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惟一可以戰勝回憶的東西。
回憶也是唯一可以抵御時間侵蝕的東西。
小的時候,西宮硝子經常蹲在橋上,將腦袋擺在護欄的空隙間低下頭看下面的魚和水。
水好自由啊,魚好快樂啊。
飄在水面上的落葉和花好漂亮啊。
她的腦袋里盡是一些這種簡單的想法,并沒有思考什么深奧的東西。但僅僅如此已經使她非常快樂了,因為這時候的她不需要去努力完成母親的要求,不需要去面對困難的世界。
由水和魚組成的世界,后者依賴前者。一者廣大而靜謐,恒古不變;一者無憂無慮的依賴。
不需要化身惡魔也能活的輕松自在,即便離開了水就會死。
這樣的關系扭曲而簡單,令人安心。
離開東京的時候天空還有漂亮的晚霞,回到水門市后天色已經完全黑了。
水門川在市內分成了許多支流,大的是水門大橋下面的那條,小的則像西宮家所居住的小區門口的這條,她們都叫水門川。
不過對于西宮硝子來說,只要提起水門川,那就一定是指家門口的這條水渠。
月亮還沒升到天的正中,所以河面上只有路燈的光。
深綠色的水草將河染成深色,漂亮的鯉魚幾乎看不到,只能從不時泛起的漣漪知曉其存在。
山川河流幾乎就是時間本身,而人的回憶可以依附其上,使遺忘的力量無法侵蝕。
在水和魚的上面,京介君對自己進行了告白,他說自己是他的英雄。
英雄啊,那不就是像水一樣的存在嗎?英雄沒有保護人的義務,水也沒有養育魚的義務,但他們都那么做了。
真是了不起的存在啊。
“姐姐!姐姐!”
一道清脆的喊聲由遠及近的響起,伴隨著短促的腳步聲,一個穿著板鞋,紅白色運動外套的女孩子跑了過來。
“你不回家蹲在這干什么呀!還好我一直在陽臺上看著下面,不然你肯定會被蚊子帶走的!”
巴拉巴拉的,西宮結弦興奮的說個不停。
西宮硝子拍了拍手上的面包屑,慢慢的站起身來,臉上帶著那種傻傻的,很好欺負的笑看著妹妹。
結弦無奈的看著姐姐,這人真的沒問題嗎?
現在的她難道不是一個正式參加工作并且還是擔任團隊核心的成熟職業人了嗎?為什么看起來和小學時候被同學欺負得哭了半天,等到身上的衣服都干了才回到家的時候一模一樣?
那張讓人羨慕的可愛臉蛋,依舊冒著傻氣,面對家人的關心,依舊寫滿了“我很好,不用擔心”。
唯一的區別可能只是,那雙眼睛沒有了茫然和惶惶不安,而是清澈且平靜,一如這靜謐的夜。
西宮結弦心里感到錯愕同時卻又暖暖的。
“要是讓同學看到的話,說不定會以為我才是姐姐。”
她搖著頭,上前拉住姐姐的手。
嗯,暖暖的,肯定沒有掉進水里過。
“走吧,回家,媽媽和外婆一直在等你呢。”
西宮硝子反手握了回去,用的力氣稍微有些大。
“嗯,回家”
她笑著,然后回過頭去,看見飄在水面的面包在被魚不停地拖下水,心想果然還是養魚更加簡單,不用擔心會像莉莉一樣吃撐了。
房子是沒有電梯的老式樓房,是外婆和外公年輕時候買下來的。離婚后外婆就要求媽媽帶著自己和結弦搬回來住,一方面節省房租的開銷,一方面便于照顧自己。
心里胡亂思索著,明明已經很疲憊了,但不知道為什么,上樓梯的時候硝子卻覺得身體越來越輕松。
屋門沒有關上,門縫里有光透出來。
以前不是這樣的,因為家里一直有兩個年幼的孩子,所以家里人出門的時候都會確保屋門關閉,避免發生不好的事情。
結弦這個馬虎的家伙。
雖然這么說,但硝子卻覺得心里一片輕松,因為這馬虎的行為恰恰說明了妹妹現在的狀態。她不再那么緊繃,而是像個普普通通的國中女生一樣馬虎。
就像……四葉一樣。
嘴角帶著笑意,西宮硝子拉開了屋門。
“啪!”
“啪!”
兩道突然的響聲嚇了正要喊“我回來了”的硝子一跳,沒等她搞明白發生了什么,腦袋上就落滿了亮晶晶的紙片,幾條彩帶從頭上垂落在眼前,遮住了她看向母親和外婆的視線。
“恭喜!!”
“哦沒爹多!”
母親和外婆的聲音響起。
硝子抬起手捂住了嘴,眼睛一瞬間蓄滿了眼淚。
“啪!”
又是一聲輕響,是后面的西宮結弦又拉開了一個紙禮花。
“噗嗤”
淚水終于溢了出來,但臉上卻是笑容。
硝子轉過身哭笑著拍了下妹妹的腦袋,后者仰著臉嘻嘻一笑,伸手推著姐姐的腰,嘴里嘟囔道:
“快點進去吧,待會鄰居要生氣了!”
老公寓的玄關十分狹窄,只剛剛好能站下兩個推銷員。
姐妹兩進了屋,西宮八重子伸手接過了大女兒手里的書包,西宮系迫不及待的拉住大孫女的手,將她往屋里拉去。
硝子依舊很難說出話來,感覺只要一張開嘴就會忍不住哭出聲來。外婆的手十分溫暖,讓她越發的想哭。
祖孫四人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西宮八重子和西宮系一左一右的把硝子圍在中間,結弦單獨一個人坐在右邊的小沙發上。
母親和外婆是成熟的社會人,只看硝子進門的狀態就知道她現在的心情,而結弦則不行。
小姑娘看著哭中帶笑,又笑又哭的姐姐,急的抓耳撓腮,沒等幾秒鐘就急不可耐的問道:
“姐姐?難道今天的工作不順利嗎?還是說被人欺負了?”
剛說完這句話她就又皺起了眉,奇怪道:
“但是不對啊,京介哥不是已經在家里幫你準備好慶功宴了嗎?”
這話一出,西宮八重子嗔怪的瞪了小女兒一眼,無奈道:
“如果不順利的話,硝子是不可能會哭的。”
雖然有種種不對,但她終究是了解自己女兒的。
硝子是那種受了傷會憋在心里一聲不吭,遇到好的事卻會忍不住傻笑的人。
“哈哈這樣啊,這樣啊”
結弦撓著頭嘿嘿傻笑著,這種表情的下的她很輕松就能看出和硝子的姐妹關系來。
少女洶涌的情緒慢慢得到了舒緩,她實在太開心太激動了。
萬萬沒想到那么嚴肅的媽媽居然會站在門口用禮花幫自己慶祝,這巨大的驚喜讓少女幾乎不敢相信。
“謝謝,謝謝你,媽媽,外婆。”
硝子小聲說道。
“我呢我呢!還有我呢!要忍著不超過你,慢吞吞的跟在后面走可是很辛苦的哦!”
結弦嚷嚷道。
硝子于是笑得更開心了,也脆生生的對妹妹說了謝謝,但這卻把小姑娘給羞的紅了臉。
客廳的空氣溫暖又輕松,硝子先是問候了母親和工作和外婆的身體,然后才開始說起了今天的工作,說起了前些天的啟動大會。
“……很多東西都在養成所學過,但實際工作的時候卻感覺完全不一樣,花了好長時間才適應。當時緊張的不行,害怕耽誤大家的時間,害怕會因為我導致動漫不能正常播出……”
“那大泉香子呢?我看了新聞視頻,那家伙真是太可恨了!她有沒有被開除了?!”
西宮結弦大聲問道。
“大泉香子?她后面的情況我倒不是很清楚啦,但她的角色已經換其他人來演了,也是和我一個事務所的同事。”
“哈哈!我就知道,京介哥絕對不會放過敢傷害硝子的家伙!”
結弦哈哈大笑著,旁邊的西宮八重子和外婆也都一臉的信任。很顯然,在這些年里,某人非常成功的獲得了西宮家的一致信任。
“但是硝子的表現也很好哦,媽媽聽到你說的那些話都驚呆了!”
西宮八重子插話道。
“唔…嘿嘿”
硝子抬起手用食指扣了扣臉,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只是、只是一下情緒激動。”
這話忽然讓空氣安靜了一瞬間,硝子為什么會情緒激動?所有人都明白。
即便隨著生物醫療科技的進步,再頑固的傷痕都能被消除,但每當手撫過那個地方,曾經的疼痛,傷痕的猙獰的手感都會情緒的反應在大腦上。
回憶就是這么頑固的東西。
就連剛才還一臉“我京介哥最厲害啦”的驕傲表情的西宮結弦,也一下失落的低下了臉。
西宮硝子知道的。
小時候結弦的處境其實也不好,她其實很難為情,因為有自己這樣的,有缺陷的姐姐而為難。
學校的同學只要知道這件事就會不停追問她,用異樣的眼光看她。
歐美的罪犯們會得到寬恕,在被正義的處刑后,他們的家人和鄰居都會出來稱贊他是一個好人,好兒子好父親等等。
而亞洲,漢文化圈里面,大家流行的是,一個人犯了罪,那他的家人甚至朋友都有問題。
這種現象在霓虹尤其嚴重,被發揚光大在各個角落。
硝子聽到過的,結弦回家來詢問母親。她說“媽媽,班上的同學說我以后也會聽不到,這是真的嗎?”
問這個問題的時候,結弦哭得十分傷心,聲音里滿是害怕。
即便得到了否定的回答,但她的同學們不會相信,或者說那些人根本不在乎,她們只會在每天見到結弦的時候湊到她耳朵旁邊大吼,然后哈哈大笑著說一句:
“太好了結弦,你還聽得到哦!”
小孩子無端的,純粹的,極致的惡意,不止包裹著西宮硝子,也如同病毒一般蔓延開來,將母親的婚姻殺死,將結弦身邊的善意殺死……
硝子心里其實一直都知道的,小時候妹妹對自己的心情。
這并不是什么罪惡的事情,而是人之本性。成年人尚且還能夠憑借人生的修行來矯正這錯誤的心態,但一個小孩子又能怎么樣呢?正確的看待世界對她而言實在太過為難人了。
妹妹沒有對自己說出“最討厭你了”這樣的話,已經是非常出色善良的小孩了。
而且結弦醒悟的很快,親情終究是最好的解藥。
但是反過來,因為同學們異樣的目光而對姐姐生出的嫌棄,讓她對自己產生了厭惡,這是她自覺且積極的接受母親的“魔鬼教育”的原因。
她想要懲罰自己,想要變得強大,保護自己這個沒用的姐姐。
結弦沒有錯,母親也沒有錯,自己……也沒有錯。
沒有人需要向別人說對不起。
“沒關系的。”
少女握著母親的手,輕聲說道:
“我很好,現在的我很好。”
她的聲音是向著妹妹說的。
西宮結弦積攢了數天的情緒終于在這一刻爆發,她嘴里大喊著“姐姐!”,從沙發的那邊直直的撲進了硝子的懷里。
“對不起,對不起……”
眼淚一瞬間淹沒了她的眼睛,打濕了硝子的白襯衫。
“硝子、硝子……”
西宮八重子呢喃道:
“你現在真的很勇敢。”
硝子抿著嘴笑著,沒有回答,只是腦袋微不可查的微微搖動。
她又繼續說起了今天工作的情況,說起自己的失誤,說起前輩們熱心的指導,以及監督原作者老師和京介君的關系,說起……
夜漸漸深了,明天還需要上學的結弦被西宮八重子驅趕,讓她快點睡覺。
小姑娘戀戀不舍的望著姐姐,期待道:“硝醬,今天晚上我們一起睡吧!”
西宮硝子上洛念書以后,最大受益者正是西宮結弦,本來只能睡櫥柜的她擁有了床。
從水門市坐電車到東京需要兩個小時,這對于霓虹高中生來說完全是小菜一碟,每天通勤兩個小時上學的高中生大有人在,甚至更多也不是沒有。
還沒等硝子說話,西宮八重子就瞪了小女兒一眼,說道:
“硝醬明天還要考試和工作,坐兩個小時電車哪還有精力考試啊!快去睡覺!明天要是遲到你就完了!”
聽著這話,硝子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家里,真的非常不一樣了。
空氣,變得輕松。
等結弦被趕回了房間,西宮八重子看了看客廳里的母親和女兒,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卻閉上了嘴,只是問道:
“是有司機在下面等你的吧?”
西宮硝子點了點頭,笑著說道:“京介君也在過來的路上,他不放心我一個人回家。”
回家嗎……
西宮八重子沉默著點了點頭,然后回了房間,把空間留給祖孫二人。
西宮系拉著孫女的手,笑容溫和又慈祥,她的聲音帶著老人的遲緩:
“硝醬……你還好嗎?”
一聽這話,少女的眼淚又有了崩潰的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