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張耀的自嘲之言，通行羅漢搖搖頭，鄭重的開口道：
“這不是居士的錯。”
“不居大澤，難識蛟蟒之形；久住深山，自通虎豹之態。”
“我等修士既然選擇了修行之路，也就不可能久居凡塵世俗，居士不必自責。”
張耀微微頷首，沉吟了一下，才開口道：
“大師提醒了我，讓我發現了善功制度的根本問題所在。”
“而我還曾聽聞過坊間傳言，說是大師困于心結多年、才遲遲未曾晉升大阿羅漢的境界，莫非就是因為這一點？”
試想一下：
真相揭開的瞬間，發現生養自己、感情深厚無比的摩尼寺，竟然是一群男盜女娼、說一套做一套的衣冠禽獸。
自己往日里受到的教導、遵守的人生信條都徹底崩塌，和藹可親的師長搖身一變，成了面目猙獰的怪物，這誰能受得了？
張耀光是想一想，就覺得很多少搞不好就當場承受不住、心神崩潰了，通行羅漢生出心結也再正常不過了。
“是，也不是。”
面對張耀的問題，通行羅漢先點了點頭，而后又搖了搖頭，長嘆一聲道：
“若真相是如此簡單，那我壓根也不會有什么心結。”
“按我當年的火爆脾氣，執掌大覺殿了解真相之后，大不了就反出摩尼寺、打他個地覆天翻，也不讓這群偽君子、狗禿驢好過！”
“真要痛痛快快的殺上一場，我說不定早就登臨大阿羅漢的果位了，也不必糾結那么多年。”
張耀聞言，哈哈笑道：
“大師的這番話，實在是對我的脾氣，倒是讓我對大師刮目相看！”
他說著，笑容收斂，露出一絲謹慎之色：
“那大師所說的真相，又究竟是什么？”
“哎……”
通行羅漢沉重的嘆息了一聲，才緩緩揭開了當年的真相：
“當年魔亂天下，眾生苦不堪言，那是活生生的煉獄景象。”
“魔修統治時期，凡俗百姓淪為豬羊牛馬，要供養修士生活起居、要供修士淫樂，有時還要奉獻妻子兒女，甚至是自身的血肉魂魄……”
“而百姓之家中，但凡有誕生靈根的存在，立刻就從奴隸牲畜一般的生活脫離，晉升為吃人的豺狼虎豹，整片疆域之內、都是惡行肆虐的怪物，永無止境的地獄輪回。”
“今天你殺我，明天我殺你，凡俗百姓不會怪罪于高高在上的魔修，而是怨恨自己和家人，為什么沒能誕生靈根、成為魔修。”
他說到這里，頓了一下之后，才露出一絲崇敬之色：
“這樣殘酷而恐怖煉獄，一直持續了上萬年，直到天降偉人，開創我摩尼寺一脈的‘無量’祖師，來到了摩尼國。”
“無量祖師神通廣大、法力無邊，降服了當時聲威最盛的五大魔宗，孤身一人蕩平天下，鎮壓了橫行萬年的魔災。”
“可任憑祖師佛法無邊，可人力有時窮，無法獨自一人對抗天地自然之偉力。”
“這摩尼寺地下，積蓄了億萬載的地濁之氣只要不消除，那魔災就永遠不會平息、再多的努力和犧牲都是白費……”
張耀緩緩的點頭，追問道：
“那后來呢？無量祖師是靠什么解決了這個問題？”
他更想知道的是，是什么力量，能對抗天地自然的偉力？
答案很簡單：
“眾生愿力！”
通行羅漢一字一頓，擲地有聲：
“正所謂人定勝天，唯有億萬眾生的信念合一、匯聚成山洪海嘯一般的眾生愿力，再配合摩尼國的浩瀚靈氣，才能對抗和鎮壓無窮無盡的地之濁氣！”
“天地靈氣是地基、眾生愿力是棟梁。”
“其余的弘揚佛法、懲惡揚善、摩尼寺的傳承、規劃魔穴的位置和區域、封禁和疏導魔氣的強大陣法……等等，這些是瓦舍磚石，鋪成了一個框架。”
“最終，這一切組成了同一個東西——善功制度！”
張耀聽到這里，才算是徹底明白了。
善功制度的根本，包括弘揚佛法和推行善舉，都是為了搜集眾生愿力，來配合和引導靈氣鎮壓濁氣。
那為什么，還會有“黑獄”這種東西呢？為什么直至今日，摩尼國還陷在善惡輪回之中？
“哎……”
似乎是看出了張耀眼中的疑惑，通行羅漢再度長嘆一聲。
他今日三聲嘆息，一聲比一聲沉重，如今更是滿臉的凄苦之色：
“還記得我說過嗎？”
“世間萬物，有明便有暗、有光便有影。”
“沒有殘殺暴虐，哪來慈悲心腸？沒有罪孽深重，何來佛法無邊？”
“沒有惡，就沒有善！”
張耀聞言，沉默了一下，才微微頷首道：
“我修道門玄功，也知世間萬物可分陰陽，互根互用又相互對立，一切都在陰陽的對立變化之中。”
“無短則無長、無高則無低，若非相互對立，那許多事物都將失去意義。”
“無量祖師最初的嘗試，一味的棄惡從善，恐怕是失敗了吧？”
聽到他的話，通行羅漢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才聲音低沉道：
“對，他失敗了。”
“正如居士你預料的那樣，最初的幾代人過后、摩尼國成為了善行善舉之極樂凈土，濁氣一時間被鎮壓的幾乎銷聲匿跡。”
“可好景不長，在短短百年過后，事態就逐漸失去了控制。”
“一個很簡單的道理，吃的肚圓腹脹的人，面對山珍海味也是味同嚼蠟、聞之欲嘔；而餓上三天的人，吃著糟糠爛谷，也是美味珍饈、大快朵頤。”
“無量祖師突然發現，因為沒人再作惡、許多善行善舉都消失了。”
“沒有偷盜之賊，就沒有緝捕之吏；沒有剪徑強梁，亦無游方俠客；如果沒人再濫施暴力，也不會有人見義勇為。”
他深呼吸了一口，才緩緩的繼續講述：
“不止如此，一味的棄惡從善，還帶來了更可怕的后果。”
“當初統治摩尼國的，是一個規模巨大的帝國，在無量祖師的支持下，非常興旺鼎盛，可僅僅百年之后，一切就都變了。”
“皇帝、宗室、臣子、士族……因為所有人都要行善事，搞的處處亂套，帝國幾乎瀕臨崩潰，凡塵世俗的秩序都險些要土崩瓦解。”
“終于，在痛定思痛之下，無量祖師意識到了，善惡缺一不可。”
“想要維持源源不斷的眾生愿力，來將摩尼國的濁氣永遠的鎮壓下去，那就只有主動的制造惡行惡人，來催生善行善人。”
張耀聽到這里，眼神深邃了許多，開口道：
“這就是二十四座魔穴中，那些‘黑獄’的來源？”
“對。”
通行羅漢低眉道：
“眾生愿力，其實可以分為虛實兩部分。”
“愿力之虛，在于寄托鴻念，是可望不可即的愿景，自身無法決定、無法干涉，才需要參拜神佛菩薩、以求偉力保佑。”
“這一部分愿力，都統一被摩尼寺收攝而來，用來當成對抗濁氣的主力。”
“而愿力之實，在于切身處地，是要改變現實的欲望，自身行動會占據主導，而這一部分愿力往往寄托在身邊的那些能切實改變自身處境的人身上。”
“其中的大部分，都是聲望高隆、地位尊崇、影響力巨大的人，他們能改變許許多多人的命運，也就寄托著許多的愿力。”
張耀心中了然，開口道：
“而這部分人，在摩尼國的善功制度下，也往往都是大善人、大好人。”
“不錯。”
通行羅漢的臉上，充斥著悲苦之色：
“所以，在這些大善人、大好人死后，他們的魂魄會被收割走、用來剝奪他們身上寄托的愿力。”
“這一部分愿力，則用來影響濁氣、讓人心中催生惡念。”
“要知道，濁氣本身不會對凡人造成影響、只會引誘身具法力的修士入魔，而在推行善功制度數千年之后、還能有惡人惡行的存在，就是愿力的影響！”
“為了達成這個目標，這些生前做盡了好事、本以為能升入西方極樂世界的大善人，卻要承受永無止境的痛苦折磨，以此引導他們的惡念、來借助濁氣擴散至整個國境。”
“可以說，在摩尼國內、越是推崇善功制度，越是做好事、做善人，下場就會越凄慘！！”
他仰起頭來，已是淚流滿面：
“可偏偏，這一切罪孽的源頭，卻是為了終結更大的罪孽！”
“善惡之爭永無止境，摩尼寺就有用不完的眾生愿力，可以一直鎮壓濁氣、防止魔災再現，讓大部分百姓都能安居樂業的生活。”
“而這其中的代價，就要由那些善人來支付。”
“不僅如此，在無量祖師功成圓滿、飛升上界之后，數千年來寺中還一直在偷偷的播撒魔道傳承、煉造小魔穴催生魔頭、引導地濁之氣去城池肆虐、甚至主動制造天災……”
“所以，我們有追殺不完的魔修、有剿滅不完的魔頭、有懲治不完的惡人、有行不完的善舉！”
“一邊禍害人，一邊又在保護人；一邊殺人，一邊又在救人。”
“過去如此，未來亦如此；生生世世，無法解脫。”
通行羅漢雙掌合十，面色已是無悲無喜、一片麻木：
“這就是我的心結。”
“這就是摩尼國的病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