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點蘇聽完冥王的話，只是淡淡掃了水鏡一眼，便將目光移開了。
語氣依舊平靜無波，仿佛世間所有的事都不被她放在心上一般。
“如今，寧淵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你身為冥王，掌凡間輪回之道，應該知曉順其自然方為大道伊始。”
“寧淵壽數未盡，若你強加干涉，必會亂了其中因果。如此，又與我當初所為有何分別。”
盡管點蘇的話已經盡量撇清關系，可能讓點蘇為了一個凡人開口求情，本身就是一件十分離奇之事。
若換作是從前的冥獄使，她根本不會在意一個凡人的死活，更不用說提醒冥王不要違背大道傷害一個凡人了。
聽了點蘇這番話，冥王就知道這件事還有戲。
只是點蘇如今將將歸位，執法者的身份一時間壓過了她心中的情緒，讓她變得冷漠無情起來，可曾經生出的感情卻是不會變的。
冥王背著手輕踱幾步，聲音不緊不慢地道：“不是我想強加干涉，而是你擾亂了這其中的秩序。”
“他本就是殘魂，天生短壽促命，若非得你庇佑，早在中元節時便被萬鬼撕咬而死。是你將他的性命保了下來，讓他得以活到今日這本，就是一個例外。”
“而且，因為你的自作主張和自以為是，招惹了那樣多的因果，如今這些因果便都會落在他身上。你以為顏恒會放過他嗎？”
“就他那個特殊的體質，顏恒都不需要刻意做什么，輕而易舉便能讓他死無葬身之地，這一點你應該很清楚。”
點蘇道：“人間那么多的天師，又怎么會讓那些邪魔歪道肆意橫行、殘害生靈？”
冥王扯了扯嘴角，“顏恒本就是凌天門弟子，承的是掌門親授的法術，他難道還不夠正統？如今你歸于冥府，就憑他身邊那三位天師，能應付得了陰靈？”
點蘇聞言，幾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她知道，冥王說的都是真的。
盡管如今點蘇恢復了神力，恢復了執法者的身份，可她也確確實實生出了靈智，有了七情六欲。
寧淵是她心中所愛之人，便是當下這般情況，也不可能毫無觸動。
可點蘇知道，她不該插手這一切，身為一個執法者，她要做的應該是監視凡間眾鬼有無逾矩之舉，是否作惡，而不是關心一個本就壽命將近的凡人如何能夠活下去。
冥王看穿點蘇心中的掙扎，揮手收了水鏡，身影消失不見。
可他的聲音卻回蕩在點蘇耳邊，如魔音貫耳：“按照他如今的情況，尚且還能拖個兩三日，時辰可不等人，你自己看著辦吧。”
“他就算是死了，入得輪回，下輩子還會是這樣，從出生起便被各種鬼物盯著不會有一天安穩日子過。”
“若你應我之事，我自有法子將他魂魄補全，從此之后便不會再有鬼物打他的主意，他會與普通人一樣，平平安安度過余生，轉世、輪回從此再也不會被鬼物所擾，這個交易難道不劃算嗎？”
直到冥王的聲音徹底消失，點蘇才輕輕舒了一口氣。
冥王的每一句話，幾乎都是在挑戰她最后的忍耐程度。
點蘇轉身看了一眼身后緊閉的大門，那種熟悉親切的感覺，讓她只覺心中一陣悸動，從前她感受到的那種召喚正是來自于第十八層地獄，她的本體。
在很久很久之前，點蘇原也是這其中的一份子，只是那時候她沒有神智、沒有情感，只是一個秉承地獄法則捉拿鬼物的執法者。
她行走在世間，又融歸于大道，只是一道靈力，一絲韻法。
可如今，點蘇也是有神智的“人”了。
點蘇抬手覆在門上，周身便揚起一陣暗紅色的靈力波動。
青絲伴著衣袂，無風自揚，將點蘇從頭到腳的每一寸魂魄都洗滌干凈，變得澄澈而圣潔。
再睜開眼睛時，點蘇的雙眸已經變成了如曼珠沙華一般刺目鮮艷的紅，冰冷徹骨。
點蘇抬手理了理衣袍，朝外走去。
冥府天色暗沉，沒有陽光，也不見星月，只是天邊偶爾劃過幾道青綠色的霞光。
在這灰蒙蒙的一方地界里，唯有冥河河岸上的曼珠沙華是鮮亮的。
花朵艷麗，奪目，鮮艷欲滴，永不枯萎。
點蘇的衣裳上，正是曼珠沙華的圖案。
甫一出現岸邊，點蘇周身強大的靈力威壓便將整個冥河河岸上所有的鬼差和魂魄全部鎮住。
盡管點蘇已經足夠收斂氣息，可她畢竟是冥獄使，又剛剛才恢復靈力，難免有些壓制不住。
幾位陰差倒是還好，漸漸緩過神來，面色僵硬地朝著點蘇行禮道：“見過大人。”
點蘇微微頷首，朝那一望無際的花海走去。
等到點蘇離得遠了，威壓漸漸消失，河岸上那些魂魄才漸漸恢復過來，心有余悸的東張西望。
仔細說來，他們也不知道自己方才為何會覺得那樣害怕，可當時那一瞬間，他們就只覺得自己腦中一片空白，仿佛連神智都被人抽走了一般。
走到岸邊，點蘇俯下身來，抬手掐斷了一枝花莖，將那花捏在手中。
這時，岸邊監視著眾鬼的陰差猶豫著走過來，提醒道：“大人，冥府有令，此花不可隨意采擷。”
曼珠沙華顏色絢麗，香氣撲鼻，卻也有十分可怖的致幻之效，便是定力不足的陰差碰到花汁都會陷入幻境之中。
從前也不是沒有鬼物因為好奇而采摘此花，以至于深陷幻境之中胡言亂語，影響極大。
為了不讓此類事情再度發生，冥府這才定下了如此規矩。
當然，只要不出事的話，偶爾采幾朵倒也是無妨的，畢竟花莖枯萎之后，又會又新的花長出來。
點蘇將花捏在手中細細把玩，聲音清冷地道：“此花又叫做彼岸花，只因其葉落花開，花葉永不相見。我取此花，是為贈一人。”
那陰差不大懂點蘇的意思，可又不敢過問。
雖不知點蘇身份，可她身上的氣息乃是冥府神官所具，他一個小小的陰差如何敢置喙？
糾結之下，點蘇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見。
那陰差撓了撓頭，又繼續會了奈何橋邊，督促過橋的鬼物去了。
鎮西侯府內，一片愁云慘淡。
世子病重的消息雖然被壓了下來，可隨行的御醫都清楚，世子殿下情況非常不好，只怕熬不過今年的冬日了。
當初世子殿下降生時，便有大夫斷言他是早夭之命，如今世子雖已經年滿十七，卻尚未及冠，這般看來當初那大夫的話并非信口胡謅。
懷王沉聲道：“難道就沒有什么別的法子嗎？”
幾個御醫相視，又齊齊嘆了一口氣。
若是有別的法子，他們也不會只用滋補的方子吊著世子的性命了。
其中一個御醫搖了搖頭，道：“王爺，臣等實在是無能為力啊。”
“世子的身體虧損本就嚴重，近年來一直養著也沒能恢復幾分，如今心病難醫，更是雪上加霜。”
懷王聞言，無力地擺了擺手，讓他們下去。
御醫們見狀，也只好退了出去。
懷王無力地癱坐在椅子上，只覺得渾身上下的力道都被抽走了一般。
這幾日下來，為了寧淵的病懷王也是徹夜難眠，不過兩三日的功夫，便像是老了好幾歲一般。
他揉著發脹的額角，只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
身為一個父親，懷王又怎么會不清楚寧淵的情況？
當初就是因為寧淵體虛，被斷定無法活過二十歲，所以他才會從小想盡辦法讓寧淵跟著自己一起習武練功，強身健體。
可沒想到，隨著寧淵越長越大，情況卻越來越糟，每一次寧淵命懸一線，懷王都會因此提心吊膽，就怕失去這個兒子。
本以為此次遇到點蘇，會是世子的機緣，枯木逢春，能讓寧淵的情況從此好起來。
這段時日下來，世子的氣色也確實越來越好，眼看著便與常人一般無二，就連武藝都一點一點拾起來了。
懷王本以為一切都會好起來，可點蘇的忽然失蹤和世子的病重來得卻如此突然，簡直讓懷王猝不及防。
懷王妃走出臥房，見到懷王這副心力交瘁的模樣，心疼地道：“王爺，方才下人來說遠山醒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懷王妃在寧淵床前陪了兩日，又累又困，才剛剛沾床睡下，一聽到寧淵醒了又一骨碌爬起來，匆匆裹了兩件衣服便想去看看兒子。
“好，就去。”
懷王站起身來，卻是牽著她朝屋內走去。
懷王妃以為懷王是擔心太過，腦子都糊涂了，問道：“做什么去？孩子的房間不在那邊，你去哪兒呢？怕不是連腦子都不清楚了。”
懷王無奈地輕輕拍了拍懷王妃的手背，解釋道：“柔兒，我只是想去換身衣服，捯飭捯飭再去見兒子。他心思細膩，又許多話都藏在心中不與人說，若讓他見得你我二人為他操心至極的模樣，必定心中難過，又如何能夠安心養好身子？”
“好好好，你說的對，我也去換身衣裳！”
懷王妃一聽，確實是這么個道理當即便道：“那咱們動作快些，遠山現在正在用膳，待會兒肯定又要歇下了。”
懷王牽住王妃的手，聲音沉穩地道：“莫急莫急，小心別磕著碰著了，不要因為擔心兒子亂了分寸，若讓自己有個什么差錯，豈不更加糟糕？”
盡管懷王心中也十分擔憂、焦慮，可在懷王妃面前卻不能失了分寸，若是在她面前，自己這個主心骨都亂了陣腳的話，只會讓懷王妃心中更加不安，六神無主。
懷王妃聽了懷王的話，果然冷靜下來，含著淚點點頭，使喚著小丫頭給她梳妝打扮，再去看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