這個觀點認為,天乙貴人的自我意識就是這樣產生的?”
“正是這個道理。所以這個觀點認為,我們應當把天乙貴人的個體與群體分開來對待,只與呈現出群體的天乙貴人打交道——比如電話轉接臺就是這樣。由此,我們認為應當穩定地天乙貴人去扮演一個人格,從而將其固化為一個高效而統一的模型。目前的天乙貴人在工作能力上還是太弱了,如果能夠實現模型的訓練,那么天乙貴人的工作能力或許將會得到一個巨大的飛躍。”
“這就是我們現在要做的工作是吧.”
“沒錯,你搞自動販賣機的時候,里頭就得安裝進去一組模型。我們過去是讓天乙貴人分開工作的,但我們現在打算以整體對天乙貴人進行訓練。”
“話說回來,我這邊倒是有一個叫‘前小將’的家伙,似乎就是這樣。”
“誒?你有好辦法為什么不早講?”
“你不說我哪知道是這個原理啊,我又不是搞社會工程學的”
“總之,我們先來試試。只要能夠力量訓練,那么飛升之后的我們就能大批量地創造出高算力的虛擬生命了。因為通過調控參與訓練的天乙貴人的數量,就可以調控出他們的算力規模。這是以前未能達到的目標,或許我們可以在這里實現它。為了實現它,我們需要一條路徑。”
“什么路徑?”
“通過符號——無序的意識無法收束,我們要通過具體的邊界建立溝通的渠道。實際上通過符號,你甚至可以教會婆羅洲紅猩猩與人進行簡單對話。這里,我們要建立的應該用自動售貨機的行為來約束集體意識的想象。這可是真正的,可以創造算力的社會工程學。我們,正站在神性的尖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