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之中風云起伏,一尊青鼎立在高處,內里云霧繚繞,銀紅交織,仿佛有丹藥在鼎中凝煉,隱約照出一片片彩光。
青鼎旁石臺方寸大小,女子正盤膝坐在其上,一手搭膝,掐著銀光,光暈隱約與青鼎交織,綻放出圈圈色彩,另一只手捏著玉簡,細細閱讀,不知過了多久,她睜開眼睛,掌中銀光閃動。
‘氣象圓滿。’
她等了時機,稍稍掐算,得了吉兆,這才站起身來,輕輕敲了青鼎三下。
鼎內紅銀交織的霧氣沸騰了一瞬,卻沒有多余的反應,她只好再次抬起手來,敲擊鼎沿,笑道:
“摻砂化汞三千日,府水煉作虛洞元,天地俱在青爐外,豈能藏身復作眠?——李烏梢!神妙已成了!”
這一句雖然輕柔,落到那飄飄如棉絮般的鼎內霧氣里,卻激起那片片雷霆般的紫色,下方的玄丹一躍而起,半空中就化為淋漓的烏色,往那青鼎之前一落,現出一男子來。
此人身材不高,眼神陰戾,哪怕此刻帶著分喜色,依舊顯得咄咄逼人,披著一身鱗片般的衣袍,腳底的陰影跳動不息,仿佛有蛇蛟游走,最重要的是婉轉在他身周的彩光,隱約與太虛勾連,有著非凡玄機!
已非紅塵之屬!
這妖物在池中如丹一般煉了多年,卻并非對外界毫無感應,諸多起伏,李闕宛受傷乃至于趕回湖上救援,他一一有所感應,如今站在山間,宛若新生!
李烏梢深深一禮,拜倒在地,恭聲道:
“烏梢拜謝真人!”
李闕宛面上生喜,連忙將他扶起來,稍稍一覷,道:
“半路生了一些事端,西蜀攻伐,差點壞了大事,我看你安然無恙,氣息完好,這顆心就放下來了!”
這老妖那雙眼睛中激動真切,飽含不自禁的喜色和濃郁的化不開的難以置信,仿佛此刻還是如處夢中,只拜道:
“烏梢本不過東海一俗類,龍口之中茍延殘喘,顛沛流離,落到了咸湖一地…舊主不以老妖血賤力微,恩攜湖上,以寶物配命,治公子親攜我入青池,種種靈資相助,才叫賤血生光…”
“如今又以敕神之道抬舉神通,攜道之恩,沒齒難忘!”
李烏梢其實最明白自己這一只鉤蛇的價值…毫不客氣地說,李氏在他身上投入的資源毫不比培養一只貴裔來得少,可取得的結果卻始終差強人意…
李氏兄妹讓他行此敕神之道,李烏梢也早就做好了以身飼道的準備,甚至半路出了問題,也根本沒想到李闕宛還會耗費時間和資糧來彌補他動搖的根基——倒還不如再找一只妖物來煉!
‘這敕神看著是受制于人,實則頗有妙處,甚至還有自己幾分修煉的余地,又因為法身外附,還能結合妖物壽命悠長的特點依附此靈寶…’
妖物沒有紫府秘法可言,求神通何其之難,只要放一聲消息出去,天下多的是比他血統高貴的妖物搶著來當這敕神!
他人身修行了百年,頭一次后悔起自己只學了些訾罵之詞,以至于真心感激之時,竟然像是生硬的諂媚,讓他自己都泛起嘀咕來。
‘早知道和曲老頭多學兩句了!’
李闕宛只笑而不語,山間則火光乍現,絳袍男子邁步而下,雙目生喜,笑道:
“前輩太客氣了!”
李絳遷那雙金瞳中含著笑,細細地去看他,只覺得神妙隱晦,忽隱忽現,的確有水德之氣,卻不如尋常神通明媚,道:
“不知是何等神妙啊?”
李闕宛笑道:
“因是旁門借的神妙,便沒有神通可言,可一身府水道基已經結合種種靈物資糧,受無上神妙提點,飛舉到靈寶之中去了…我們用來提拔他仙基的那靈萃又足夠好…”
她說到此處微微一頓,道:
“使用敕神法,可能就得個位格神妙的五六成,但是我們的靈萃實在神妙太高,即使是五六成也驚人,他眼下除了沒有具體神通,其他的已經接近尋常一神通府水修士的九成!”
此言一出,李絳遷一下變色不談,連李烏梢自個兒都聽呆了,李闕宛說得簡單,可這事情辦起來絕對不輕易——雖然祝神上限極高,花費的資量卻是海量,按著祝神法的妙處,把李曦明那份視若珍寶的玄湖一氣洞元砸進去也未必有這樣好的效果!
‘不愧是太陰靈萃!’
李絳遷快速負手踱了兩步,暗暗思量這件事帶來的影響,點頭道:
“也合該如此!”
李烏梢這才如夢初醒,起身滿面笑意地行禮,道:
“小姐說得不錯,可祝神亦有祝神的好處…我升陽已經融進靈寶,雖然不能距離此寶太遠,可哪怕當場被人打的法身崩潰,只要這靈寶沒丟,事后依舊能花費資糧慢慢恢復回來!”
這點倒是不出李絳遷的意料,把自己真靈、性命獻出去的法門大多都有這一點妙處,這亦是李烏梢滿懷期待進靈寶敕神的重要原因——否則也不會有那么多修士與妖物愿意投釋!
李烏梢卻未停下,面上的笑容越來越濃,道:
“還有最重要的好處,這靈寶的神妙,同樣的作用在我身上!”
這話讓李闕宛一下起身,神色頗有些異樣,道:
“我卻不曾從陰司給的法門和靈寶的神妙之中讀到!”
李烏梢笑起來仍然顯得陰冷,只道
“屬下也是剛剛有所感應,這敕神的花費越是貴重、施法之人的道行越高,能夠與靈寶共享的可能性就越大!一如屬下,物衍服玄之妙,都能享用。”
這妖物道:
“物衍是有助于物性變化的,對屬下幫助不大,服玄卻有大用處!”
李闕宛其實這一瞬已經聽懂了,頷首道:
“你能共享服玄,有玄槨絳水幫助,即使被打滅了法軀,縮回靈寶,無人為你尋找資糧恢復,你也能依靠服玄慢慢療傷,即使不至于到這般地步,單純是受傷,也可以一如我當日一般一邊行神通一邊自行療傷…這靈寶的種種神妙,其實都是環環相扣的!”
“正是。”
李烏梢無疑是對現狀極滿意的,兩眼放光:
“除此之外,因為升陽與性命都在靈寶之中,本質上只能算得上這靈寶的一道神妙,種種威懾、蠱惑、迷亂、乃至于詛咒類的神通術法都用不在我身上。”
“唯一的弱點…還是在這靈寶上。”
他終于收斂了喜色,嘆道:
“要是這靈寶被人鎮壓、收拿了去,我也要丟性命了!”
李絳遷連連點頭,心中思緒頗多,在山上快步踱了兩步,問道:
“你能行走多遠?”
李烏梢這才有苦色:
“距離與當年是一樣的,要是小姐在湖上,我最多也就到大漠…而且要求太虛不能隔絕,一旦太虛受屏蔽,我也隨之消散了。”
李絳遷聽了這一點缺陷,這才覺得合理一些,復又道:
“能夠自主修行?”
李闕宛點頭,道:
“他如今修行的空間不多,頂多多得一兩層神妙,要想他更進一步,我得找到另一枚敕丹,所謂服玄五敕,五枚齊聚,他的修為上限…應該能比神通圓滿。”
她眼里閃過一絲無奈,道:
“當然,也不說其中的困難,一個沒有神通空有修為的敕神,即使在修為法力上能比神通圓滿,頂多也就和三神通斗一斗。”
李絳遷道:
“看來還要在術法上用功夫。”
他這話說得不錯,敕神最大的優勢就是在主觀能動上,李烏梢是有自己的思緒和道行的,每將一道法術精深,幾乎就相當于這靈寶多了一道小神妙。
‘也就是說…這敕神最好的對象,其實是天賦低微,但是道行天賦高、那些高門大派口中的道慧極高的妖物…’
這一點上李烏梢倒還能算個中規中矩,畢竟當年血脈低微硬是讓它修成了筑基,可見還是有幾分天賦的,于是從袖子中取出一物來,送到這老妖手里,道:
“此法乃是《調水化陵》,乃是坎水之術,坎府多糾葛,此物又取水川之變化,你取來修行,必有長進!”
此物也是五品之法,源自上寰閣,放在外頭找也找不到,足以讓紫府心動,李烏梢拜謝了,李闕宛便感慨道:
“總算是成了…家中也多了個體己的,且先去拜一拜老大人罷!”
李烏梢行禮退下,化為飄散的水云消失,絳袍青年這才轉頭,道:
“我方才仔細探查了,他身上沒有太陰之氣,應當是在托舉中消耗干凈了,即便有,對如今的我們也不算什么。”
李闕宛默然點頭,道:
“既然這忌諱可以松些,鄴檜的事情也不必拖了!”
便見她一翻纖手,亮出掌心中明晃晃的一尊小鼎——李烏梢的事情不必她全神貫注地準備,李闕宛自然不會浪費時間,早早配了一份太陰月華,用太陰靈寶遮住了,轉成鄴檜所需的陰閏夷氣!
如今過去一年有余,李闕宛自然是把這事情辦妥了,送到兄長手里,李絳遷收下了,正色道:
“這事情交給我,有李烏梢看護,你若在湖上閉關,我也能安心些…只是…”
他話鋒一轉,憂慮道:
“本就添了兩個真人,眼下又添了個更親近的李烏梢,眼下他們沒問,可隨著人數增多,對比靈機算一算就知道不對勁,秘境之事一天比一天急切了,這些日子但凡回到湖上,我都待在密林,稍微一修行,生怕把底下的人靈機都被吸干了,到時候還要傷到靈脈。”
“只是我家現在剛剛立的陣,靈物短缺,可以稍緩一緩,可相關的靈物也要慢慢開始打聽了。”
他提醒了自家妹妹,李闕宛卻不意外,點頭答道:
“那狐屬的太虛營造之法,我亦讀過了,算玄韜要因地制宜,很難直接得出靈物的數目種類,需要我靜下心來,測算個三五年,然后才開始煉制,還要根據變化不斷測算,慢慢往里頭添東西,動輒一二十年…”
她眼中有猶豫之色,道:
“頭尾相加,哪怕我家全力以赴,怎么也要個三十年,這三十年不但我騰不出手來,更不能出意外,玄韜未成前極端脆弱,只要一出問題就前功盡棄!”
“連你也要這么久…”
李絳遷一愣,眼底閃過一絲黯淡之色,道:
“那就難怪了,靈氛改變了這么多年,還沒有聽說誰已經把秘境立起來的,一來是大家都有心無力,二來…實在是難。”
他的判斷很快,沉神道:
“既然如此,這事情就先推一推,無論是換一道法門也好,還是另找什么援手也罷…要是有什么把別家秘境奪過來的辦法就好了…”
李闕宛倒是沒想過這一點,目送著兄長駕火離去,把這件事記下來,重新翻出玉簡——正是袖邸演化致臻術。
這三百日在山中煉寶,卻沒有耗費太多心神,她時時刻刻仍在研究這道術法,畢竟早時心中已經大概有了脈絡,如今將被打斷的思緒撿回來,早早就開始蘊養袖中的神妙。
在她的靈識感應之中,袖口隱隱有墜物,伸出纖手,攤開向前,對著滿地的梔子花做了個抓取的姿勢,空洞洞的袖口赫然打開,霎時間白花花的落花果然少了一片。
女子眼中有喜,白凈的五指微微握緊,迅速回收,再用力往前一甩,如同白龍一般的梔子花沖泄而出,沿著石階翻滾而下,消失在山間。
‘好!袖邸竟然這么快就修成了!’
她眼中喜色明顯——雖然眼下的袖邸和儲物袋沒什么區別,可至少代表著這號稱困難無比的術法已經入門。
而更讓她意外的,是修成的時間:
‘書上說,至少三百六十六日,我僅僅三百日就修成了…’
作為全丹修士,她的感受極為明顯,這算是撞在了候神殊的擅長處,一來,這袖邸暗合蘊養之意,二來,孕育袖邸這一件事本身也符合候神殊的意象,這才會如此迅速!
這讓她一瞬有了更多的聯想:
‘候神殊,第一以長生、仙道為重,又有孕育之德…居然還能作用在這么個地方,也就是說要養出某些施法媒介的術法,都能在我這神通手上得到額外的加持…’
候殊金書畢竟是當年那位真君為親愛之人準備的道論,有著海量的道法闡述,可對神通描述的篇幅卻很少,甚至可能對于那些古修來說,闡述什么神通不如多留幾道變化,這女子并沒有想過自己的神通還能內求,如今一下子思路打通,簡直恍然大悟,眼神異樣:
‘這么說來…我煉第二仙基、第二神通,不也是候神殊么?候神殊第一以長生、仙道為重,原來是這么個仙道為重…候神殊和紫府金丹道,本身就有極為契合的地方!’
‘也是…’
她眼神慢慢明亮起來:
‘紫府金丹道…不就是在全丹的素德真君手上煥發出新的生機,引領天下大潮的么?!難怪…難怪金一讓秋水真人修紫府金丹道…’
‘所謂全丹,就該修紫府而筑金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