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恢復默認
作者:霖自斜
更新時間:25062518:27
巴那貝踏出了圣賽繆爾教堂。
他滿心恐懼與憂慮地走進來,現在又帶著生命和足以壓垮任何生命的秘密走出去。這位“占卜家”從未如此感激自己對神靈的不敬,他不是個虔誠的信徒,沒有任何信仰,所以他現在還能保持滋滋作響的理智,不至于失控成怪物。
也許還有別的原因……比如“愚者”的庇護,即使巴那貝真的沒什么虔誠可言。
甚至,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是某種信徒,但是在那張長桌旁,更沒有什么可動搖的話語權,“愚者”從來沒邀請過他們決定什么。拋開“交易”的規定來看,羅塞爾日記中的隱秘知識,大多也是一種分享的形式。
只是從客觀的角度講,那個塞什么的話也沒有錯,所有塔羅會的成員,統統都是“‘愚者’的使者”。
那別人呢?那些個風暴的、黑夜的使者,知道非凡力量在失衡的消息后,他們又有什么樣的感覺?
巴那貝沒有隱藏自己探究的目光,所以戴莉用一個微笑做了回應,直到兩人都走進帶有教會徽記的特殊馬車,在夜幕下向著港口出發,這位女士才點點頭:
“我不會跟你聊什么的,一是因為保密協議,三是為了我自己的身心健康。”
馬車里拉著窗簾,巴那貝也沒有掀開它的打算,只是望向那個位置,就好像要隔著障礙物看見窗外:“你是不是漏了二?”
“你問我有沒有二,這就是一個確認,你的頭腦很清醒,比我想象中強韌。”
巴那貝想起先前那些話,很明顯,在踏出教堂那一刻他還沒被雷劈死或者在夜晚消失,就已經證明那些消息并非褻瀆,而是因為“正神允許”而擴散開的警告。
這份警告要是真的公之于眾,所有人都會陷入恐慌,外面安靜的街道會被尖叫填滿,自認活不下去的人會放任內心的惡意,而想要掙扎著活下去的人會更容易被這份惡意淹沒……
會死很多很多的人,遠不是先前那幾場戰爭里犧牲的人,不是為了哪個國王或國家,而是純粹的,沒有意義的死亡。
將目光放到對面,巴那貝又看到戴莉自然而然露出的微笑,她的笑容里常常有種看破他人想法的神秘感,這也讓巴那貝下意識感到煩躁,他當然能控制好自己臉上的表情,但是這種抵觸感卻沒辦法被輕易遺忘。
“我們也清楚,等你到達那個新拜亞姆,你與教會之間的‘協議’會有許多能鉆漏洞的地方。”
戴莉主動開口了,語氣一如之前那樣輕松隨意:“但是我們也沒那么在乎了,我們只負責伸出手表達這份意愿。瘋狂啊,瘋狂的末日論從不針對任何人,只是非凡者們首當其沖。”
巴那貝的嘴唇微動,最后卻只是“嗯”了一聲。
戴莉往前側身,小聲地說:“我能看得出來,你不在乎這個任務,沒有意識到它的重要性,但是我的任務只是將你送上船,希望直到這里我們都能‘合作愉快’。”
頓了頓,戴莉的眼神黯淡下去:“因為貝克蘭德實在經受不起更多沖擊了,不管是戰爭還是非凡力量,都可能引爆潛伏在這里的陰影。”
“這才是你們的目的吧,將我送走,免得我這個‘使者’在這里引起危機……”
戴莉又一次微笑起來:“只是目的之一,當然,我個人還是很期待你能在拜亞姆做些什么的。”
難道不是因為不用派遣自己的人去打先鋒嗎?萬一有個污染什么的,就不用對黑夜的信徒造成損害,便于保全教會眼下的值夜者們。
巴那貝想到這,不禁白了一眼戴莉:“我也很想知道,為什么你現在還能……這么平靜?”
戴莉的反應卻跟巴那貝預想中完全不同,她低下頭來,輕柔地撫摸著自己無名指上的戒指,感受著它壓在手指上的質感:
“一開始,我也覺得很荒謬、很可怕,因為我們作為教會內的非凡者,甚至是直接感受到了女神的注視。之后的事情更像是一場夢境,其實也就是夢中的瞬間,具體的內容也被隱去,只記得一種令人沉下心,想要在夢里再一次睡去的寧靜感。
“當那場奇妙的夢境蘇醒后,我們這些進入過夢境的人,只記住了女神溫柔的撫慰,還有那句要傳達給所有人的勸告……”
“你們的神還特地安慰你們一番?真是貼心。”巴那貝的話怎么聽都不是很尊敬。
戴莉卻沒有在意,只是吻了吻自己的戒指,低聲道:“‘活下去。’這就是我們從那場夢境中留下最深刻的印象。”
巴那貝怔怔地盯著戴莉幾秒,直到馬車微微顛簸一下,將他打結的思緒扯散:“我以為神諭會是更加公式化的命令,不過現在這么看,你們的……好吧,確實很貼心,誰不是想活著呢?”
“可惜我離‘死亡’更近一點……”戴莉笑意盈盈,讓人很難分辨她話語背后隱藏的情緒,“甚至不止一點。我也險些失去非常重要的人,幸好最后我們抓住了彼此。”
巴那貝又一次翻了個白眼:“我猜,是你的先生。”
“是的,所以我們會活下去,一起活下去,竭盡全力想辦法活下去——正如我們的女神所期望的那樣。”
戴莉在胸口劃出了緋紅之月的手勢,口型默念著“贊美女神”。
巴那貝對于“錨”的事情,一直都是一知半解的,直到現在才隱約感受到,至少這些被拉入夢境的人,與神靈之間都有那層無形的聯系。
也對,就像是塔羅會成員們和“愚者”之間……
自兩個人見面之后,巴那貝的戒心直到這一刻才有所收斂,在戴莉展現出袒露心扉的態度后,他覺得既然對方還能冷靜地看待以后的事情,沒道理他自己就亂了陣腳。
同樣的,他也需要交流,需要聽聽別人的想法,才能蓋過自己腦子里那些紛亂的聲音:
“那,聊聊別的吧,戴莉女士。你有想象過……末日嗎?”
“深紅從天而降。
“太陽焚燒自己的尸骨,緋月墜于他鄉;
“風暴向著深淵下沉,知性與理性日漸目盲;
“那隱蔽的,那坦蕩的,那消亡的,那匍匐的;
“都在等待,等待深紅從天而降。
“命運的線、命運的眼、命運的網,
“報春的鳥兒,一遍又一遍報喪,
“血與肉、靈與骨,又在因何而滋長?
“舊的影子糾纏在新生者背后,
“叫那閉上眼睛的,亦知曉恐懼而驚慌。
“祂,祂們,復從噩夢間掙扎而醒,又向著踐行者發出勸誡,
“發出那必然落至塵埃的咆哮:
“末日來了,深紅從天而降。”
阿蒙坐在長椅的右側,祂只要向左偏過脖子,就能看到相隔一米的亞當,還有那張羊皮紙上被墨水浸染的詞語。
不過祂不需要這么做,另一只白眼圈烏鴉正親昵地蹲在亞當的耳邊,將那些詩意遠多于敘述的字句,完整地傳遞到阿蒙的視線里。
這跟亞當過去作為“作家”的習慣非常不一樣,甚至也跟阿蒙印象中的父親完全不同。
事實上,阿蒙找了個分身到白骨教堂來,原本并不期望在這里能見到亞當或者任何一個人格分身,都做好了跑空的準備。
但是亞當在這,在阿蒙進來的時候,祂也并不像平常那樣在向著十字架祈禱,只是平和地望著沒有提前打招呼的訪客,然后在阿蒙落座后,一同坐到了長椅上。
阿蒙眨了眨眼:“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時候當了詩人……如果有哪個序列叫這名字的話。”
在這句話之后,亞當肩頭的烏鴉也歪歪腦袋,發出“呱”的一聲詢問。
“這不是一段預言或者故事,我沒有使用什么非凡力量,這只是一段記錄,”停頓了兩秒,亞當笑著看向阿蒙而不是那只離自己更近的烏鴉,“我偶爾也會想放松一下。”
阿蒙看上去確實被這句話噎住了,祂臉上露出一點又真又假的困擾:“這更加不像是你會說的話了。”
亞當沒有說話,于是阿蒙也沒有說,祂們就這樣望著對方。
烏鴉拍動翅膀,飛向教堂最前方豎立的十字架,繞著它一圈接著一圈盤旋。
“我以為,你會有很多話要問我。”亞當輕聲道。
阿蒙只是搖了搖頭,盯著那個自在打轉的分身,仍然沒有開口。
“這里面牽扯到很多事情,很多變化,我們至今也在摸索,無法判定有哪條路可以擺脫既定的軌跡,只能在這其中小心翼翼地尋找平衡。行動不能過于倉促,防止祂醒來后又打碎新的世界,也不能太過偏離世界原有的‘歷史’,那會讓舊世界的侵蝕蔓延,破壞新世界重新厘定的秩序。”
“真是個大計劃。”阿蒙嘀咕著回應了一句。
如果不是祂提前發現了“另一個阿蒙”,亞當,或者說父親,一定還會瞞著祂很久,直到“這個秘密應該被揭露”的時間點——好讓一切按照舊世界發生過的那樣進行。
事實上對亞當來說,阿蒙知道的東西已經有點太多了。
其實那個時間點離現在也不太遠,但是阿蒙仍然像個鬧別扭的孩子,委婉地向亞當表達出了自己的不滿。
亞當伸出手,接住那只重新飛向自己的烏鴉:“我欠你一個解釋,抱歉。”
烏鴉又“呱呱”叫了兩聲,阿蒙輕輕觸碰著自己單片眼鏡的邊緣:“沒關系,現在我也不是很需要了。”
又是片刻沉默。
亞當從長椅上站起身來,祂走到十字架前,抬頭仰望著碎花玻璃外透進來的陽光:“你同樣也是舊世界‘末日’中重要的一員,之后的‘歷史’,仍然需要你來參與。”
“那艾絲特呢?”那只烏鴉忽然開口問道。
亞當從十字架前轉過身來,注視著單片眼鏡后面黑色的眼睛:“她是我們的‘備用計劃’。”
阿蒙臉上多了些好奇,脫離了之前隱隱緊繃的狀態:“那你們的第一計劃是什么?”
“新世界的詭秘順利誕生,新世界的源質歸于穩定,舊世界的殘骸足以撐起新屏障,直到足夠的舊日走上舞臺,驅逐那些想要撕碎我們的貪婪者,而西大陸……也需要他們愿意配合這個計劃的。”
烏鴉咂了咂嘴:“哦,那艾絲特沒什么用。”
“備用計劃起先是為了安撫‘舊世界’準備的,編織新的歷史節點、維持計劃參與者們的狀態,甚至是錨定新的詭秘,保持其人性永遠站在我們這邊——她做得遠超我的預料,這些事情,她都已經很出色地完成了。”
但是也有一些做得不夠好的事情,阿蒙這樣想道。
“是的,舊世界的詭秘蘇醒了,這會進一步強化兩個世界之間的聯系。這就是我、我們,從很久之前就在擔心的事情。”
亞當肩頭的烏鴉飛了起來,落在阿蒙的頭頂,跟之前云雀坐的地方差不多,然而烏鴉還是更重一點,將軟頂帽壓得略微下垂,在沉思的黑眼睛上落下陰影。
“所以接下來,才是正式啟動備用計劃的部分?”
亞當竟然嘆了口氣,阿蒙硬是聽出來一點無奈:
“原本該乘坐那艘船,抵達舊世界殘骸的,是艾絲特。”
“噢,不該是我。”
阿蒙突然顯得高興不少,祂站起身在原地慢慢轉了一圈,環顧著教堂里從沒有變化的擺設:“但是我看到了另一個阿蒙,你要留給‘艾絲特’的東西現在可不在那兒了。”
亞當很了解阿蒙,能看得出來“時天使”是發自心底感到興奮:“是的,那里有一個分身,而你……還有分身成功進入了舊世界。”
“祂也是阿蒙嗎?”
“舊世界的毀滅,也未阻攔住你的好奇心。因為祂的途徑特殊,一些‘必然’的幸運,讓祂的嘗試得以導向今日的結果,最后你也見到了自己。”
阿蒙停下愉快遛彎的腳步,仔細地盯著亞當,就像是亞當了解阿蒙那樣,阿蒙也能看到隱藏在平和后的少許漣漪:“我與那個自己在某些決定上達成了一致。”
“你不會放棄成為詭秘,”亞當點點頭,根本無需阿蒙多解釋,“我一直很清楚。”
阿蒙望著亞當,看到被胡子覆蓋的嘴角因為微笑而勾起,反而讓祂覺得無所適從。
停在亞當手臂上的烏鴉突然張開翅膀用力扇動起來,直到亞當看向自己,黑色的鳥才啞著嗓子開口:“我們覺得這不公平。”
“這樣啊……”亞當沒有再說什么,只是伸出手指輕輕順過烏鴉的羽毛,感受到它很用力地咬在自己的手指上。
“我還是欠你一個道歉。”亞當對烏鴉這樣說。
阿蒙搖搖頭:“這一次不會了。”
亞當沒有再勸說什么——命運自有其慣性,因果相銜,不論往哪邊奔騰,那條長河的主干都只有一面。
阿蒙想要改變的事情,到最后可能還是相似的模樣。但是亞當尊重這份意愿,在阿蒙“不需要”祂的道歉時,亞當就明白了這個決定。正是因為阿蒙不打算按照亞當的劇本走下去,祂們之間仍然是兩清的。
阿蒙還在等待亞當說什么,卻只是看到對方走近,輕輕拍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重新坐回那張長椅,平靜地垂首禱告起來。
“對了,我注意到,你之前問到她的時候,用的是‘艾絲特’這個名字,”亞當的笑容溫和,說話時也沒有抬頭,摩挲著自己手指間掛著橄欖枝的十字架,與平常沒有區別,“看上去你們相處得還不錯。”
阿蒙又一次搖搖頭,在那只烏鴉沙啞而聒噪的叫聲里,返身走向教堂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