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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人在街上逛了一遭,正要去放幾個水燈玩,點蘇忽然看見一個女子迎面走來。
這女子滿頭珠翠,面容嬌俏,艷似芙蓉,一身綾羅裙衫,纖腰款款,是難得的美人。
只是,她雙目無神,臉色蒼白,每走一步,身后就落下一灘水跡。
點蘇就知道,她是才被淹死不久的。
女子并不看他們。
與點蘇錯開后,往街頭走過去,只是步子極緩,像是拖著千斤重的東西一樣。
這會兒集市上人太多了,點蘇自然也不會此時做些什么,便也只當做沒有看見。
等他們走到河邊,就看見很多人聚在渡口邊。
有些做仆人打扮,一個個面露急色,有些則是圍觀的百姓。
看著場景,便知道是哪家的主子落了水了。
點蘇想起剛剛那個女子,心中了然。
遠遠的,點蘇聽見有人在議論。
“唉呀呀,這已經是這個月溺死的第九個人了,這究竟是怎么了?”
“哪個知道呢,那姑娘剛剛還好端端的,就這么掉進河里淹死了,回頭我得看好我家那幾個小子,免得他們亂跑。”
“可不是么!頭兩天淹死那個才四歲!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真是可憐。”
聽著這些話,世子皺了皺眉,道:“還是莫去放水燈了罷?”
出了這樣的事情,那兒圍了那么多人,燈是放不成了的。
何況,他也擔心自己這招鬼的體質待會兒又惹來什么麻煩。
點蘇點點頭,自然沒有異議,只是多看了渡口幾眼。
那燈火映照之處,分明籠著一層濃郁的怨氣,濃重得像霧一般,連月光都被吞噬了。
可見確實是怨念深重。
不過點蘇什么也沒說。
等眾人玩得盡興了,回到府中,點蘇才捏個訣隱了身形,往那渡口邊去了。
這會兒街上已經沒什么人了,少虞憋悶得厲害,便也從骨燈里鉆出來透透氣,與點蘇并肩而行。
他那身破爛袍子早換了,今日著了一身墨綠色雙獅紋繡華服,腰間配著白玉腰封,墨法依舊是披著,在發尾處扎緊,端的是一副貴公子模樣。
點蘇偏頭看他一眼,嘖了一聲。
若不是少虞身上鬼氣縈繞,還真像是養尊處優的公子了。
快到渡口,少虞也沒有要回去的意思,很顯然是想去看熱鬧。
點蘇看了他一眼,也沒阻止,只是道:“待會兒鬼氣收著些,莫要嚇著他。”
少虞不滿地哼哼兩聲,背著手慢吞吞地走,“大人哪里來的底氣說我呢,您自己這身氣勢,可比我嚇人多了。”
點蘇如今靈力大漲,又有陰陽卷傍身,比起鬼差來,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尋常鬼物見了都要退避三舍,何況是個才現世的怨鬼。
一人一鬼很快到了渡口邊。
這會兒這里已經空了,只余下一些被岸邊草木攔下的水燈。
月華如練,江面波光盈盈,熱鬧的人群散去,倒有幾分寂寥。
點蘇朝著怨氣濃重之處抬了抬手,指尖靈力流轉。
不多時,便見一道黑影從水中冒出來。
那黑影落在地上,就化作個書生模樣。
只是從頭到腳都濕透了,此刻,那一身布衫正”滴答滴答”地往地上淌著水,足邊已經暈開好大一團水跡。
那身上,更是被濃郁的怨氣裹得密不透風,連面容都看不清。
少虞嘖嘖稱奇,一身鬼氣被勾得蠢蠢欲動,但也收斂著沒動手。
點蘇抬手捏個訣丟過去,書生身上的怨氣就散了大半,渾濁的雙眸也漸漸清明起來。
他見著點蘇和少虞,一時間有些愣神。
過了一會兒,朝點蘇拜了一拜,聲音有些粗啞地問:“大人是來領我走的?”
點蘇搖搖頭,“不是。”
那書生就不做聲了。
少虞性子急,見這二人說話慢吞吞的,半晌也不見問出點什么來,便插嘴道:“你害了太多人,我們是來捉你的!”
書生聽了,面上不見害怕,倒是有些詫異。
“不是說,死后來引魂的會是牛頭馬面二位陰差么?怎么……”
他的目光在點蘇和少虞身上徘徊,一個身上帶著活人的味道,一個身上的怨氣和陰氣比他的還重,怎么看也不覺得這二位是陰差。
少虞長眉斜飛,“誰與你說都是牛頭馬面來勾人的,世間每日要死那么多人,若只他二人來的話,豈不是早累死了!”
書生遲疑片刻,又看向點蘇。
雖然沒說話,但也帶著幾分疑惑,似是想知道答案。
點蘇不理會他二人這些話,只是問:“殺了這樣多的人,你可曾悔過么?”
書生聽了,有些慚愧地低下頭去。
他也不想做那些事啊,可是一想起自己經歷的事情,心中便恨極了。
他雖然讀了那么多圣人之書,可畢竟沒有到圣人的那個地步,終究只是個普通人罷了。
也會有癡纏貪妄,喜怒悲恐,怎么會不怨,怎么會不恨呢?
點蘇見他這樣,便道:“你自己說來聽與我罷。”
她雖然都知曉了,可這和他自己說出來,終究是不同的。
若他存心隱瞞的話,她也不必渡他了,只捆了送入冥府去,也省事些。
少虞一聽這話,就知道是有故事聽了,不知道從哪里摸出來一把瓜子,“咔擦咔擦”地嗑起來。
那架勢,就和在茶樓里聽說書似的。
點蘇淡淡道:“要么,我再給你尋一壺茶來。”
少虞就諂媚地笑:“不用不用,這樣就極好。”
點蘇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又把視線落在書生身上。
那書生又朝點蘇拜了拜,便開始講了。
“小的叫做程嘉之,今年二十有一,乃是去年考取的秀才……”
程嘉之,淮安府人士,出生于泗水縣,家中有幾間鋪子,家底還算殷實。
為了準備鄉試,年初時,程嘉之才搬到府城來住,在城南租了間院子,日日拜會城內的舉子,與他們一同探討學問。
程嘉之本是一心好學,奈何那些舉子們中有些喜歡流連煙花之地,他便也跟著去過幾次。
一來二去,就結識了一個叫做梨夢的姑娘。
梨夢精通琴棋書畫,溫和識禮,舉止嫻雅,很快便將初經人事的程嘉之迷得神魂顛倒,一顆心全撲在了她身上。
奈何程嘉之是背負著家中所有人的期許,要考取功名的,自然不能耽于享樂,日子一久,便顯得有些力不從心起來。
于是,一個月前,程嘉之便想著將梨夢贖出來,娶回家去,也好免得日后在那等地方受了委屈。
若他日后考取了功名,也能讓梨夢過上好日子。
可誰知道,他一心念著的梨夢姑娘,根本沒把他的感情當真呢。
程嘉之去時,想著給梨夢一個驚喜,便沒在往常的時辰過去,哪曉得正好撞破了梨夢和一個富家公子的情事。
一門之隔,他聽見自己一心愛著的姑娘在別人身下承歡。
聲音低回婉轉,嬌媚至極,讓人聽來骨頭都要酥了。
可程嘉之只覺得自己的心在滴血。
梨夢在他面前,總是含羞帶怯,舉手投足都十分有禮,便是在魚水之歡上,也多是內斂羞怯的。
他一直覺得,梨夢應該是那種不得已委身煙花之地,但心性高潔的女子。
如今才知道,原來是他錯了。
程嘉之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本來是應該走的,可他竟然就在門外站著,一步也沒動。
不知多久,屋內的聲動靜才漸漸消停下來。
程嘉之捏緊了手中預備送給梨夢的金手鐲,心中早已一片死灰。
正要走,卻聽見那富家公子啞著聲音問道,“這么久以來,你與那書生成日處著,莫不是真生了情,想從良了?”
程嘉之聽見這話,就頓住了腳步。
他想,若是梨夢對他也有情意,那他可以將這些事情都當做沒有發生的。
畢竟她在這等地方生存不易,總是身不由己。
他明知道她的過往,知道她都經歷些什么,既然喜歡上了,還想娶她,同她一起過日子,就不應該計較那么多才是。
就在他滿心期盼,等著梨夢應承的時候,卻聽見梨夢酥軟嬌柔的聲音響起來。
她說:“你說那個書生?”
“不過是瞧著有趣,待我也是真心,哄著玩玩的罷了。”
輕飄飄幾句話,當下里便讓程嘉之渾身都發冷起來。
分明是夏日里,可他卻覺得如置冰窟,徹骨的寒意從心頭蔓延開來,幾乎要把他的整個人都凍起來。
富家公子就笑罵梨夢心思壞。
梨夢咯咯笑著,與富家公子調情,不多時,那讓人臉紅的聲音便又響起來了。
最后,程嘉之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了那里,回到家中的。
他想著,既然對方對他無意,此事就這樣作罷,畢竟是他一廂情愿,那樣的地方,那樣的人,又能有多少真情在呢?
何況他們之間也并沒有什么承諾。
自始至終都只是他自己一個人動了情。
此后,程嘉之便將這些事情全擱下了,只一心想讀書。
可才過了幾日,那梨夢便哭著找上門來,說她懷孕了,是他的孩子,要他負責。
程嘉之看著梨夢,心中發酸,最后還是沒能忍心將人趕走。
他將自己為別人抄書、寫信攢下來的銀錢替梨夢贖了身,將她安置在院中,好生照料著。
只是再沒提娶她的事情,也沒將那鐲子送出去。
本以為事情到這里也就了了,可沒過幾日,那富家公子也找上門來了。
那是淮安府沈家的公子,正是沈同知的堂弟,父親又是在郡城里頭辦差的,自是有錢有勢。
這時,程嘉之才知道,每次他們在一起過后,梨夢都會喝避子湯,可是,只有與沈公子在一起的時候她沒喝。
打的是什么主意,顯而易見。
可沈家高門大戶,要進門,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
程嘉之本來不想管他們的事,若沈公子要把人帶走也好,留下也罷,都不想干涉。
可沈公子根本沒把人接走的意思,只是逼著梨夢滑胎。
梨夢最初也不是念著程嘉之的好才來投奔,而是為了保下這個孩子,母憑子貴的。
梨夢在樓里喝多了避子的湯藥,如今好不容易懷上了,若是打掉,日后就不能有孕,自然不肯。
可梨夢哪里是沈公子的對手,何況沈公子還帶了手下來。
最后,梨夢被沈公子帶來的人強行灌了滑胎藥,不僅孩子沒了,自己也因為小產大出血,一命嗚呼了。
程嘉之心中悲憤,心疼梨夢,畢竟是自己喜歡過的女子,落得這樣的下場,實在是可憐。
而沈公子為了保證成事,加大了滑胎藥的藥量,這才會害了人命。
思來想去,程嘉之決定狀告沈公子。
可沈公子有家里撐腰呢,要告他哪有那么容易?
程嘉之才去得衙門,便被人扣下來了,緊接著就被打暈,連夜綁了石頭沉了江。
不僅如此,沈公子還傳揚出去,說程嘉之是因為梨夢死了,這才抱石投江殉情的。
畢竟他和梨夢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
這下,不僅沒有人追查他的死因,連同程嘉之的父母都一并被人戳脊梁骨。
說他們養了那么多年的兒子,最后竟教成這般模樣,為了個煙花女子便尋死覓活,實在是可憐。
程父程母自覺臉上無光,對程嘉之也生出了怨念。
他們傾盡家財供養程嘉之,他卻不好好念書,不知道潔身自好也就罷了,還為了那樣的人尋死,簡直就是大逆不道,那些書都白讀了!
于是,憤怒之下,他們甚至都沒去找程嘉之的尸首,這件事就這樣不了了之了。
可憐程嘉之心性善良,也是勤奮好學之輩,本該是前途一片大好,卻被扯進這樣的事情里,白白送了性命。
死后,連尸都無人收,只任由河中魚蝦啃食。
他不知道怨誰,便誰都怨。
怨氣會讓人失了神智,他就這樣,害了一個又一個人。
先前那些人說的,這個月已經有九人溺亡,除卻他自己,剩余八個都是被他害了。
被他害的人,有些受怨氣影響,變成水鬼,不斷索人性命。
這其中,就有李家家仆李愿的那個酒友,楊文。
不過,李愿再過兩日就要問斬了,想來也不會再擔心被楊文拖入河中索了命了。
聽完了程嘉之的話,點蘇微微頷首,還算滿意。
程嘉之確實沒有撒謊,什么都說了,只是這樣的過往,實在是讓人唏噓。
“怎么就這樣恨呢。”點蘇輕嘆著搖搖頭道。
“你什么都沒有做錯,只是命數本該如此,這一世是早亡的命,可下一世就好了。”
“如今你因為心生怨懟,害了這么多人,折損了來世的福報,不僅要入冥府受罰,下輩子也是苦命的了。”
“這一切,真的值當么?”
因為怨恨,便越錯越多,以至于連自己也毀了。
QAQ上一章居然寫錯章節序號了,嗚嗚嗚……大家看的時候將就將就算了,改不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