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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西侯府內,世子正坐在桌前煮茶。
一小方檀木茶幾,上置茶盞茶具,一側的小銅爐上炭火正旺,雪水滾沸。
屋內茶香馥郁,世子單手執著一卷書,一手執盞飲茶,正準備翻頁,動作卻忽然一變。
就在剛剛那一瞬,世子突然覺得胸口一痛,像是有什么重要的東西,在那一刻離他遠去了一般,心里變得空落落的。
這種感覺太過可怕,世子心中沒來由地有些不安,擔心是不是點蘇出了什么事。
點蘇雖應承他不會亂來,可此去已然小半日,怎的還不回來?
世子越想越擔心,忙將腰間的同心鈴解下來,輕輕晃了晃。
同心鈴發出清脆的響聲,在茶水沸騰的聲音里聽來有些不大真切,世子便又晃了晃。
只是,過了許久也不見有回應。
這時,知安從同心鈴內飄出來,落在世子手腕上,神色遲疑,又帶著幾分落寞地開口:“世子,姑娘她好像出事了。”
世子聽見知安的話,只覺心口一陣鈍痛,緩緩吸了一口氣,才問:“怎么了?”
知安猶豫著道:“就在剛剛,相思說她感知不到姑娘的氣息了。”
“感知不到氣息……”
世子垂下眸子,手指不由之主的用力攥緊手中書卷,口中細細咀嚼著這四個字,好一會兒才道:“或許是因為什么陣法隔絕了也不一定,她既然是去桃止山尋陰司元酒,又怎么會出事?”
可是這話說出來,連世子自己都不相信。
知安不安地踏著步子,糾結了好一會兒才道:“世子,其實……姑娘她還去了皇城,只是姑娘怕世子擔心,所以沒有告訴您,也不許我通風報信。但現在不只是相思感知不到姑娘在何處,就連我與相思之間的聯系也越來越弱了,或許是相思也出了事。”
本來知安也覺得,點蘇本事那么大,肯定不會有事的。
可到了現在,連相思都感知不到點蘇了,與相思之間的聯系也越發微弱,知安才覺得不對勁起來,忍不住將這件事告訴世子。
世子聞言,心中一緊,連忙問道:“那你現在可知曉他們在何處?”
知安卻是搖了搖頭,“無法感應。”
世子聞言,攥緊了拳頭,神色一寸寸灰暗下去。
短暫的交談過后,屋內又陷入了寧靜。
世子靠在椅背上,沉沉地吐出一口氣。
說好只是去桃止山一趟,為什么蘇蘇又會去皇城?可是去見了國師?到底發生了什么?
如果國師就是那個手持玄陰鼎,殺人如麻之人,那蘇蘇此刻是否已經遭遇不測了?
紛亂的思緒讓世子心中狠狠揪緊,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這時,屋外傳來丫鬟的聲音:“世子,郡主,該用膳了。”
世子從雜亂的思緒中抽離,勉強穩住聲音朝外應道:“現在沒什么胃口,晚些時候再送來罷。”
“是,世子殿下。”
丫鬟聞言,又退了出去。
看著空蕩蕩的屋子,世子只覺得心中也空蕩蕩的,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眉心,將心里的不安和恐慌壓下去。
一直以來,他在點蘇面前都是被動的。
直到現在,世子才發現,若是點蘇離開了,他幾乎沒有任何辦法能夠找到點蘇。
同心鈴失去聯系之后,他甚至不知道該到哪里去找點蘇。
去桃止山?
皇城?
還是鬼域?
無論是哪個地方,世子如今都沒有辦法去,他只是一個凡人,哪怕體內有仙骨,靈力豐沛,卻也只是一個凡人而已。
若是世子只身一人進入那些地方,只怕還不等打聽到點蘇的下落,就已經被那些惡鬼爭相分食了。
這種無力感,讓世子整個人如同被一只巨大的手緊緊攥住一般,幾乎窒息。
他忍不住將身子蜷在一起,盡量緩解著自己的痛苦,下意識用手指揉捏著眉心。
知安小心翼翼地伸手拍了拍世子的手背,擔憂道:“世子,你沒事吧?”
他的手不過世子小拇指那么大,拍在世子手上的力道輕微得幾不可察。
過了好一會兒,世子才輕輕應了一聲,“沒事。”
就算現在他聯系不上點蘇,那也不能就這樣頹喪下去,萬一這一切只是他胡思亂想呢?
無論如何,總要確定這件事是否發生了,他才會放棄。
世子定了定心神,站起身來披上狐裘,撐著傘朝拂云閣而去。
如今他能想到的,也就只有桑老天師了。
世子到的時候,桑佑正在清掃檐下的積雪。
想是發了性子,力道很大,竹制掃帚一揮,便揚起一層積雪,連自己腦袋上也沾了些許。
見到世子,桑佑抬起頭打了一聲招呼,疑惑道:“世子今日怎么得閑過來,可是有何事?”
說著,朝他身后望了一眼,“怎么不見淮安郡主?”
平素這二人都是形影不離,今日世子獨自一人前來,倒是稀罕。
自從淮安郡主與世子殿下在一起之后,世子殿下已經不會如從前一般總是被鬼物纏身了,他們的事情便也少了許多。
所以,此番見到世子過來,桑佑還很有些意外的。
世子微微頷首,問道:“有事來向桑老天師請教,不知桑老天師現下可得閑?”
“師傅正和師兄在屋內研究古符術呢。”
桑佑撇了撇嘴,“還說什么我性子浮躁,靜不下心來,所以就將我趕出來,讓我掃雪來了。”
霖辰的聲音從屋內傳來:“桑佑年紀小,心性不定,本來也做不來那等枯燥乏味的事,還不如讓他動一動,反而能靜靜心。”
霖辰走到門口,朝世子拱了拱手,道:“世子殿下,您請進去罷。”
世子便回禮道:“有勞。”
說完,便收了傘踏入屋內。
桑佑還在后頭扛著沾滿雪的掃帚,不滿地嘟嚷著:“什么嘛,那本書都已經破舊成那樣了,我不過是說了幾句好多符文看不清,便讓你們趕出來了,難道我說得不對嗎?”
霖辰看了桑佑一眼,無奈道:“師傅讓我們研讀古籍,是為了擴展眼界和認知,偏你便要注意這些小事,師傅不罰你罰誰?”
桑佑輕哼一聲,憤憤地用力掃了幾下雪。
霖辰忍不住輕笑:“行了,這天寒地凍的,別使性子,待會兒你自己回去喝杯熱茶,不要受了寒氣。”
說完,霖辰便也進了屋內。
世子已經在桌前坐了,只是臉色瞧著有些不好。
霖辰不是喜歡探聽這些事情的人,并不打算坐下來旁聽,將古籍帶回房間研讀去了。
世子道:“想必天師應該也知道我此來是想做什么,就在方才,我的同心鈴與點蘇失去了聯系,我擔心她會不會出了什么事,不知桑老天師可有辦法替我尋到她?”
說著,世子將腰間的同心鈴解下,交給了桑老天師。
桑老天師只是看了一眼,便道:“此鈴倒是有造化,只可惜,另一只如今已處在死地了。”
世子聞言,驚訝道:“桑老天師這是何意?”
桑老天師指著同心鈴,道:“此為同心鈴,本是一對,相依相存,一鈴響一鈴和,生出器靈之后,便能互相感應,而如今,這鈴鐺上已經帶了死氣。”
既然鈴鐺在死地,那么點蘇肯定也在死地了……
世子問道:“既然知曉蘇蘇在何處,不知桑老天師可否讓我去得她所在之處?”
桑老天師搖了搖頭:“世子所說之事,老朽也是愛莫能助,死地便是冥府,活人卻如何入得其中?相傳,若是生人誤入冥府,便會被萬鬼吞噬,何況世子體質特殊,怎么能讓您去冒險?”
世子語氣懇切:“可如今蘇蘇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若我連她是否還在人世都不知道的話,又如何能夠心安?我知道這樣做會有危險,可是……”
桑老天師見世子如此,知曉他不達目的是不會罷休的,只能退了一步,嘆道:“世子殿下,不若如此,我為淮安郡主算一卦平安卦,如何?”
世子知曉這已經是桑老天師能做的最大讓步,也只好點了點頭,“……有勞天師了。”
桑老天師搖了搖頭,無奈地拿出了占卜用的蓍草。
世子看不懂這些,便只安靜地等著結果,只是他脊背僵直,神色肅穆,明顯十分緊張。
等到桑老天師停下了動作,世子才壓著聲音問道:“結果如何?”
桑老天師看著得到的卦象,輕輕搖了搖頭,一切盡在不言中。
世子看著桌上的蓍草,有些怔愣,只覺得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世子怎么也不愿意相信,不久之前還與自己說話的點蘇,已經離開了人世。
她本領高強,怎么可能會出事?
會不會是因為別的什么緣故,所以才會變成這樣?
世子撐著額頭,簡直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好一會兒才抬起頭,懇切地道:“桑老天師,真的沒有辦法,讓我再見她一面嗎?哪怕只是一面也好。”
他不相信,點蘇會就這么離開了。
桑老天師卻是道:“淮安郡主一意孤行,插手人間之事,亂了章法,如今因果循環,不過是得了果報罷了。”
卦象示兇,便說明點蘇如今已遭遇不測。
若是點蘇當初不插手鎮西侯府的事情,便不會牽扯滿身的因果,以至于連自己的命數也改變了。
做他們這一行,與鬼神打交道的,總是要格外警惕一些,最怕的就是一時不察,違背了天道,做了不該做的事情。
所以桑老天師看著點蘇走到今天這個地步,會出言提醒,卻不會隨意干涉。
因為這是點蘇的命數,也是上天的安排。
若是桑老天師如今將世子一個活人送入冥府,便是違背天道,不止是世子性命不保,便是桑老天師自己也會因此遭受反噬,丟了性命,折損福報。
至于見面,桑老天師想,點蘇會自己回來見世子一面的。
“多謝。”
世子撐著身子站起身來,緩緩朝桑老天師行了一禮,“告辭。”
桑老天師回禮道,“世子慢走。”
雪還在下著。
桑佑才掃干凈的屋檐下又積了薄薄一層雪。
世子忘了撐傘,細密的雪花便緩緩落在身上,滿頭青絲漸漸被染白。
世子忽然想起當日點蘇的話,只覺得心中越發沉重。
他抬手接住一片雪花,看著雪花在掌心消融,苦笑道:“今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蘇蘇,你當初說我們定會白頭偕老,如今怎么卻說話不算話了?”
就在這時,一把油紙傘出現在世子頭頂,將紛紛揚揚的雪花擋下。
在世子愣神之際,身后忽然傳來一道清冷至極的聲音,“下雪了,為何不打傘。”
聽見這聲音,世子渾身一震,不由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