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哪?”
下山。
瑪莎拉蒂駛離寶山陵園。
“家啊。”
江辰理所當然的答道。
“大院還沒拆吧?”
“還沒。還遷小區封了頂,但正式入住還需要等幾個月。今年過年,大院應該就沒有人了。”
“這不是挺好嗎。趕在過年前搬新家,新年新氣象。”
三建大院屬于下崗職工大院,江辰方晴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長大,幾十年過去,很多房屋開始老化,有些甚至成為了危房,譬如江辰他們所住那棟單元樓樓梯間連電路壞了,白天還好,晚上老人上下樓看都看不清,頗為危險。
其實大院早就該拆遷了,只不過政府有政府的難處,財政困難,沒錢嘛,所以年年說要拆,年年不見動靜。
最后還是江辰出手,才促成了三建大院難產的拆遷計劃終于落地。
這就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所以盡量與人為善。
誰也不知道街坊鄰居有朝一日會不會飛黃騰達福澤己身。
“你確定不把你家留下來?”
“留下來干什么?”
“有記念價值啊。童丹說也許過幾年你家就會變成‘江辰故居’,成為文旅宣傳的一大人文景點。”
江辰莞爾失笑。
“她真是腦洞大開,把我家推銷成景點,游客不尷尬我都尷尬。”
“拆了吧。我們作為沙城市民,要支持政府的規劃,別人的家都拆了,獨獨把我家留下,這不是挑撥階級矛盾嗎。”
“入黨了?”方晴問。
“沒。我還是一名光榮的少先隊員。”
瑪莎拉蒂穿越東門古城墻,右拐,駛過城墻底下的單行道,而后進入石板路鋪就的張居正街。
東門可以說是內城區最熱鬧的一個門,外地的旅游大巴都會停在這里。
破舊的三建大院杵在這里,就像一塊布滿了歷史塵埃的抹布,著實極大影響了沙城的對外形象。
有些事物,確實應該順應時光,體面的退場,但它在心中的痕跡,永遠不會被抹去。
“買點東西。”
在大院門口的便利店前,江辰示意停車,
“沒必要。”
“一碼歸一碼。”
就算當初一窮二白,江辰都非常有禮數,寒暑假回來,都會給方衛國夫婦拎東西,不論貴重與否,更遑論現在了。
他堅持要下車。
“我剛才去看江叔叔他們,不也什么都沒帶嗎。”
江辰啞然,而后笑道:“那哪能一樣。”
“真把自己當客人了?你拎了東西,我爸媽反倒不喜歡。你為他們做的已經夠多了。”
聽到這,江辰沒有再繼續堅持,倒不是被說服。
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假如再啰里吧嗦,方晴十有八九得和他吵架。
不管他為三建大院、為沙城做了多少貢獻,在晴格格眼里,他始終只是那個住對門、每次都得去她家蹭飯的家伙,是不會有任何光環滴。
“是你不讓我買的啊。”
瑪莎拉蒂駛進大院,頓時迎來來來往往關注的目光。
雖然三建公司早就倒在了國企改革的浪潮之下,但天無絕人之路,下崗之后大院里的職工以及職工家屬們自謀營生,也沒有人被餓死,更是有不少人取得了非凡的成就,江辰方晴就不提了,譬如傅自力,在沙城就混的風生水起。
即使他目前進去了,但進去不代表徹底完蛋,相反,對于小城市而言,可能更是一種別樣的履歷,類似于強者的傷疤。
三建大院如今擁有小車的街坊不少,但上百萬的瑪莎拉蒂還是僅此一份,誰都知道這是誰的車,盡皆相讓,并且投來友善、熱情、甚至是討好的目光。
小市民大都淳樸。
誰能讓他們受益,他們就會尊敬誰。
誰不知道院子里出了只金鳳凰。
“你現在最好不要在院子里瞎逛,不然會引起圍觀。大家都知道拆遷計劃是你大力出資。”
“怎么傳出去的?”
“世上沒有不漏風的墻。而且我爸那個人你也知道,也許他不會吹噓我這個女兒,但是你現在光宗耀祖,他哪能不掛在嘴上。”
江辰啞然失笑。
他這個方叔,是真拿他當親兒子啊。
“還是勸勸方叔,低調一點,財不露白,小心被不法分子盯上。”
屬實是玩了把幽默。
財不露白是真的。
可是沙城就這么大,城里城外有哪些狠角色,有心人基本上門清。
傅自力進去前,妥妥的道上大哥,當然,現在也是。
方晴呢?
一線城市的金牌大律。
更別提江辰這尊如來佛祖。
沙城以前被稱為匪城,可即使是土匪,也不是沒有腦子。
瑪莎拉蒂拐進一棟居民樓,在樓下停住。
江辰方晴二人下車,爬步梯上樓,來到彼此屋門口。
“咚咚咚……”
方晴敲了敲門,“媽。”
無人響應。
“沒帶鑰匙?”
江辰問。
“嗯。”
“那先去我那坐坐吧。”
江辰熱情邀請,旋即掏出自家鑰匙。
“嘎吱嘎吱……”
腐朽的木門就像行將就木的老人,顫顫巍巍的敞開,出乎意料的是,屋子里沒有積灰,談不上一塵不染,但看上去比較干凈,壓根不像長期空置的模樣。
“潘嬸收拾的吧?”
江辰一目了然。
方晴沒說話。
“我不是說過不需要麻煩的嗎,我如果回來,隨便收拾下就好了。”
“我媽說,你現在找了女朋友,就算再成功,也肯定會帶女朋友回家看看。哪天要是回來看見屋里臟兮兮的,不太好。”
江辰一愣,那股子無法言說的愧疚之情,越發濃重。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又什么都說不出來。
方晴在木質沙發上坐下,紅色的油漆大面積老化、褪色。
“沒有關系,過幾個月,所有人都會搬走,他們就不會有這種擔心了。”
江辰也在沙發上坐下,相隔兩個身位,不知為何,突然變得有些沉悶。
和方晴從小打打鬧鬧,早就成為了融入骨髓的習慣,相比之下,兩位將他視如己出的長輩,其實更難面對。
想要破解這種處境,恐怕只有一個辦法。
——只能是,方晴也談了戀愛。
可晴格格,眼光實在是太挑剔了。
“我還是得去買點東西。”
江辰突然起身。
方晴微愣,繼而忍俊不禁,“行了,我媽給你收拾屋子,是圖你東西嗎?你要是因為這個去給他們買東西,那他們可就真會生氣了。”
江辰此時的心態,就是無以為報的感覺。
誠然。
他現在富可敵國,但有些情誼,不是金錢可以衡量的,甚至如果用金錢去回饋,那是一種徹徹底底的侮辱。
要知道方家夫婦對他的好,并不是從他逆天改命之后,而是一直可以追溯到他出生那天。
父母相繼撒手人寰后,所有人對他敬而遠之,包括親戚,唯獨方叔潘嬸,始終不變,甚至對他的好,變本加厲。
不怪方晴總是念叨。
換作他是方晴,也得懷疑究竟誰才是親生的了。
“方叔潘嬸要是缺什么,和我說。”
江辰重新坐下。
“他們什么都不缺。我媽現在每晚還會去廣場上跳舞,你沒什么好擔心的。”
“是嗎?”
江辰笑,“潘嬸還有舞蹈天賦?”
“你還別說,人家還讓她當領隊呢。”
江辰一臉不信,“是看在你這個女兒的面子吧?”
閑聊著,屋外傳來腳步聲。
二人看去。
詫異于江家門怎么打開的潘慧也望了進來,手里拎著購物袋,看見江辰,一臉驚訝,而后喜笑顏開。
“小江回來了。”
江辰立即起身,“潘嬸。”
“你這丫頭,怎么不提前告訴我們一聲。快快快,進來坐。”
潘慧趕緊掏鑰匙,那架勢,恐怕未來有了女婿,都不一定能有這么熱情。
“逛超市去了?”
方晴走出去,幫母親接過購物袋。
潘慧一邊開門,一邊瞪她,“想給我們一個驚喜是吧?”
“潘嬸,不怪方晴,我其實誰都沒告訴,是童丹泄露了我的航班信息。”
江辰沒有坐視青梅受冤枉,雖然方晴歷史上沒少捉弄他。
但好男不跟女斗嘛。
“方叔呢?”
“對啊,爸呢?他沒和您一起去逛超市嗎?”
潘慧的臉上不知為何浮現一縷不自然,打開門,含糊的解釋道:“他在樓下,待會就上來了。小江,快進來吧。”
孩子們到底是長大了,畢竟還長成了卓越的人,以江辰和方晴的洞察力,哪能看不出潘慧的異常。
夫婦倆這是吵架了?
江辰和方晴不禁對視,卻也默契的沒有作聲。
“晴晴,給江辰倒茶。”
“潘嬸,不用忙活了,我不渴。”
“我給你叔打電話,讓他馬上上來。”
潘慧還刻意走進了廚房,明擺著是有事嘛,不然哪里需要避諱。
江辰暗暗使了個眼色。
方晴心領神會起身,尾隨母親,剛走到廚房門口,就聽到母親壓抑的訓斥聲。
“行了!小江有女朋友是事實,你有什么好計較的,人家又沒有惡意。小江回來了,你趕快給我上來!”
“對!他已經到家了,你趕緊的!”
“媽,怎么了?”
潘慧剛掛斷電話,聽到方晴的聲音嚇了一跳,立馬轉過身來,還想掩飾,“你進來干什么,去陪江辰說說話啊。”
“爸在下面干什么呢?”
“沒干什么。散心吧。”
“散心?”
方晴好笑,“大下午散什么心,誰得罪他了?”
“沒有誰得罪他,是他自己小心眼。”
“爸好像不是小氣的人啊。”
“他還不小氣。整天在外面吹牛,說小江是他看著長大的,仿佛小江是他親兒子,結果人家隨口問了句什么時候喝你們的喜酒,他就黑臉了。”
“喜酒?誰的喜酒?”
潘慧看著女兒,欲言又止,輕輕嘆了口氣。
“還能是誰。我們剛才逛超市的時候,遇到了以前的一個朋友,你得叫伯伯。他之前也是住在院子里的,后來搬了出去,今天正巧在超市碰到了。人家也聽說了你和江辰現在多么多么有成就,見你們兩個孩子小時候很好,所以玩笑的問了句你們是不是談戀愛了,結婚的時候不要忘記了請他,人家只是很尋常的客套,沒有一點別的意思,但你爸不知道發了什么神經,回來的路上一直黑著臉……”
是真不知道丈夫發什么神經嗎?
“實話實說不就好了。”
方晴笑著道,若無其事,“他就在樓下是吧?我去找他。”
“不用了,他已經上來了。”
“你這孩子,總是喜歡突襲是吧?”
在廚房的母女倆都能聽到家門口傳進來的爽朗笑聲,中氣十足,哪有半分抑郁的樣子。
母女倆對視。
“你爸也是演戲的高手。”
潘慧搖頭一笑,“出去吧。”
江辰渾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被方衛國的表現騙過,只當是老兩口日常拌嘴。
夫妻倆哪有不吵架的。
“方叔。”
坐在權力中樞機構開會時都能和曹錦瑟開小差說悄悄話的某人迅速起身,仿佛快步走來的平頭百姓比居廟堂之高的政要更有分量。
方衛國臉色漲紅,沒有半分摻假的喜出望外,他用力拍了拍江辰的肩膀。
“好小子,還以為又得等過年才能見你一面了。”
“和晴晴一樣,小江和鐵軍也是發小,鐵軍結婚,他怎么可能不回來。”
潘慧和女兒從廚房走出來。
方衛國回頭,和妻子目光對視,不禁有點尷尬,不過好在妻子沒有拆穿他的偽裝。
“是啊!你肯定得來參加鐵軍婚禮。鐵軍這小子,小時候就是你們幾個里最穩重的,果不其然,也是第一個成家。”
恍然大悟的方衛國接著妻子的話頭笑道。
江辰小時候可一點都不老實。
只不過……
人生無常。
“幸好,剛才我和你潘嬸去超市順便買了菜,今天方叔給你露兩手。”
“方叔要不還是我來吧。”
“你不用擔心你方叔的手藝。可能是太閑了,要給自己找點事做,他現在開始研究起廚藝了,做的菜還是能吃的。”
潘慧的打趣惹得所有人都笑了起來,包括方衛國。
“你做的菜兩個孩子吃了一二十年,早就膩了,總得給孩子們換換口味吧。”
“潘嬸做的飯,我一輩子都吃不膩。”
江辰立即道。
方衛國收聲,笑容滿面的抬手指了指江辰,“你這小子,比我還會演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