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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為你還清醒,聽得出我是誰。”
林陽公主悠悠然坐到下人搬來的凳子上,紀寶釧也站在了林陽公主的背后,居高臨下的睥睨著躺在床上的沈貴。
不過,沈貴掙扎了一番想要起身行禮,卻還是沒能爬起來。
因為起身帶來的清晰無比的痛意,一陣陣磋磨著沈貴的神經,他臉上的表情也因此猙獰了起來。
林陽公主看出他的狼狽,“北樞密使這般為難,倒不如免禮吧。”
沈貴也漸漸從一家團圓的美夢中清醒過來,昨夜的那場惡戰,那些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們都為保護他而死,如今,就又是剩他孑孓一人在這名為故鄉卻毫無故鄉情懷的北涼了。
林陽公主又轉頭問李太醫道,“樞密使身上的毒解的如何了?”
李太醫一聽到此人的身份心下忽然一震,這難道就是赫連的北樞密使么?!他怎么會在北涼?又為何會在公主府身受重傷?!
轉瞬抬眼又對上公主略帶警告的眼神,立刻躬下身去回道,“回公主的話,臣已經為大人拔出血脈中的毒性,不過,有些毒或許已經透入骨中,還需得慢慢拔出。”
沈貴聽到這話也是一震,刀上淬了毒?
他……可真是毒啊!
林陽公主頷首道,“北樞密使放心,這位李太醫最擅此道,數日之內必然能為樞密使排出毒性,讓你恢復健康。”
沈貴吃力的在下人的攙扶下靠坐起來,努力對著公主抱拳道,“外臣多謝公主!”
轉而又問太醫道,“敢問太醫,我到底身中何毒?”
李太醫悄摸瞥了一眼公主,看公主微微點了頭,也壯著膽子回答了起來,“這種毒具體的名字,微臣也不清楚,不過據臣所知,此毒是取赫連神山上雌雄同株的藥花中的雌花為毒引,提煉雄株精華加上各種不同配比的毒物配合而成……”
李太醫的話還沒說完,沈貴就接著道,“若是內服,立刻斃命,而若只是傷口感染此毒,性命也只能暫留幾日,若是不能得到有效醫治,不出三日,必取人性命。”
“誒”,李太醫驚道,“你怎么……”
“知道”二字還沒來得及吐出口,李太醫就在林陽公主的眼神中悻悻閉上了嘴巴。
沈貴哼了一聲,“相思引,虧他想的出來!”
李太醫趕忙掏出自己的小本來,記上了這毒的名字。
林陽公主聽沈貴的意思,怕是已經知道這幕后兇手是誰了?
莫非她和紀寶釧的揣測都做不得數,不是他沈貴賣慘,而真相是如太后所想,是赫連有人在背后作怪?
“外臣有些話想同公主單獨談,可否……”
沈貴看了一眼在場的諸人,忽然瞥到林陽公主身后表情漠然的紀寶釧,心下有些愧疚,而這情緒也只是一掃而過,繼而他對上林陽公主玩味的眼神,默默挪開了視線。
“李太醫,你去看看藥煎好了沒有?”
屋內眾人聞言都會意的退下,林陽公主忽然開口,“寶釧留下。”
紀寶釧的腳步頓了頓停了下來,沈貴也想開口說些什么,卻也只是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來。
“臣…請公主派人去公主府后街郝家巷一探,如若拐角處有人吆喝兜售天山雪蓮,只問他三錢一兩可賣?”
林陽公主好笑道,“這就是你讓本宮屏退眾人要跟本宮說的?”
沈貴搖了搖頭,“外臣也是想確定外臣的猜測后,再詳細稟明。”
“林詹事!”,林陽公主喚來了林詹事,在他耳畔吩咐了幾句,林詹事就轉身退下。
“沈樞密使,本宮邀你來北涼同寶釧相聚,可沒想到你能生出這么大的事端來啊。”
沈貴咧了咧嘴角,苦笑一聲,沒有言語。
紀寶釧卻是冷笑道,“公主,若您早些告訴臣婦他如今的身份,臣婦寧愿當他已經死在戰場上,徹底歇了尋他的念頭。”
沈貴也不知是虛弱還是真的悔恨,也沒反駁紀寶釧說的話,只默默的闔上了眼睛。
沒過一會,林詹事派去的人就折返回來,稟報道,“回公主,派去的人將后街翻了個底朝天,都沒找到公主想要的天山雪蓮。”
林陽公主看著倏然睜眼的沈貴,問道,“怎么,現在能說了么?”
沈貴眼中最后一丁點火苗熄滅,沉寂道,“可以了。”
“公主定然疑惑,那些刺客從何而來,又為何能夠熟悉公主府地形,摸到臣所在院落,又能在交接班之時刺殺外臣。”
林陽公主駭然抬眼,對上沈貴的視線,顫聲道,“果然是你!”
不然,他身為被刺殺的人,又如何知道那群刺客是趁著她府上衛兵交接班時刺殺于他?
沈貴看了一眼林陽公主身后的紀寶釧道,“看來……公主已經早有定論了。”
紀寶釧像是看到什么臟東西一般躲開了沈貴的視線,只低聲道,“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師。”
“當初臣聽聞公主替寶釧尋人,一則震驚寶釧并未二嫁,二則,南樞密使也不知從何處得知了此事,為了防止我朝國主起疑,外臣不得不提前稟報于我朝國主,因此,為表臣的忠心,外臣不得不演這樣一出戲。”
“你在北涼被刺,既能徹底同北涼劃清干系,又能讓赫連訛上北涼一筆,沈貴,你可真是好算計啊!”
沈貴苦笑道,“臣再算無遺策,也比不過天意變幻莫測。”
他孤身投奔赫連時,從未提過他在北涼有妻,而國主若是知道他在北涼曾有家室,怕是會對他的來歷生疑,懷疑他是北涼的細作,而他同南樞密使的斗爭正是關鍵時候,他不能前功盡棄,讓多年苦心經營因為一個小小的錯誤而付之東流。
“臣當日同國主相約,事成之后,會有人在后街郝家巷接應,之后赫連便會遞交國書……”
林陽公主愣了一瞬,忽然反應過來道,“如今根本沒有這人,那不就說明……”
沈貴痛苦道,“南樞密使如此行事,我并不以為怪,可國主他……”
“他竟然……”
林陽公主默默良久,昨夜同太后商議時,太后也只是以為南樞密使下黑手,來一個先斬后奏,人死不能復生,赫連國主就算生氣,也無可奈何,捏著鼻子忍下,只從北涼要了好處完事。
卻沒想到,這其中還有這么復雜的情節。
沈貴犧牲自己來這么一出苦肉計,不就是為了表忠心,卻沒想到他卻直接被自己國主和死對頭聯手出賣,可真叫一個慘吶!
但是,林陽公主只有兩個字送給沈貴:活該!
“難怪昨夜的死士下手這么狠,人根本沒想給你留活路啊,北樞密使。”
林陽公主故意加重了最后“北樞密使”這四個字,拖的長長的尾音便在這寂靜無聲的室內回蕩著,更顯諷刺。
沈貴已經沒了當日來北涼時的英姿勃發,如今氣息奄奄的模樣倒足以讓不明就里的人生出一種同情的沖動來。
但是,一想到這人從前的所作所為,以及他來北涼的目的,林陽公主對他剛生出來的一絲惻隱之心也不復存在。
同情他,那寶釧這么些年來受過的苦,又算什么?
父皇教育過她,可以同情弱者,但,不能同情敵人。
沈貴感激道,“外臣多謝公主救命之恩,只不過,現下臣已經一無所有,除了這條命外,臣無以為報。”
林陽公主嫌棄道,“本宮要你的命作甚?”
沈貴愣了愣,按下心頭的苦澀,沉默著不作聲。
這條命,一旦出了赫連,就已經不值幾文錢,更別提,他現在也算得上是赫連棄子,在國主那里,他同一具死尸無異。
“不過”,林陽公主忽然想到什么,對著沈貴道,“既然你要感激本宮的救命之恩,你就在和離書上簽字畫押,以后你同寶釧,再無瓜葛。”
“公主!”
紀寶釧急忙想要打斷公主的話,這等小事怎么能抵消掉公主對沈貴的救命之恩,太不值當了!
林陽公主遞給紀寶釧一個讓她放心的眼神,制止了她的回絕,盯著沈貴讓他下決定。
沈貴默默良久才點了點頭道,“好。”
之后,林陽公主丟下一句“好好養傷”,就帶著紀寶釧走了出去,看李太醫還在門外侯著,順道叮囑他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李太醫在宮中這么久,想來自有分寸吧。”
李太醫連聲道,“臣明白!臣明白!”
走出許久,紀寶釧才艱澀道,“公主不必為了臣婦的這點小事大動干戈,若是太后對沈貴還另有用處,得知公主只換了一紙和離書,怕是要遷怒公主的!”
林陽公主輕松一笑道,“怕甚,太后嫂嫂一向見不得這等污糟事,她可是頭一個反對你跟著沈貴去赫連的!更何況,她昨日還囑咐我,若是沈貴死了,你也不用為他守孝,只當他多年前就已經死了算了。”
這下輪到紀寶釧吃了一驚,顫抖著聲音問道,“太……太后也知道臣婦了?”
林陽公主點了點頭,“別擔心,今日一過,你便是自由之身,更何況,昨夜本宮同太后商議對策時,就以為沈貴活不成了。”
“誰能想到這小子命大,居然挺過來了。”
“別擔心,本宮這就進宮同太后商議,不過,沈貴醒來這事,還是保密為妙。”
紀寶釧點了點頭,自回了院子,而林陽公主也讓人備下轎攆,直接入宮而去。
“什么?!”
盛少青聽完林陽公主的敘述,只覺這個故事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完美案例啊,“所以,是沈貴自己挖了個坑,然后把自己給埋進去了?”
林陽公主點了點頭,“他這就是聰明反被聰明誤,誰承想人家赫連國主根本就沒信他,轉頭和南樞密使一起設計起他了。”
盛少青疑惑問道,“這南樞密使到底是何方神圣,赫連國主就這般信任他?”
“這個林陽倒不清楚,只聽說,南樞密使地位是僅次于赫連國主的存在,就連沈貴,當初也是先拜在南樞密使門下,后來才羽翼漸豐,獨立門戶去了。”
“不過,現在沈貴既然活了下來,難道我們還要抵死不認見過沈貴么?”
盛少青想了想,“為沈貴治傷的太醫可靠嗎?”
林陽公主點了點頭,“李太醫醫術頗精,人也機靈,想來也不敢胡言亂語。”
“那就讓他暗中為沈貴治傷,明面里,就順著赫連的意思,說沈貴已經沒救了吧。”
“您的意思是,將計就計?”
盛少青沉吟一會,才開口道,“若是沈貴不“死”,這戲又怎么唱的起來呢?”
林陽公主笑了笑,“這點林陽倒和嫂嫂想在一處去了,那,等赫連搭好了臺子,唱起大戲來以后,咱們再把沈貴交了出去,這下,看他們還怎么辦!”
盛少青倒沒有林陽公主那么樂觀,她這兩日總有些隱隱不對的感覺,卻也說不上來是哪,又是為何不對,不過眼前沈貴既然已經救活,事情也就沒那么難辦了。
入夜時分,盛少青批改到最后一份折子時才發現,再過半個月就是云至所說的一月之期,而手中這份折子就是禮部上的,里面寫明了他們籌劃的春耕之禮流程。
因前些年的典禮都在京中舉行,如今挪到陳留,還有許多事情需要提前對接,所以禮部提議遣部分官員先去陳留布置,之后皇帝和太后再駕臨陳留,而紀丞相對此方案也頗為贊同。
紀大佬既然同意,盛少青也沒什么理由反對,轉手就在折子上批上一個大字:準。
盛少青如今已經基本總結出規律,凡是紀丞相同意的,她同意就成,凡是紀丞相不同意的,她也無緣同意,因為她根本見不到折子,在紀丞相那關就已經被打回去重新廷議了,這種時候,她的作用也就是,在早朝的時候聽一聽各方意見,最終,選擇最恰當的一方支持他就成。
而自從衛振消停了以來,盛少青居然在早朝上產生出一種變態的無聊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