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辭晚的身體里,有無數奇妙物質仍在高速生滅變化著。
她并沒有太過分心去在意鬼車妖圣的答題情況,但對方的聲音,以及海面上、課室內的一切動靜卻又似遠似近,熙熙攘攘地鉆入她的耳朵里、感知中。
她聽到鬼車妖圣在尖叫、憤怒、威脅。
終究,夢貘不敢違逆這位古妖圣的意愿,還是選擇了放棄行使天驕答題的權利,任由鬼車妖圣去作答那三題。
然后,第一題,鬼車妖圣直接答錯了。
木人宣布鬼車妖圣答錯題,天驕夢貘受到懲罰,向墮魂淵退入十里。
黑氣翻涌而上,夢貘踩踏在黑色圓盤上,狀態卻似乎還好。
夢貘與旁的妖類不同,其身軀似虛似實,雖然乍看起來像是一頭人立而起的微小型犀牛,但其實,它并不是真正的獸類妖獸成妖。
它更像是一種概念,一團氣體,又或者是一團有形無質的虛幻投影。
你說它存在,它又仿佛不存在,你說它不存在,但它其實又是存在的。
它不但是存在的,它還就站在那里,有悲有喜,會畏怯會恐懼,會前行會退縮……
因而它也在萬靈天驕榜上有名,此時此刻入了昊虛仙島,亦與其他所有天驕一起擁有同等待遇。
但是,就在你以為它處處都能與普通天驕相同的時候,它卻又冷不丁因為自身特質,而在極其恐怖的惡氣懲罰中,如同未受懲罰。
黑霧翻涌而上,穿梭過了夢貘有如實質的身軀,夢貘先是下意識地痛叫了一聲。
緊接著,它的聲音就消失了。
犀牛一般的獸臉上竟有片刻茫然表情。
黑霧翻滾著涌動著,從它的身軀內外穿梭而過,它站立在黑色圓盤上,時而象征性地叫一聲。
其叫聲卻并不痛苦——
或者說,它其實是有意識要模擬出痛苦的叫聲來,但是,它的模擬又實在蹩腳。
總之,在場所有生靈,有一個算一個,都或多或少地聽出了它拙劣的敷衍。
課室內,回蕩起了鬼車妖圣張狂放肆的笑聲:“哈哈哈!桀桀桀!嘻嘻嘻……”
鬼車妖圣有九顆頭顱,它兩邊八顆頭顱都在一齊狂叫,中間的美人首則發出了清脆有若嬌嗔般的嬉笑聲:“咦?這些惡氣奈何不得夢貘兒呢!哎呀,這可怎生是好?咱們課上的規則是不是有問題呀?嘻嘻嘻……”
鬼車妖圣這般作態,這般言語,直叫夢貘眼皮直跳。
如果不是懼怕離開昊虛仙島后遭受到鬼車妖圣的報復,此時此刻的夢貘是一定要破口大罵的。
鬼車妖圣,堂堂古妖圣,卻偏偏多生了九張嘴!
就它那樣的嘴巴,一張都很可怕了,它卻有九張。
這一刻,夢貘亦如許多人族修士一般,格外期望宋天驕能夠再次出手,將鬼車妖圣禁言!
奈何宋天驕偏偏不動,她既沒有要出手禁言鬼車妖圣的意思,也沒有要像先前搶答九嬰那般,對鬼車妖圣的答題進行搶答。
她就那樣安安靜靜地站著,海風吹來,使她此刻神態忽而有種莊嚴的靜美。
卻沒有人知道,此刻看似安靜的宋辭晚,又因為夢貘不受惡氣所制,這一奇妙現象而生出了新的靈感。
她的腦海中,有數百字符在發生天翻地覆,世界新生一般的碰撞。
千里眼施展開來,她的神思恍惚跟隨惡氣,穿透了夢貘虛實相間的奇異身軀。
一種全新的結構在她眼前被解析,她悄悄潛伏,時而觀察夢貘,時而觀察惡氣,心有萬千,更有大千。
鬼車妖圣仍在叫囂,但它的叫囂又好似是什么也沒影響到。
課室內,呲鐵妖圣伸出自己毛絨絨的熊掌,捂住了自己圓圓的黑耳朵。
而講臺上,木人忽而舉起戒尺,在身側橫屏輕敲。
他說:“時間到達,請妖族鬼車進行第二題作答。”
一切流程,仍如先前。
沒有什么新意,只是題目格外刁鉆。
當然,這橫屏出題一貫就是刁鉆的,如今這些題越刁鉆越顯得正常,倘或是什么時候不刁鉆了,只怕反而要叫人心生懷疑,萬般不適。
一邊似真似幻地聽著鬼車妖圣答題。
第二題,鬼車妖圣仍然答錯了。
這一次,雖然仍舊答錯,鬼車妖圣卻顯然毫不在意自己的錯誤。它非但不在意,還得意洋洋地嘯叫催促:“再答!再答!嘻嘻嘻,嘿嘿嘿……”
“錯又如何?吾雖是錯了,可是吾又不受懲罰!”
“便是受著懲罰的夢貘,嘻嘻嘻,它也不難受,受了懲罰與未受懲罰沒有任何區別。嘻嘻嘻,怎會有這般好事?”
“哎呀呀呀,可是偏就當真是有這般好事呢!”
“木人啊木人,你們仙島的規則是真有漏洞啊,你們不彌補嗎?”
眾人:……
眾妖:……
課室內外,眾生靈聽著鬼車妖圣的叫囂,心頭不約而同都生起了頭一個念頭:真是賤啊!怎么會有這般嘴賤之妖?
最可恨是,此妖乃是古妖圣,天下間管得著它嘴賤的幾乎沒有。
這個時候,講臺上一直都顯得十分平靜的木人終于開口了,他回應鬼車妖圣的話,道:“此非漏洞,向墮魂淵退入一步,此為執行者答題錯誤時,天驕所必受懲罰。惡氣不過是附帶效果,天驕自身能夠承受此惡氣侵蝕,此為天驕自身本領。
人有強弱,妖亦有強弱。能否承受惡氣,皆由受罰者自身而定。
昊虛仙島絕不會因為天驕自身承受住了惡氣,便更改規則。此時更改規則,才是真正不公平。
規則之內,昊虛仙島公平公正,請各位天驕與隨從放心定念,好好學習。”
說到這里,木人拿起戒尺,又對著身側的橫屏輕輕敲了敲。
這一刻,這位口口聲聲說著公平公正與好好學習的木人,竟真像是一位傳道受業解惑的名師。
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絕不因外物變化而有分毫情緒波動,也不會因為學生是否“頑劣”而對其生出偏頗。
他只管仔細講課,認真判題。
世間活物生靈少有能夠達到此等境界,擁有此等特質者,可是一個看起來像是機械造物的木人卻反而達到了。
真是奇奇怪怪,有種說不出的荒誕與諷刺。
木人輕敲身側橫屏,又敲出了第三道題。
第三道題,仍然由執行者鬼車作答。
課室內外,或者海上——也沒有任何一個生靈對鬼車答題進行搶答。
然后,鬼車就停頓了三十個呼吸,三十個呼吸后,答題時間到了,鬼車作答回復。
判題的結果很快就出來了,木人繼續敲擊身側橫屏道:“妖族鬼車,你連續三道答題錯誤,將進入時空長河接受學習改造。”
誰也沒想到,前面一直沒有受到任何懲罰的鬼車妖圣會在這一刻突然被懲罰。
長河驚鴻一現,浪花卷起。
鬼車妖圣那九顆頭顱甚至都沒來得及施展任何神通,給出任何反應,它的整個身軀就被卷入了浪中!
那一道盤旋于課桌上空的微小長河浪濤滾滾,雖不知其從何而來,又要向何處而去,然而時光的滄桑,流逝的迅疾,卻依然是在這一條小小的長河上面體現得淋漓盡致。
課室內外一時寂靜,鬼車妖圣就這樣消失在長河中,不見了影蹤。
許多生靈先前的罵聲與祈禱實現了,但是有許多人又發現,鬼車妖圣雖是消失了,自己內心卻似乎又并沒有想象中那般——
松一口氣,又或者是十分愉悅……
沒有的,這些情緒通通都沒有。
相反,許多人與妖又都同時生出了心有戚戚之感。
此刻,夢貘正站在黑色圓盤上,獸臉之上神情微微茫然。
講臺上,木人又敲戒尺。
巨大的骰子再次顯露在茫茫滄海的上空,咚——
木人道:“黑棋三步結束,此番執行者連錯三題,自身受罰。下一輪,我將再次抽取白棋天驕。”
他的話音落下,天空中巨大的骰子頓時骨碌碌轉動起來。
骰子轉得很快,停得也很快。
咕咚,這一次,顯露在骰子正面的,卻是一個鮮紅的六點!
六點,這就意味著,接下來被抽取為執棋者的天驕,需要面臨六道難題的關卡。
套路還是那個套路,在場眾生靈卻又無不緊張起來。
緊接著,便只聽木人敲動戒尺道:“本場由白棋行路,執棋者天驕宋昭。天驕宋昭,你將擁有六步前行的機會。現在是第一步,你可以選擇第一位隨從聽課答題。”
抽到宋辭晚了!
這就抽到宋辭晚了,又或者說……終于抽到宋辭晚了。
結果出來時,在場不知多少生靈盡皆長長吐出一口氣。
宋辭晚本人卻反倒顯得有些恍惚,她好像反應慢半節,直到木人將話說完,數息之后,她口中才發出了輕輕的一聲“哦”。
她立在白色圓盤上,微微抬眼,目光落在了投影課室內。
課室內,她的“千名隨從”神態各異,卻又各有各的緊張。
木人道:“天驕宋昭,你擁有隨從一千名,現在請你選取一名隨從,進行第一次答題。”
宋辭晚這次倒是沒有遲疑,她道:“我選莫應懷。”
她選擇了莫應懷!
場中頓時發出了輕輕一陣嘩然聲。
許多人都沒能想到,宋辭晚居然會選擇莫應懷!
畢竟,莫應懷在千年前名聲雖響,但是,千年后的莫應懷卻分明是深陷在一種難言的落魄中。
就是莫應懷自己,也沒想到宋昭會選自己。
畢竟,宋辭晚身為仙武聯盟的盟主,在九州威望實則已經達到了頂峰,她完全可以擁有更多更好的選擇。
不說其他,單只說真仙一清真人,難道不比莫應懷更顯得合適許多么?
莫應懷在小小的課桌前站了起來,抬眼透過木人身后的巨大投影,看向了投影中的宋辭晚。
他的眼睛蒼老而又晶瑩,似有情緒涌上,觸動難言。
但他嘴唇抖了抖,最終卻又還是問出了口:“宋盟主,我……老朽不曾想,宋盟主竟選了我……”
宋辭晚微微一笑道:“莫道友,我信你。”
僅僅只是簡短六個字,卻在瞬間擊中了莫應懷的內心。
他佝僂的脊背便陡地一下子直了起來。
是啊,比起一清真人,宋辭晚甚至更信任莫應懷。
因為對于莫應懷,宋辭晚從前是切切實實有過恩情交集的。
宋辭晚選了莫應懷,木人對此沒有發表任何看法,他也不會發表任何看法。
他只是拿起戒尺輕敲,一如此前的流程,直接開始了講課。
華夏文史課,每一課都填充著無數內容。
木人洋洋灑灑,如同推海掀瀾一般帶著波濤,以浪濤滾滾之勢飛速講課。
一刻鐘的時間過得很快,某一瞬間,木人忽然就收了戒尺,道:“課已講完,請人族莫應懷答題。”
答題時間到了!
戒尺一敲,木人身側橫屏上出現了第一道題。
題曰: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此乃先賢詩作,請問此詩意境為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