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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隆隆!
冬日的雷聲,炸響在漢白玉的地面上,有種地動山搖的震撼。
雷聲之后,卻是令人驚恐的死寂——雨聲之外,沒有意料之中紛至沓來的腳步聲,沒有聲勢浩蕩的應和聲,什么聲音都沒有。
這只能說明,外面的情況是最壞的那種了,所有的侍衛、下人,都已經被珠簾之外的那個人解決掉了,沒有任何人會來救他們……而現在這個人就站在珠簾之外,幾乎已經親口應下謀害帝王的罪名——如何酷刑都不為過的罪名。
很顯然,今日在場的這些人……很可能都會死。
不會有人來救他們了。
不會武功的太醫們幾乎已經退無可退擁擠在一起,像冬日深夜互相取暖的小雞崽子,脆弱到不堪一擊。
皇帝面色又黑又紅,呼吸都急促,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來,只趴在床沿上伸著顫抖的指尖指著珠簾之外的那道黑色身影,扯著脖子張著嘴,哆嗦著嘴唇發不出聲音來,只依稀能辨口型該是一個“殺”字。往日里殺氣騰騰的那個字,此刻卻是無聲的顫抖和恐懼。
珠簾之外的那道身影仍然紋絲不動。
李奕維咳了咳,他自然清楚這人就是林一,那個一直以來被他瞧之不上的棋子。現如今棋子脫離了自己的掌控擅自行動,他心有不悅,但仍然只是呵斥道,“來者何人?擅闖陛下寢殿所為何事?”說著,迎上一步,背著所有人的視線對著珠簾外的林一皺了皺眉頭,沖著門外抬了抬下頜,無聲吩咐:還不快走?
林一沒離開,也沒進來。
黑袍寬袖下的指尖緊了緊手中一只朱紅色的拳頭大小的陶瓷小壇子,嗤笑反問,“何人?早些年……我也總是問我自己,我是誰?他們說我是無父無母的孤兒,還說我的爹娘是被仇敵所殺,還說我這張人不人鬼不鬼的臉也是拜他們所賜。于是,我鉚足了勁兒地想要查出真相、找到仇人,為爹娘報仇……”
他的聲音在雨夜里有種滲人的詭譎,令人汗毛直豎。
上官壽拽了拽姬無鹽,附耳低聲問道,“這誰呀?”問這話的時候,老爺子還按著后腰撞疼的地方,順便還有閑情逸致低頭看了眼地上的碎瓷片,暗中咋舌……可惜,瞧著像是前朝的老古董了,值不少銀子呢。
姬無鹽無聲搖了搖頭,又將老爺子往身后攔了攔,才叮囑道,“你別管,待會兒瞅著機會,你悄悄從那群太醫后頭繞出去,帶著沈大人一起,離開皇宮。”
老爺子皺著眉頭,沒拒絕,卻也沒答應,只問,“那你呢?”
她嗎?姬無鹽無聲輕嘆,自知她早已成為林一眼中釘,自是輕易走不了的。只是祖父跟前她自是不會如實相告,只悄聲說著,“我隨后就到。這么多人一起離開目標太大了。”
情況的確如此。只是老爺子仍然不愿,“你先走,我隨后出來。”
“不行。我和三哥都會武功,就算遇到沖突也能自保,您和沈大人一個老胳膊老腿一個文弱書生,誰保護誰?再說……許四娘、許四娘的死跟我多少有些關系,回頭我同你說。只沈大人卻是萬萬不能出事了,你帶他一道離開。”
姬無鹽知道,林一的目標是皇帝和自己,此間人多,悄悄離開兩個人并不是很惹眼的事情,到時候自己在前面掩護,祖父和沈大人安全離開問題不大。
上官壽也知道姬無鹽說的的確是最好的辦法了,思忖片刻到底是點頭應了,只仍悄聲叮囑,“你自己小心。”小丫頭腦子好、又機靈,想要全身而退并非難事,加之這位三爺聲名遠播,應該是有些能耐的。
這般想著,上官壽按著后腰的手悄悄地招了招,沖著視線始終都落在這邊的寧修遠,然后緩緩后退半步。
那邊,林一大概是欣賞夠了眾人害怕的模樣,心下愉悅抬手撩起了珠簾,上前一步來到內殿,陰陽怪氣地打著招呼,說道,“草民參見陛下。今日得見天顏,草民惶恐,心下惴惴不安,若有失禮之處還望陛下多擔待……”說罷,一邊桀桀笑著,一邊緩緩彎了腰。
寬大的兜帽遮住了臉,只笑聲難聽干澀,他抬手抖了抖,露出寬袖之下的手,那只皮包骨的爪子和如今躺在床上的皇帝不逞多讓,入眼只覺嶙峋可怖,像是鬼魅從十八層修羅地獄伸出的爪子。
年輕的太醫“啊!”一聲,跌退半步,看著黑袍男子的眼神像是看一只鬼,眼神下意識看向對方腳底,一線閃電劈下,對方腳底鬼影祟祟,年輕的太醫倒是倏地松了一口氣。
有影子啊,不是鬼。
幸好。
慶幸之后才反應過來,自己慶幸個什么勁兒——不是鬼,也是要殺人的惡魔,倒不如鬼呢,至少見不得天日。
姬無鹽看著對方一會兒拍著胸脯一會兒又憂心忡忡的樣子,背在身后的手悄悄將上官壽往身后推了推,順便往前跨了半步,遮住了老爺子身形。
“你!”皇帝那邊,卻是倏地失聲尖叫,“是你——”
皇帝指著對方的手抖得愈發厲害了,從他的角度,剛好能看到對方彎腰行禮時,露出的那張帽檐之下的“鬼臉”。
那張鬼臉,皇帝見過。
后妃懷孕者甚多,能安全誕下子嗣的卻不多,子嗣能安全長大成人的就更加鳳毛麟角。可以說,皇子們的戰爭是在母親肚子里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其后的每一天都是危機重重,明槍暗箭、陰謀詭計,到最后……同室操戈,這些,為帝者早已習以為常。
只有那件事,曾經讓早已見慣了人心狠辣的皇帝,都為之震撼驚懼。
那個女人叫什么、長什么模樣,皇帝已經忘了……后宮里太多被他遺忘在角落里的女子,她們可能還活著,可能已經死了。只是那個女人最后瘋魔叫囂的表情,還有那個孩子慘不忍睹、不似活人的“鬼臉”,他始終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