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很好，我很好外婆。”
西宮硝子的聲音有些梗咽，外婆沒有說話，只是那雙蒼老的手稍稍用力，將孫女往下拉了拉。
軟綿綿的女孩子像是浸了水的棉花糖一樣下落，她順從著外婆的手蹲了下來，小腦袋自然而然的爬伏在外婆的膝蓋上。
那味道很熟悉，從小到大，只要心里委屈了，外婆就會把自己抱在懷里，一邊摸著自己的腦袋一邊安慰自己。
外婆的衣服，無數次被自己的淚水浸濕。
只是聞到著熟悉的味道，少女的眼淚就情不自禁的流了出來。
“喲西喲西……”
外婆輕輕的撫摸著少女柔順的頭發，她并不會說什么高深的話，更不會像母親一樣嚴厲，每次只是說些如同廢話一般的廢話。
西宮硝子張了張嘴，苦澀的淚水就流進了嘴里，她哽咽著：
“同事們對我很好，工作也很順利，學校里也交了很多朋友，和櫻良大家的感情比以前更好……”
在外婆的撫摸中，硝子絮絮叨叨的說了很多。
從剛剛結束的工作說到早上的考試，說了在從東京回水門的車上她累得直接睡著，說了昨天晚上為了考個好成績復習到凌晨。
從啟動大會上被大泉香子刁難說到養成所里犯錯被老師懲罰，說了當時在通道里“勇敢”的訓斥大泉時她其實害怕的手都在抖，但為了不被人看出來還說的更大聲，說了拼命練習配音時還得注意保護嗓子有多為難和糾結。
從照顧桃太郎說到修剪家里的花草，說了……
西宮家雖然是老人在負責打理家里的東西，但客廳的燈卻并不昏暗，因為有個嚴厲的母親，有個需要明亮燈光學習的孫女。
白色的燈光下，外婆臉上的褶皺被照的一清二楚，連帶她那渾濁雙眼中的心疼和憐惜也清晰可見。她沒說話，只是靜靜地聽著，溫柔的撫摸著孫女的腦袋。
她能感受到硝子的疲憊，感受到她為了成為今天的她付出了多少汗水。
“……但是哦！雖然工作那邊很忙，但是這次考試我很有信心的！絕對可以考一個好成績！就算不可能跟上京介君，也絕對不會比Sakura差的！”
漫長的傾訴中，棉花糖里的水分被烘干，西宮硝子又變得蓬松，軟萌。
她抬起頭，亮晶晶的大眼睛淚中帶笑，開心的望著自己的外婆。
“硝醬……”
西宮系抬起手輕輕擦去孫女臉上的淚水，她失去水分的手很粗糙，但她十分溫柔，少女除了溫暖沒有感受到任何。
她捧著硝子的臉，眼中滿是心疼，聲音緩慢的像是每說一個字都得用上全身的力氣。
“成長，讓你受了很多苦吧。”
外婆說。
西宮硝子臉上的笑容如同被按了暫停鍵一樣凝滯，還未完全退去的淚水復又返來。
“沒……沒有……我沒有……我……”
少女抬起手來胡亂的在臉上擦著，她用手掌從臉頰往上推，像是要把淚水給趕回眼睛里，讓她們不要嚇到外婆。
她哭著：“沒有……我不苦，我只是……我很好…我真的很好。”
西宮系沒有說更多的話，只是欣慰的看著嚎啕大哭的孫女，眼神中除了心疼又多了放心。
“哭吧，哭吧，女孩子就是應該多哭一哭。遇到不開心的事情就哭，遇到困難就哭，失敗了就哭……”
“總不可能連哭都是犯錯吧？沒有這樣的道理的。”
老人絮絮叨叨的說著。
這場哭，這孩子等了很久了。她早該這么哭一次了。
哭聲在客廳里回蕩。
開始的時候硝子心里有委屈有開心，不管是網絡上還是媽媽和妹妹，都只是一個勁的說自己好勇敢好厲害，只有外婆……
從一開始就是這樣，在遇到京介君之前，會安慰她的，會保護她的軟弱的，只有外婆。
她不關心自己勇不勇敢，不關心自己的工作，只關心自己是不是很難過，是不是想哭。
但是哭著哭著，硝子就是什么都不想了，只覺得哭啊流眼淚啊，真的很舒服。
怪不得英梨梨那么容易就被氣哭，原來閑來無事哭一哭真的很棒。
又哭了一會，硝子只覺得一片心曠神怡，連外婆身上的味道都更清晰了。
哭聲漸消，少女空無一物的腦海里冒出一個想法：
“該回家了，京介君來接我了。”
這個念頭一起，西宮硝子的哭聲就像被擰緊了的水龍頭一樣戛然而止。
一臉溫柔欣慰的外婆都看的一愣，疑惑的看向孫女。
硝子直起頭來，臉上的淚水已經在外婆的褲子上擦得干干凈凈。她是沒有化妝的，為此還被沙紀姐說了一頓，說上班化妝是基本禮節來著。
“知道你青春無敵天生麗質難自棄，但請考慮一下我們這些歐巴桑好不好！你不化妝都這么漂亮，讓我們這些化了妝還那么丑的怎么活！會被人討厭的哦！”
這樣的道理，硝子剛才哭哭啼啼的也跟外婆說了。
外婆被逗得一笑，說這是當然的，就連她去老年俱樂部的時候都會化妝呢。
眼睛紅的像兔子一樣的少女眨了眨眼，有些害羞的抿了抿嘴。
“那個……”
硝子嘴唇翕動，囁嚅著說道：
“外婆我該回家了現在京介君應該已經到樓下了的。”
西宮系張了張嘴，那雙眼皮下墜顯得很小的眼睛似乎都變大了些。
“哈哈”
失笑一聲，她捏了捏大孫女的臉蛋，發現被淚水弄得粘粘的，于是掏出手巾順手倒了一點水沾濕后，溫柔的擦拭起那軟綿綿的臉蛋。
“好呀，好呀，有京介來我就放心啦。”
西宮系笑呵呵的說道。
她將硝子的臉擦干凈，又用枯瘦的手將硝子剛才大哭時候弄亂的頭發理順，扎了個簡單的馬尾辮。
“真好看啊。”
她拉著硝子站起身來，望著比自己高很多的孫女，一雙手停不下來似的不停的幫硝子整理衣服。
“這就是高中的硝子嗎？這就是已經能夠自己賺錢養活自己的硝子嗎？”
老人如同夢囈一般的呢喃著。
西宮硝子一聽這話鼻尖便又酸了起來。
“哈哈現在可不能哭了！”
西宮系捏了捏孫女的手，拉著她往門口走去。
玄關處，穿好鞋的小子站在臺階下，外婆站在臺階上。
“硝醬……”
老人輕聲喊道。
“嗯”
少女仰起小臉甜甜的一笑，那模樣嬌憨極了，但又不像英梨梨那般只冒傻氣。
“答應我，不要讓自己那么辛苦好嗎？”
老人心疼又擔憂的說道。
硝子沒有說話，只是瞇著大眼睛笑著點了點頭。
外婆一看就知道硝子根本沒聽進去，女兒終究對孫女形成了巨大的影響。
她牽起硝子的手，用兩只手緊緊握著，聲音緩慢卻認真：
“這世界上因為做不到才能得到的東西有很多哦……”
說到這，老人望著硝子的眼睛，忽然笑了：
“就像，你的京介君。”
軟綿綿少女忽的睜大了眼睛，眨，眨——
“嗯”
她又從鼻腔里哼出一聲來。
外婆于是放心的笑了，她知道這次硝子聽進去了。
祖孫倆的默契是母親所不敢想象的，所以她才會乖乖讓出空間來給她們。她知道，這份成功，比起自己，硝子會更希望和外婆分享。
“你打過電話給京介了嗎？”
出門前，外婆又問了一句。
西宮硝子于是抬起手晃了晃手機，那上面是她發的問詢，以及北條京介回復的照片，照片是水門川以及架在上面的小橋。
“外婆你快點去休息吧！我會多回來看你的！”
少女皺著小鼻子撒著嬌。
“嗯、嗯……”
老人皺巴巴的臉上滿是慈祥。
再不舍也得分別，這扇門就是為此而生的。
卡塔一聲，西宮硝子走出了門。
老人依舊站在玄關的臺階上，呆呆的望著關上的大門。
不到半秒鐘后，客廳的方向響起一道開門的聲音。
已經在睡衣外面披上了一件外套的西宮八重子匆匆走了過來，見母親還站在玄關，她愣了愣，腳步變得踟躕。
外婆緩緩轉過身，望著女兒笑了笑。
“去吧，你應該也有很多話想要和硝子說吧？”
她說道。
西宮八重子默默的點了點頭，然后動作飛快的換了鞋走出門。
啪塔啪塔，啪塔啪塔——
匆匆忙忙的腳步聲從身后響起，滿心期待的想要快速下樓去見京介君的硝子停了下來，剛才下樓梯的時候，她一直在琢磨外婆最后說的那句話，只覺得聽聽過來人的話果然不會遭報應。
要不是自己是這樣沒用的笨蛋，也不會得到京介君的愛呀
這難道就是福禍相依？
「這是媽媽的腳步聲」
少女的心里做出判斷，然后停在了三四樓中間的休息平臺。
匆匆從樓上趕來的西宮八重子在四樓停了下來，看到女兒疑惑的表情，她立刻難為情的偏過頭去。
樓道燈不甚明亮，但不妨礙看到她臉上復雜的表情。
“硝醬。”
西宮八重子輕聲喊道，然后腿腳僵硬的走了下來，來到休息平臺。
西宮硝子向后退了退，留出空間給母親。
兩人相對而立，當視線不小心碰上時，西宮八重子這才驚覺女兒居然和自己一樣高了。
“硝醬……”
她又喊了一聲，聲音越發輕。
硝子眨了眨眼睛，疑惑的問道：“怎么了媽媽？”
這一聲媽媽像是砍中了西宮八重子的大動脈，剛才還像小兒麻痹一樣站在那的母親猛的撲向了女兒。
西宮硝子被嚇得渾身一僵，雙手抬起行了個法國軍禮。
“怎……”
少女剛想詢問發生了什么，就聽到懷里（？）的母親大哭出聲。
嗯？？？？
什么東西啊？
硝子猛的狂眨眼睛，完全搞不清楚發生了什么。
“對不起……”
“對不起……”
“硝子，對不起。”
西宮八重子緊緊摟著女兒，眼淚如同高壓水槍一樣狂噴而出。
“對不起，媽媽沒能把你生的健健康康的。”
母親的聲音透著歇斯底里的絕望和悔恨。
“對不起，媽媽沒能把你生的健健康康的。”
她像著魔一樣的重復，似乎這是一場永遠走不出去的噩夢。
西宮硝子臉上的驚慌慢慢褪去，她舉起的手放了下來，摟住了母親的背。
她像外婆撫摸自己腦袋一樣撫摸著母親的背。
她知道的，硝子一直知道。
一如知道小時候結弦對自己……一樣，她同樣知道母親的愧疚。
凝視深淵的人，深淵也在凝視你。
母親對自己嚴厲的像個惡魔，而如果說母親對自己嚴厲的程度是一的話，她對她自己就是嚴厲十的程度。
她不止表現得像個惡魔，更是真有一只惡魔居住在她的內心，不停地啃噬著母親的心。
她想讓自己和其他小孩一樣，她無法彌補這個“錯誤”，只能笨拙的，通過她的方法來盡量的，盡可能的修補。
“對不起，媽媽沒能把你生的健健康康的。”
西宮八重子還在重復著這句話，這句不知道壓在心底多久的話，這句無數年來無時無刻不在折磨她的話。
直到今天，女兒，西宮硝子終于比正常人還要優秀，她終于成為了一個……一個……
西宮八重子已經無法正常思考，她不敢奢求女兒的原諒，但是今天，聽著硝子說起工作的事情，看著女兒那自信成熟的模樣，她感覺自己被救贖了。
她知道自己不應該被救贖，因為她的粗心導致女兒變得不健康，因為她無能的錯誤教育方式導致硝子的童年過得那么黑暗……她知道的。
但是，對不起，媽媽真的好開心。
“看到你變得那么優秀，媽媽真的好開心。”
“對不起硝子，對不起，對不起，真的非常對不起，對不起……”
西宮八重子不停地道歉，四樓的一戶人門鎖響了響又恢復了平靜，她依舊在道歉。
西宮硝子沒有說話，只是溫柔的撫摸著母親的背。
肩膀已經完全被淚水浸濕，黏濕的觸感讓她充分的感受到了母親的心。
外婆說自己需要多哭一哭，其實自己經常哭，不過是被京介君抱著哭。
而媽媽……
硝子的記憶里，連一張母親哭泣的照片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