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鄴都仙道。
山林之中昏暗一片,道觀中月色不明,顯得極為黯淡,道人立在庭中,注視著漆黑一片的群山,一言不發。
不知過了多久,方才聽見幽幽的聲音。
“白子羽,這參紫…你卡得也足夠久了。”
這話如流水般淌在庭院之中,這才能隱約望見山林之中還有一人,身形如水波,隱隱附在樹蔭之下,卻隱約有白色的霜華浮現。
聽了他這話,少年道人轉過身來,道:
“只差一氣,長霄既不愿給我,我照樣有別的法子得來,至于早幾十年晚幾十年,其實區別不大。”
他眼神平淡:
“像我們這些人,每一道神通只有一二次失敗的機會,參紫固然艱難,可對我來說卻不是最難的——絳頭玄魂就這么一份,一旦失敗,我就算有過參紫的本事,也沒有再去碰一碰仙檻的機會。”
“即使當日他給我了,如今我大概率還是三神通,沒有九成的把握,我絕不會去試。”
聽了他的話,那樹蔭下的真人慢慢踱步出來,著了一身白衣,袖繪白雪紋路,容貌極美,宛若天仙,眉宇間又含一股凜然的冰雪貴氣,朱唇輕啟:
“參紫不輕渡,我且不論你能不能一次成功,絳頭玄魂能不能找到第二份,都衛如今這樣蕭條,你還須好好考慮,否則今后…興許會后悔的…”
少年模樣的真人轉過頭去,笑道:
“張若凝,我看是你后悔了。”
女子掃了他一眼,并沒有什么惱怒之色,而是輕聲道:
“我母親服鵲神寒華而誕我,天生就是要來修寒炁的,若不是被郭神通拖了這么多年,我修行得還要快些,你說后悔,寒炁是三陰臣佐,我何時后悔都來得及。”
鄴檜沒什么興致,散去了臉上的笑容,只道:
“你背后是金一道統,自有選擇的權力。”
女子那張絕美的面孔上閃過一絲陰霾,輕聲道:
“你倒是想多了,天下這樣大,真君閑來的落子也不少,一道成功的謀劃背后,多得是用廢的閑棋,天炔是,我也是——否則我今日也不會來找你。”
“找我。”
鄴檜轉過頭來,靜靜的看著她,道:
“天宛道友有何貴干?”
天宛幽幽地道:
“你幫李氏,是為了哪一道靈物。”
此言一出,青年的面上迅速有了笑容,以一種截然不同的眼光打量眼前的女子,似乎沒有想到她猜到這一步,在石椅上坐了,笑道:
“天宛道友何出此言?我與李氏乃同僚,全力相助,本就是應有之事,何至于談起報酬來了。”
天宛興致缺缺,淡淡地道:
“你鄴檜是什么人,我還是有些了解的,我不同你多說,你只告訴我,可是太陰之氣?”
直至此刻,鄴檜的目光中終于涌現出一點憐憫來,淡淡地道:
“原來金一是真不管你…是真的將你用完就丟…當年從洞天出來投奔郭神通,想必根本也沒有讀過什么高明的道經罷…張若凝!這種事情,你姓張的還要問我一個散修!”
他眼中漸漸有了驚異之色:
“你能修到今天這個地步…也算是天賦異稟了!”
“我要是真有什么背景,也不至于到今天都找不到郭神通。”
天宛的神色平靜,任由他言語,直到少年真人收了戲謔,笑道:
“你又想如何?不會以為如今你的身份,能讓湖上分你一道太陰之氣罷?”
天宛表情不變,道:
“我做何等打算,用不著你關心,再者,只要利益足夠豐厚,什么換取不到?我要是取一份天杏離雨來,你猜猜李氏是換還是不換?”
鄴檜聳肩,道:
“與我何干?”
天宛吐了口氣,道:
“我隱約有預感,這次閉關,沆碭滿將成,五法在身,接下來的事情就是為求金而奔波了。”
她的語氣淡然,直到此刻,鄴檜眼中才多了幾分鄭重之色,低眉抿茶,天宛則輕聲道:
“我一生專注于修道,甚少理會世俗,在紫府之中也算殺孽極輕的,郭神通修并火,動輒殺人,我得了機會,勸上一勸,可別人妨礙了我道統,我也照殺不誤…不明不暗,也就走到這了。”
“我也沒有什么道統血裔要庇護,你若是愿意幫我這最后一程,你最后一道神通,我亦會出力—我要是舍了臉皮,天炔天霍面前,我還是能說上一兩句話。”
鄴檜似乎沒想到她修行得這樣快,也沒有想到她一下拿定了主意要修寒炁,幽幽地道:
“看在昔年情分上,我若是真拿到了東西,自會知你一聲。”
“多謝道友。”
眼前的女子淡淡一句,轉身邁入太虛,猛然一頓,低聲道:
“我們這些人…委身在了大局里,才看清大局是什么個模樣,長霄也好,我也罷,不免四處撞得頭破血流,你如今有了門路,還需珍重。”
她一番話言罷,便如同山中的一陣風雪,飄散如煙,鄴檜得了允諾,卻沒有什么喜色,而是懶散地靠在桌邊,顯得有些失神。
‘時日如流水…竟然眼看著…快要到我們這一批人求道的時候了。’
鄴檜年輕些,都衛也有幾分延壽手段,自以為同輩諸修的成道之路自己都能看見,能占一些便宜,可看著這一天慢慢近了,他反而不安起來。
他在山中定定坐了一陣,一直坐到朝陽升起,突然面色一變,一步踏出,已經穿出大陣,抬起眉來,遙遙望向南方。
南方的天際隱隱約約升起金白之色。
鄴檜的眼神中涌現出不少的詫異,掐指而算,足足思量了好幾次,這才感受到太虛一片赤紅,有杏紅色的光彩在大陣之前停了,道:
“鄴檜前輩!好巧,昶離前來拜訪!”
這話立刻讓這少年模樣的真人站起來,眼中的情緒急劇變化。
李絳遷!
這位殿下前來此地還能是干什么的?望月湖還欠著自己一道靈氣,本應該避之不及,根本不會來找自己才對!
他思緒敏捷,明白只要對方肯來,自己的事情十有八九就穩妥了,于是踏著神通而起,面上已經滿是笑容,喜出望外,道:
“殿下!”
果然見著太虛落下來一位青年,金眸昭昭,梟桀之氣見諸眉宇,更襯托了幾分成熟,相比之下,竟然是始終保持少年模樣的鄴檜更顯年輕!
李絳遷稍稍點頭,目光同樣落在南方,看著那充斥天地的景色,眉頭緊皺。
紫府對天地意象的感應是很敏感的,更多時候也代表著時局的大變化,他怎么能不注意?鄴檜同樣按耐住心底的喜意,皺眉道:
“天地變色,金氣沖天,漫天秋雨,波及極廣,我這么一掐算,雖然不如當年元修真人一般覆蓋萬里,數千里還是有的,淅淅瀝瀝,不可遏制。”
如此大的氣象,自然不可能是誰突破紫府,李絳遷疑道:
“不知是哪一家的真人…南海好像沒有特別出名的金德大修士…”
“的確是沒有什么大修士的。”
鄴檜神色凝重,眼神中有些異樣,道:
“南海修士,我也識的一些,金德修士有,要這么大的氣象,恐怕要大真人,可我既沒有聽說誰突破了參紫,又怎么會草草隕落?”
李絳遷略有沉默,眼中沉思更深。
他自己也稍微掐算了,雖然他的術算遠遠比不上李闕宛,卻比鄴檜厲害,畢竟箓氣貪罟玄離有捕風捉影之效,亦有幾分感應,看了那氣象的描述,竟然和族中記載之中天須锃金經有幾分相似!
這可就不同尋常了,天須锃金經雖然已經在鏜金滅門之時傳開,可只要提起此法,他第一反應就是一個人:
司徒霍!
此人的異樣他早就看在眼里,以李絳遷的謹慎,過來之前還特地去了一趟鏜刀山,本就發覺司徒霍仍不在山里。
‘這功法曾經是金羽的獨門之法,一共就那么幾家得去,要么是這老東西在外面交易,給了某個散修,要么還真有可能是他搞出來的動靜…總不可能是常昀!’
青年有些將信將疑地思慮著:
‘他有些年沒身影了,自從和我家換了東西,便逍遙無蹤,連西蜀的那場大戰他都沒有現身,至今未歸,更詭異的是,宮中沒有半點命令下來,甚至都不提他。’
其實這完全可以用閉關突破來解釋,可這人到底有沒有在山里,瞞不過李氏,更瞞不過陰司!
‘可按理來說,這樣的神通人物,即便忌憚他,楊氏也絕不會讓他隨便隕落,修武亦沒有半點提示,仿佛全然無視了他…’
他敏銳地意識到了其中的水不淺:
‘如果是司徒霍…那就很可能是楊氏收留這么個臭名昭著的散修的真正原因!’
他將這疑惑深深按下,一旁的鄴檜同樣若有所思,做了個請的手勢,李絳遷滿面熱切,落下來什么也不說了,先深深一禮,笑道:
“多謝道友相助,護我家長輩周全!”
鄴檜側身避過,道:
“殿下客氣了。”
李絳遷上下打量了一眼,頗有驚異之色,嘆道:
“當日我看前輩受傷不淺,沒想到區區數年,竟然痊愈如初,沒有半分異樣。”
鄴檜搖頭,道:
“傷還是有的…我破了術法,遠不是這幾年能處置好的,可并不傷我法身,看上去也沒什么大異樣。”
李絳遷入座,倒是顯得大大方方,搖了搖頭,道:
“我明白前輩所需,前輩也明白我家的太叔公的名聲,這東西當日回來就去請了,如今堪堪到手…只是…”
“我明白!”
兩方都是聰明人,鄴檜當然知道他要什么,抬起頭來,指向天空中光彩灼灼的星辰,正色道:
“我以我的成道之機起誓,滁儀天若開,我一定盡心盡力協助貴族,護佑貴族的子弟周全,博取最大利益!”
求道之人大多忌諱這讖言,更何況鄴檜是指在天空中明晃晃的修武星起誓,這星辰雖然不會降什么災劫給紫府,可一旦有了誓言,在脆弱的求道平衡中妨礙鄴檜還真不是不可能!
‘除非,那時候大宋已經倒了…’
李絳遷這才放心許多,一摸袖子,取出那白玉瓷瓶來,緩緩亮出,笑道:
“我只有一句話問前輩。”
鄴檜一顆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笑道:
“請講。”
李絳遷笑道:
“我只問一件事,卻要聽真話——這是哪一位出了大力請道友來的?”
鄴檜沉吟一瞬,笑道:
“是一位渡過參紫大人物!可不能提姓名淵源,可與落霞嫡系談笑,道統雖然沒落,論起血脈,我還沒有見過哪個能比得上他的!”
他很是狡詐,著重拿著血脈來提,讓對方猜不出人來,眼前的青年卻笑了笑,輕聲道:
“我父親可曾見過了?”
鄴檜心中微微一驚,搖頭嘆氣:
“這我如何曉得?”
他不肯再多說,李絳遷卻有了些許領悟,若有所思地遞過去。
‘那就是有可能見到…立場至少很靠近落霞山,不能和我家直接接觸,只能通過鄴檜這個中間人來傳遞。’
鄴檜雙手接過,哪怕沉穩如他,此刻也忍不住微微顫栗,靈識掃入其中,果然見到一片清潤的白色,飄渺如山間迷霧。
‘脫胎太陰,置閏有夷,氣韻如少陰寒煞,飄飛如明月夜雪,果然是陰閏夷氣!好!到手了!可以去向治玄討要那一份絳頭玄魂了…’
哪怕他面對天宛時顯得毫不在意,可幾十年的努力一次一次竹籃打水一場空,在不得不得罪李氏的局面中一點點夾縫求轉機,一直走到今天,此刻真真切切有了求道之機,心中是萬分復雜。
‘還好!還好有個昭景…否則…哪有緩和的可能!’
他站起身來,神色極為復雜,也不知摻著幾分真假,嘆道:
“這恩情…鄴檜記下來了,倘若能求大道,一定報答!”
李絳遷同樣起身,笑道:
“那就恭喜前輩了,到時候滁儀天開,你我兩家兩位大真人站在太虛,必定事事圓滿!”
少年哈哈一笑:
“承你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