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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小玉在呼呼的風聲中大聲喊著凌潤云。
“公子,乘車安全需注意,莫要伸出頭與手。”
凌潤云是聽勸的。
脖子一梗,身形一震,便將腦袋縮了回去。
他將那手中的詩冊子翻了幾遍,現在心里有事惦記著,那書上的每個字都好像認識,但又不很熟悉……索性將書放在身邊。
車輪輪骨碌碌地向前,凌潤云并不知道離著有多遠,但總覺得那車輪往前一圈兒,便離著目的地近了一點。就好像被罰抄些時候一樣,每寫一個字,就離著寫完近了一分……
他忽地想起小時和陳小玉一起罰抄的場景,便道:“小玉姐,你還記得抄弟子規的事么?”
陳小玉已在車前坐正了身子。
“記得啊,就因為尤老布的兒子仗著大你幾歲,在石榴樹下往你頭上丟石頭,將你打哭。我實在眼氣,便從府中取了搓衣板子,給那小子開了瓢。”
說完,陳小玉大概是想到了當時尤家男孩捂著冒血的腦袋大哭的樣子,忍不住哈哈地笑出聲了聲。
“尤利現在也很高了,在街上看見我還是縮手縮腳的。”
凌潤云道:“那他肯定不知道當年咱們倆被陳先生罰得有多慘。說起來小玉姐平時揍人很厲害,挨著先生的尺子也不哭,倒是抄寫起來哭得感天動地的。”
陳小玉道:“那,那是。罰抄的事兒我肯定不能讓他知道,畢竟我不說,我爹也不會去宣揚……凌老爺向來是愛惜少爺名聲的,還向外為公子抱病,帶著家丁去尤家討伐。”
這回輪到凌潤云笑起來。
“是這么回事兒,但你說的順序反了。你將尤利打傷后,我還上去踹了幾腳。那尤利被家丁送去治傷,我爹只見道我頭上很大個包,怒不可遏,立即氣勢洶洶地去尤家討伐。誰知道……”
“那孩子頭纏得像個粽子,躺在床上直抽抽。我爹當時就傻了眼。小孩子打架,自然是誰慘誰有理,尤利都已經臥床不起了,我腦袋上的包實在不夠看,我爹便對人家說我昏迷在床……”
說完也笑起來,“什么昏迷,是和小玉姐一起被禁足加裝病半個月,陳先生每天耳提面命弟子規,罰抄寫后貼在凌府所有的墻面上,我現在看見弟子規三個字就像你提到炸南瓜。”
陳小玉:“嘔——公子可別再說了。”
迎著風,陳小玉兩鬢的發拂在臉上,弄得她直癢癢。剛伸手抹一把,那馬車忽地一個趔趄,車轍似乎壓進了一個深坑又僥幸被馬匹拽了出來,陳小玉便覺得心呼悠一下,的屁股就離了木板子。
陳小玉驚愕之間喊著一聲“吁——”,手牢牢抓住了馬車的門框。聽著車廂里嘰里咕嚕什么東西響了一陣,一棵冬瓜就從她手邊滾落了下去,摔了個稀碎。
陳小玉趕快喝停了馬車。
還未及出聲去問公子的情況,便聽見遠處傳來一聲極長的“喂——”
“喂——那前面兒的車,繞個路吧。林家村修水渠,拉條石的車將路壓壞了,你這窄轅的車,前面難走了。”
陳小玉越過馬頭往前一看,可不。地上深深淺淺坑坑洼洼,土道上山丘與溝壑叢生,再往前,恐怕都要刮底盤了。
遠處的人往這邊來了,從一個黑點逐漸近成一個扛著鋤頭的老頭兒,邊喊邊揮舞著黃銅色的煙袋鍋。
“就你那兒,往右邊兒看就是小道兒。從苞米地進去,順著路走,穿過一片山楂林,就是林家村了。要是往遠處走的話,從村子穿過去,那邊兒路就平了,去哪兒都行。”
陳小玉聲音渾厚地回了聲“謝大爺”,便拉著韁繩讓那馬車轉了向,直扎進苞米地的小路去了。
這路比主路還要窄些,車從中間走過,便有苞米的葉子刮在車廂上,刷拉拉直響。
凌潤云在這聲音中行進了一會兒,忽地腦海中傳來一陣——極其熟悉的聲音。
凌潤云一伸手掀開車簾子,探出頭問陳小玉。
“小玉姐,你聽見什么聲音沒有?”
陳小玉坐直身體,只聽見馬蹄子、玉米葉兒,和呼呼的風聲。
她道:“有什么聲音?”
凌潤云皺著眉頭安靜下來,車子向前行進。車子轉過一個彎后,兩側沒了玉米葉子的沙沙聲,眼前路的兩側變成了兩人來高的果樹,葉子深綠,果子一簇簇,青青紅紅點綴在期間。
那聲音就像是從前面果樹林中的某處傳出來的。
凌潤云日常覺得杜安鹿極為機敏,是不會被困的。可腦中為什么出現了杜安鹿的呼救聲……而且……
他看看陳小玉,好像完全沒有聽見的樣子。
再仔細分辨,腦中的聲音喊的是——
“杜安鹿我啊,今天要被狗狗吃掉了啊!”
“救命啊——”
狗……什么狗?
一遍一遍,隨著車子行進,聲音越來越清晰。凌潤云心中發慌,道。
“小玉姐停一下,我好像聽見杜安鹿……”
陳小玉此時也神色詭異起來,將那馬車喚停。
“我還好想聽見……”
話音未落,便聽見側面的林子里傳出了一連串交疊的狗吠聲。這聲音與兩人腦中的聲音對上了號兒,兩人皆是身形一震。
凌潤云:“是杜安鹿!快快!這邊!”
那凌潤云率先一步便跳下馬車,發狂地向著杜安鹿聲音傳過來的方向奔跑。
山楂樹枝刮破了他的臉,他卻渾然不覺。陳小玉比他下來得晚,卻也在路上撿了一根木棍,等追到凌潤云身邊的時候,將木棍遞給了凌潤云。
她身高腿長,隨之便是一陣風一般,從凌潤云身邊超過去,手中似乎還拎著……
那凌潤云跑得氣喘,腳下不敢停,卻也忍不住問陳小玉。
“你你,哪,哪來的搓衣板子?”
陳小玉聲音漸遠。
“搓衣板如風,常伴吾身!”
嘎吱嘎吱,牛停停的鋸子越來越快,山楂樹干不堪重負,發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咔聲。
黃狗的叫聲混著牛傳家的叫罵聲,仿佛樹葉都要被這聲勢全都震落干凈。
杜安鹿四腳機械地攀附在樹枝尖尖上,只覺得下一秒鐘黃狗就要跳起來咬她的屁股,舔她的臉,呼救聲也忍不住帶了哭腔。
“誰來救救我——”
山楂樹:咔吧,再見了這個世界。
杜安鹿也隨著樹倒的慢動作,以半個拋物線的軌跡緩緩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