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亦的確是令人“感動”。
他不但感動了他自己,也感動了與他拉扯的幾名書生同窗。
這幾人被他指責了,原本是要生氣,可誰知王亦說著說著話,竟自己哽咽起來。
他紅著眼眶,繼續訴說著:“我與月娘雖然終究錯過,然而在我的心中,卻始終是要將她放在最為要緊之處。她遭受劫難這才多久?我若是當真為全同窗情誼,今日收一個舞姬,明日又收一個美婢……”
“那我成什么人了?月娘若是泉下有知,又該如何傷心?”
“幾位好友今日與在下嬉笑,改日知此舊情,只怕也要鄙夷王某薄情寡義,在下又豈能還有顏面與諸位相交?”
說到動情處,王亦偏過臉去,微微仰頭,努力收回眼眶中的淚花。
與他拉扯的幾名書生聽到這里,一個個臉上便都露出了既感動又羞慚的表情。
尤其是方才被王亦推開的那名書生,他收斂了臉上的怒容,反而是羞愧嘆息道:“是小弟唐突了,王兄高風亮節,情深義重,實在不該被世俗玷污。”
“王兄,對不住!”說話間,這書生對著王亦躬身拱手,誠懇道,“王兄,請你原諒。往后我等也應當改一改作風,贈妓攜美雖為雅事,然則人生在世,若當真能得一位一心人,豈不勝過萬紫千紅無數?”
王亦連忙讓過他的躬身行禮,從側邊托住他的手肘將他扶起道:“崔兄實在言重了,不知者不罪。況且,人與人著實并不相同,一心人不好尋,即便有緣也或許無份……”
說話間他面露黯然,只是緊接著,他又很快打起精神道:“萬紫千紅的風光,我雖無心去賞,卻也不能不許旁人去賞。這瑤芳院中,不知多少苦命女子。幾位兄臺憐香惜玉,有心為可憐人尋一個歸處,又何錯之有?”
“只是在下心有所屬,方才反應過激了些,還請諸位見諒。”
說到這里,王亦也躬身拱手,對著幾位同窗賠禮道歉。
如此你向我道歉,我向你道歉,一時間人人謙和,個個有禮。
方才的爭執便在這一刻消弭于無形,而幾位讀書人之間的感情卻反而是更好了些。
大家都覺得,王亦此人既有情義,又并不迂腐,既令人欽佩,又令人親近,著實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人物。
難怪他能在宿陽那般偏僻的地方生出才氣,而來到平瀾城以后,又能以跳躍般的速度,飛快進入養氣境。他有如此品性,如此胸懷,又如何能不令人心生欽佩呢?
宋辭晚就這樣,旁觀了王亦唱念做打,收服同窗。
又在這期間,接連采集到了兩次他的情緒氣團。
一次是在他說到“月娘泉下有知,又該如何傷心”的時候:人欲,養氣境讀書人之痛、憾、哀,九兩七錢,可抵賣。
另一次是在他說到“一心人不好尋,即便有緣也或許無份”的時候:人欲,養氣境讀書人之別離苦、求不得、愛憂思,三兩五錢,可抵賣。
說實話,見到王亦能夠自我欺騙到這種程度,宋辭晚都是感動的。
天底下哪里還有這樣盡職盡責的小羊?
他不但自動掉毛,他還自我攻略!
宋辭晚什么都不必做,她只需要保持自己“死了”的假相,并在恰當的時候出現在王亦身邊一定范圍內,就能源源不斷收割到一位養氣境讀書人的“人欲”。
在宋辭晚身邊,同樣旁觀了王亦表演的謝云祥卻在此時感慨道:“此人當真是極有風度,君子和而不同,現實中便當如是。”
宋辭晚:……
恰在這個時候,與同窗們交流完畢的王亦忽然一轉頭,看到了站在旁邊臺階邊的宋辭晚。
宋辭晚此時是“辛免”的形象,但她的懷里抱著鵝。
大白鵝安安靜靜地臥在她懷中,只將鵝頸伸著,間或抬起目光打量四周。
這個組合其實有些怪異,在修行者的世界里,攜帶靈寵的人并不少見,但抱著鵝來逛明月坊的,卻著實是稀有。
王亦的目光落在宋辭晚懷里的大白鵝身上,忽然面露三分怔愣。
片刻后,他與同窗說了幾句話,就轉身大步走到宋辭晚面前。
王亦拱手道:“這位兄臺,是在下唐突了,你這鵝……”
大白鵝的模樣比之原先在宿陽城時,其實已經有了明顯變化。
首先是它的個頭比從前更大了一圈,鵝冠鮮紅欲滴,其中仿佛是有什么不可言說之物,在醞釀生長,只待某日一躍而出!
再則如今的大白鵝氣息凝實,一身兇煞之感若隱若現。雖然它安安靜靜地伏在宋辭晚懷中,但很顯然,它再不是從前那只普普通通的凡鵝。
宋辭晚還沒有說什么,王亦打量完大白鵝,面上卻是露出了懷念遺憾與失落相夾雜的復雜表情。
他對宋辭晚拱手說:“對不住,是在下的未婚妻從前也喂養過一只鵝,小生觸景生情,這才忍不住上前來,打擾了……”
天地秤浮現,王亦的情緒又一次被采集到:人欲,養氣境讀書人之遺憾、感動、喜悅,八兩七錢,可抵賣。
王亦,被他自己感動到了!
宋辭晚只覺啼笑皆非,這是一場王亦個人的獨角戲,旁人不必參與表演,只需安靜欣賞,順便接收羊毛便好。
她于是沒有說話,只是面帶微笑,輕撫白鵝脊背上溫暖順滑的羽毛。
王亦表演完畢,又面露痛苦與不舍地看了一眼宋辭晚懷中的鵝,這才拱手告辭,掩面而去。
此后,謝云祥與宋辭晚進入到瑤芳院中。
瑤芳院是勾欄,每日有正戲十場,偏戲二十場,雜戲樂舞不定數。人在其中,先看到的是無數古典風情與繁華熱鬧。
茶博士與兔耳侍女穿梭其間,大堂中間有正戲舞臺,穿過前廳,后方是高聳的連樓,一個個偏戲與雜戲的舞臺設置在連樓中間,人在上方觀看,投花打賞,金銀飛舞。
宋辭晚看得眼花繚亂,蒼靈郡人的娛樂生活如此豐富,這鮮活的一切也無不顯示著凡塵之美。
謝云祥問到了春水姬將在何處登臺,就在一個方便觀看的位置,花費百兩白銀購入兩壺茶水。
茶剛上好,幾碟小菜就位,兩側就傳來陣陣喧鬧:春水姬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