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王面上一派淡然,并不見半分惱意。
又或者說,他根本就不在意點蘇說了些什么。
似乎,點蘇每一次暴怒又或者情緒激動的時候,相較之下,他總是淡淡的,十分鎮靜。
只是冷靜地將這一切看在眼中,好似渾不在意,又好似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成算之中,他從會不放在心上。
就如現在一般,冥王聽完,也只是神色淡淡地看著點蘇,幽幽開口:“你可知,你的所作所為,說得好聽些是執迷不悟,說的難聽一些便是愚蠢?”
他的目光是那樣冷淡,“不過,能在如此緊要關頭察覺到我想做什么,你倒也并不是完全沒腦子,只可惜,一切已成定局,你已經什么都挽回不了。”
“現下,冥府大道并未將顏恒納入擒拿名錄之中,可你卻毀去他的生機,害他遭受如此慘烈的折磨,觸犯了冥府律法,此舉實在是愚蠢至極。”
“若是你到了現在仍舊不知悔改,便要在這刑獄司中囚禁數百年,每一日都要被浸在這冥河之水中,受盡折磨,每日受鎮魂鞭三十鞭,而到那個時候,寧淵早就輪回好幾世了……”
說到這兒,冥王頓了頓,露出一抹淺笑來,“又或者,他早已被那些鬼物吞噬,連魂魄都沒了。”
這笑容落在點蘇眼中便只覺殘忍和心涼。
冥王繼續道:“你忍心看著寧淵如此慘死么?你分明有機會救他,可是卻不愿意,你說,他若是知道了,可會怪你?若是你應我所說之事,這一切都還有轉機,可若是你到如今還執迷不悟,那可就不要怪我了。”
如此明晃晃的威脅之詞,幾乎讓點蘇耐不住性子破口大罵。
她又怎么會不明白,自己這么做就是在將把柄送到冥王手上?
可點蘇寧可如此,也不想再讓顏恒有機會繼續害人了,只要顏恒還活在世上一天,就還會有人會為他所害。
可這一切,似乎早在郁夷的算計之中,她只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傻子,在這張網里沒頭沒腦地亂撞,將自己越陷越深,以至于無法脫身。
點蘇閉了閉眼,最后問道:“我能感覺得到,顏恒早就應該被侵入第十八層地獄受審了,可是冥府法則卻一直沒有下示,郁夷,此事可與你有關?”
“這些,便與你無關了。”
冥王并不想多說什么,輕輕抬手,掌心便出現了一柄黑色的鞭子。
那鞭子通體漆黑,隱隱帶著寒芒,看不出是什么材質,柄上刻著龍首,一出現便帶著極強的威壓。
點蘇知道那是鎮魂鞭,猜到冥王要親自用刑,不禁皺了皺眉,偏開了頭去,只是卻并沒有要躲的意思。
她不怕疼,也不怕被困于此,受盡折磨,只怕世間大道紊亂,生靈涂炭。
她已經錯了很多了,如今若是真應了郁夷的要求,為了世子一個人,而置千千萬萬人于不顧……她做不到。
冥王見了,扯了扯嘴角,眼底隱隱透著兇光,抬手便是一鞭子狠狠抽了下去。
那鞭子很長,尾部甩在了點蘇身上,劇烈的疼痛瞬間遍布全身。
鎮魂鞭打的是魂魄,饒是點蘇這如此強大的魂體也幾乎難以承受這種痛楚,忍不住狠狠皺起眉頭。
就在點蘇撻等著第二鞭落下的時候,卻忽然聽見了世子的聲音。
“蘇蘇!”
“你這是怎么了?蘇蘇!”
點蘇恍惚間以為是自己聽錯了,抬頭一看才知,郁夷不知道什么時候照出了一面水鏡,將自己現下的情況通過水鏡投射在鎮西侯府中,讓世子看見了。
點蘇怒不可遏:“郁夷,你這是想做什么?將水鏡撤去,立刻!”
冥府乃是死地,冥界之境投射到人間,自會有影響,若是嚴重的話,還會讓人間的陰氣加重,致使凡人魂魄不穩,夜半出竅,郁夷這是瘋了不成!
冥王只是輕輕笑了笑,揚起了手中的鞭子,“別著急呀,這還是剛開始,還有二十九鞭呢。”
話音剛落便又是狠狠一甩鎮魂鞭,抽在了點蘇身上。
“嗯哼……”
點蘇疼得渾身一顫,這一鞭打得她周身的靈力立刻被削減了不少。
“我給你兩個選擇,一便是替我打開第十八層地獄之門,我拿出玄陰鼎坐實顏恒之罪,讓你免遭刑罰。”
“第二,便是繼續這樣耗著。但我要提醒你,身為冥獄使,這點小事你還是能扛得住的,可你的心上人呢?”
冥王一抬手,將水鏡拉到點蘇面前,輕笑著道:“如今他危在旦夕,化魂水的效用一日不除,他的魂魄便隨時都有可能會化為烏有,連輪回轉世的機會都沒有。”
“我再好心提醒你一句,今天已經是第二日了,還有十二個時辰,他便會從這世間消失了。”
點蘇聞言,咬了咬牙,道:“郁夷,你知道我不會答應你的,就算用他的性命威脅我,我也不會替你做那等傷天害理之事!”
冥王不置可否,只是一鞭又一鞭的抽在點蘇身上。
漸漸的,點蘇周身的護體靈力全部被耗損殆盡,那鎮魂鞭便實打實的打在點蘇的魂魄上,疼得她渾身一震,險些暈倒過去。
冥王只道:“這才第十五鞭,可要忍著些吶。”
水鏡中還在不斷傳來世子的聲音,可點蘇疼得厲害,已經根本聽不清他在說什么了。
點蘇想,或許是心疼她的話,又或許是讓她答應冥王的要求吧……
不過這些她都不在意了。
若是為了救世子一人,而犧牲這天底下千千萬萬人,那點蘇便是這世間的罪人。
她知道,就算點蘇愿意違背自己的良心這么做,世子也永遠都不會原諒她的。
點蘇的意識漸漸渙散,模糊起來,昏迷之前,她還在想,若是可以的話,她不是冥獄使那該有多好?
只是點蘇,只是一個普通人。
若是那樣的話,她與世子之間或許便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吧。
想起過去那幾十世里,一直默默陪伴在自己身邊的人,無數個身影重迭在一起,便化作了世子的模樣。
點蘇重重地閉上了眼睛,心中止不住的輕嘆。
或許真是有緣無份,二人也只能走到這里吧。
混沌之中,也不知過去了多久。
點蘇再睜開眼,便見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
她抬手想捏個訣,照一照周圍的景象,手上沉重的鐐銬,卻發出了一陣叮叮當當的碰撞聲。
這時,一簇昏黃的燈光在黑暗之中亮起。
“大人醒了?”
點蘇循聲望去,見是擺渡人提著一盞小燈,站在船頭望著她。
點蘇張了張嘴,發出來的聲音卻沙啞粗糲,聽來十分可怖。
“我如今,可還是在忘川刑獄司?”點蘇啞聲問。
擺渡人點點頭,“那是自然。不過刑獄司與冥河連通,故而我才能撐船到此,見大人一面。”
“見我?”
點蘇有些疑惑,卻忽然想起了世子。
今天已經是第三日了,擺渡人此時找來,難不成是世子已經出了什么事了?
點蘇頓時緊張起來,連忙問道:“不知你尋我何事,速速說來!”
擺渡人只是把手中的小燈放在水面上,用竹竿輕輕一點,那盞小燈便晃晃悠悠的朝點蘇飄了過來。
“大人,這燈應是予你的。”
點蘇低頭忘去,卻發現那燈,竟然是自己當初中秋節時做的。
只不過現在那燈上面已經被題上了字,“愿卿安好。”
四個字,筆鋒蒼勁、渾厚有力,是點蘇曾見過許多次的。
出自世子的手筆。
看到這盞燈,點蘇就明白了,至少現在世子還是安然無恙的,否則也不可能替她點了這紙燈來。
點蘇心下微松,但卻并沒有徹底放下心來,畢竟那化魂水的效用十分強悍,若是不盡早解除的話,只怕會威脅世子的性命。
擺渡人將點蘇的所有反應都看在眼里,忍不住勸道:“刑獄司建在冥河之中,日日被滿是怨氣的冥河之水浸泡,只怕會損傷根本。大人又何苦自己折磨自?”
“更何況,在此每日還要受三十鎮魂鞭,便是如大人這般法力高深的,也難以承受得住,當初那位神官最后不也扛不住了?”
“若是有旁的法子,大人不如還是想想如何為自己脫罪罷,也省得在此處受罪。”
點蘇聞言,只是道:“你這般勸我卻并沒什么道理,我問你,倘若殺一人可救百人,殺百人可救一人,只是那一人對你十分重要,你選哪個?”
擺渡人只是笑了笑,“大人這話卻問得稀奇,倘若真發生此等情況,自然是順其自然,世上所有人的命數都由天道注定,是生是死,并不由我說了算。”
“倘若大人遇到的是此等難題,不妨仔細聽聽自己內心的想法。”
說完擺渡人一撐桿,那船便瞬息之間遠離了,很快消失在點蘇的視線之中,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
“順著自己內心的想法嗎?”
點蘇喃喃道。
她不由自主的想起了自己與世子在一起時的點點滴滴,若是此刻讓她做出抉擇,她肯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世子。
可若是選了世子的話,點蘇便必須要打開地獄之門,將那本該鎖在冥府十八層地獄之中的罪人濂渝釋放出來,這樣一來,冥府大道便會徹底失去控制完全紊亂。
無論是轉世輪回,還是命理壽運,都會變得亂七八糟。
冥府大道一亂,人間必定也會一片慘狀。
到那時,新生兒呱呱墜地便能口吐人言、將死之人一夜之間如同枯木逢春一般獲得新生、或是棺材里才安置好的尸身,忽然詐尸、又或是年輕男女外出游玩之后便性情大變,殘暴不堪……
這些事情便不會只出現在怪誕雜談之中,而會變成真實發生的事情。
如此一來,這世界上又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又有多少鬼被別的鬼吞噬。
鬼物之間互相殘殺的后果,便是養出一個又一個殘忍弒殺的鬼王和惡鬼厲鬼。
鬼物一多,必定會亂。
亂起來之后,陰氣大盛,影響人間的活人,便會讓他們成日渾渾噩噩,不知自己身處何處,更厲害些的還會致使他們丟了性命。
到那個時候,才是真的亂了。
這么做的后果太過慘烈,點蘇不可能、也不會這樣做。
哪怕點蘇倔強堅持的代價便是會永遠的失去世子,她也不會后悔。
“倘若以一人可換取百人性命,那為何那個人不能是我呢?”
點蘇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