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福特死死盯著前方那頭正在逐漸消散的巨物,心口像被石頭壓著一樣沉重。他張嘴問出聲時,聲音竟有些發顫:
“那……我們該怎么對付這種怪物呢?”
話音落下,他猛然察覺自己腦海里正一點點變空。
那龐大的蛛形怪物的輪廓正在記憶中模糊掉,原本扭曲膨脹到三十米高的畫面變得像一場做過的噩夢。更恐怖的是,連博雅爾的臉,他那副總帶著市儈笑意的樣子,也在自己心底被抹去,好像從未存在過。
蒙福特大口喘息,指尖發涼,慌亂地抓住劍柄,眼神卻帶著求助的渴望落在金發青年的身上。
夏修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像早已預料這一幕。
他從懷里摸出一枚泛著銀光的藥片,藥片表面刻著幾個古怪的字母——W——。
他隨手一拋,藥片劃出一道冷亮的弧線,落入蒙福特的掌心。
“這是萬靈藥的弱化版。”夏修的語氣平靜,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服下它,你就能識別并記住這些逆彌母實體。但記住——藥效只有五個小時。”
“如果五個小時后,再次直面它們,該忘記的,還是會忘記。”
蒙福特聽得心臟驟然一緊。
他顧不得多想,立刻將藥片放入口中咬碎。清苦的藥味順著喉嚨滑下去,瞬間在體內化開。
他只覺得腦海里“轟”的一聲,好像某扇關閉的鐵門被強行推開,記憶的洪流猛然涌回。
他看見了……
博雅爾的眼睛里鉆出那條帶著黑毛的觸須,他喉嚨被蜘蛛腿戳穿,鮮血濺到地上的畫面;他看見房間被撐破、書架和磚石四散飛舞的混亂;他記起自己因恐懼而顫抖的那一刻……一切都真實到讓人窒息。
蒙福特喉結滾動,整個人呆立原地,半晌才低聲吐出一句:
“原來……我差點把這些全都忘了……”
而在他身邊,夏修則依舊一副興趣盎然的模樣,金色的眸子閃爍著光,似乎對這場藥物與記憶的實驗,比對那龐大的怪物更感興趣。
而恢復記憶的蒙福特胸口還在起伏,剛剛吞下藥劑的苦澀余味仍在舌根徘徊。
但隨著記憶回歸,他心中竟然莫名生出一股冷靜。直覺告訴他,若是再與那摩天樓般的怪物交鋒,哪怕被它的蜘蛛腿劃中,自己所承受的也只是血肉層面的創傷,而不會再像之前那樣,被拉進那種可怕的記憶層面的遺忘與抹消之中。
可那怪物顯然不打算放過他們。
它巨大的身影在極東城的街道間扭動,周圍的人對這恐怖的怪物視若無睹,而它終于注意到了屋頂上的兩個人,像野獸嗅到血腥一樣,興奮地嘶吼著撲了過來。
壓迫感像潮水一樣撲面而來。
蒙福特手心滿是冷汗,他死死攥著劍柄,卻下意識偏過頭,看向身旁的那個金發青年。
經歷過剛才的一切,他心中已經逐漸明白:眼前這人并不是單純的外地旅人。
他知曉第五教會的真相,他能辨認逆彌母的屬性,他甚至能從容地把自己從死亡邊緣拉回來。
那種冷靜、掌控的姿態,像一道支撐人心的鐵梁。
蒙福特從未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必須跟隨這個男人——跟隨他,才有機會在這片扭曲的大地上找到活路。
他壓下心里的慌亂,急切地問出聲:
“這種怪物……它們身上有那種逆彌母性質,單純的劍刃和長矛對它們根本無效,我們要怎么對付它們?”
夏修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仿佛在肯定他的判斷。然后,他抬起手,食指輕輕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語氣冷靜又帶著幾分學術式的嚴謹:
“你體內的藥劑已經起效了。萬靈藥在你的資訊信息層面引發了結構重排。簡單點說,你的存在從信息學的角度,被暫時煉成了一枚賢者之石。”
他頓了頓,像講課一樣娓娓道來:
“賢者之石在神秘學里的本質,就是將有限的肉體與靈魂轉化為近乎‘不朽’的物質——一種能夠抵御腐化、扭曲和遺忘的載體。藥劑讓你的信息結構暫時穩定,就像是石化的金屬,不會再輕易被逆彌母侵蝕。換句話說,現在的你,已經可以直面這些實體,而不會在目光交錯間被它們抹除。”
他的金眸在夜色下閃光,聲音平穩卻帶著隱隱的火焰:
“這并不代表你真的無敵,但這意味著——你的劍,現在終于能碰到它們。”
“用我手中的劍對抗這怪物……”
蒙福特盯著前方那龐然的身影,喉嚨發緊。三十米高的蜘蛛怪物像是一座行走的山,腿腳撕裂街道,石塊、木梁、尸體被碾碎卷起。他握劍的手開始顫抖,指節發白,劍柄在掌心里像是千斤重。
他感覺自己就像是被拖到祭壇上的祭品,等待那不可知的存在俯身收割。
“怎么可能……我只是個戰士,一個普通人類。拿什么去對抗這種東西?”
心底那個聲音在不斷吶喊,幾乎要把他壓垮。
他的目光忍不住飄向身側的男人——在他心目中,現在的夏修就是一個無所不能的救世主。
蒙福特心里升起一種沖動,他想開口,他想喊出聲:“救救我,幫幫我們吧!”
那一刻,他甚至看見了未來的畫面。
只要他張口,那個男人就會動手。
他相信面前的救世主能夠打敗怪物,讓世界歸于安靜。
只要依靠救世主,人類就能獲救,他也能繼續像以前那樣活下去。
這是凡人最自然的念頭——凡人面對神跡,總會低下頭,祈求拯救。
“求你……”蒙福特張嘴想要祈求面前的救世主。
而這時候,夏修目光如金焰般落在蒙福特身上,金色的瞳孔像火焰一樣點燃黑暗。
他忽然喊出蒙福特的名字:
“亨利·德·蒙福特!”
全名在夜風里被喚出,如同某種古老的圣典被翻開的一頁,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肅穆。
蒙福特的心臟驟然一震,他猛地抬頭,直視那雙金色的瞳孔,只覺得胸膛仿佛被無形的光刺穿。
“如果你真想拯救這片正在扭曲的大地,那么——向我證明你自己。”
“你要在這里,向怪物,也向命運,證明你是否有資格,作為人類之劍而存在。”
“就把這當做一場試煉,向我證明你的勇氣。”
蒙福特心跳加快,胸口鼓動得像要炸開。
我自己獨自……去面對這樣子的怪物!?
他死死盯著前方那頭蜘蛛怪物,三十米高的身軀在街道間蠕動,房屋被它的肢體擠碎,磚瓦四散。
他下意思的還是想要祈求夏修能夠幫助自己,他知道,只要自己開口求助,面前的救世主一定會動手。
那個人眼神太冷靜,太自信,就像一切盡在掌握。
蒙福特甚至能想象到——夏修只要輕輕抬手,那怪物立刻會像灰燼一樣被抹去。
可是……
若是如此的話,他將永遠失去某種屬于“自己”的東西。
那是一種無法命名的力量。
一種本該屬于人類自己去舉起的劍。
胸口像是被撕裂一般,他陷入瘋狂的糾結。
但下一刻,他聽見自己心中傳出的一句話,帶著顫抖卻越發清晰。
——這是一場試煉。
“試煉。”
蒙福特猛地咬緊牙關,喉結上下滾動,低聲重復:
“這是一場試煉……”
他遵從本心,做出了選擇。
下一刻,他雙腿發力,整個人從屋頂躍下。腳底蹬碎瓦片,濺起石屑,斗篷在夜風里猛然展開。
短劍高舉,寒光在黑夜下劃出一道銳利的弧線。
與此同時,蜘蛛怪物發出震耳欲聾的尖嘯,三支如長槍般的蜘蛛腿猛地刺下,空氣被撕開,帶起劇烈的沖擊波。
凡人渺小的身影,和遮天蔽日的怪物,在這一瞬間正面撞上。
蒙福特的瞳孔收縮到極點,他能感覺到汗水順著面頰滑下,胸口血液轟鳴,耳朵里全是自己心臟的鼓聲。
他死死握緊劍柄,怒吼著劈下。
“這是一場試煉!”
夏修站在屋頂,金色的眼睛里倒映著那一躍的身影。
蒙福特明知道自己只是個凡人,卻依舊高舉短劍,從屋頂撲向那頭摩天般的怪物。那一刻,他沒有盔甲的庇護,沒有神祇的祝福,只有一腔血與一柄劍。
——這就是人類的贊歌。
——這就是人類的偉大。
人類的贊歌,是勇氣的贊歌。
人類的偉大,是勇氣的偉大。
夏修嘴角彎起,低聲笑了笑。
既然蒙福特做出了信仰之躍,那么……回應這份勇氣,本就是他的責任。
下一瞬,嘩啦——火焰自蒙福特的劍柄迸發,像是被太陽親自點燃。
金色的烈焰呼嘯而上,順著劍身燃燒到了劍尖。那火焰中蘊含著兩種截然不同的力量,
一是太陽的熾盛,光耀萬物;
一是終焉的寂滅,湮滅一切。
兩者交織,代表著夏修在以太中的投影——終焉烈日。
這一刻,短劍不再是凡人的兵刃,而是高懸天穹的日冕,以無可逆轉的姿態,照耀并毀滅。
“吼啊——!”
怪物發出撕裂耳膜的尖嘯,聲音仿佛無數鋸齒同時在鐵板上摩擦。它龐大的身軀開始抽搐,覆蓋其上的黑毛被火焰灼燒,層層剝落,露出蒼白的蛛殼。
金色火焰蔓延,沿著蛛腿攀爬,灼穿它體內的血肉。轟隆隆的聲響在夜幕下炸開,像是山體崩裂。
下一刻,整個怪物的身軀猛地一震。
蛛腿斷裂,身軀扭曲,龐大的黑影在火焰中被粉碎。它發出最后一聲刺耳的慘叫,宛如某種不該存在的靈魂被強行撕裂,隨后在金光中徹底崩解,化為無數碎屑隨風消散。
極東城的夜色沉沉。
當那怪物在火焰中崩碎的瞬間,一股刺骨的寒意猛地貫穿整座城池。
沒有預兆,沒有緣由。
人類在街道上停下腳步,心臟驟然一緊,像被冰手攥住;巡邏的忠魂僵硬在原地,盔甲里的魂火抖動,像要熄滅;英靈戰士放下手中的武器,額頭浮出冷汗般的光痕。
就連圣庫斯伯特的牧師和圣騎士,也同時打了個寒顫,握緊了腰間的罰棍和劍,神情困惑。
那股寒意不依靠風,也不來自夜。
它像是從骨髓里透出的,像是從靈魂深處涌出的。
仿佛有某個無形的眼睛盯著他們,仿佛黑夜本身張開了嘴,要吞下所有人。
然而,就在下一瞬。
一股溫和的暖意突然降臨。
太陽的氣息,像晨曦般滲入血肉。
它驅散了寒冷,撫平了顫栗,給每個人的心頭壓下一抹踏實。
人們下意識地抬起頭,目光齊齊投向怪物原本站立的方向。
可是——
那里,什么都沒有,沒有龐大的蛛影,沒有坍塌的廢墟,沒有火焰的痕跡,一切街道完好無損。
黑夜依舊籠罩極東城。
燈火閃爍,井然有序,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黑夜是否嚎叫?
黑夜沒有嚎叫。
一切照舊。
只有那股被太陽溫和驅散過的寒意,像幻夢的余音,還留在人們心底久久不散。
蒙福特的呼吸一陣急促,耳邊嗡鳴未散。
他低下頭,呆呆望著自己手中那柄短劍。劍身仍在燃燒,金色火焰搖曳,仿佛太陽的余燼落入塵世。火焰沒有灼痛,反而像在吟唱。
那聲音不是幻覺。
它像是詩歌,像是古老贊美的篇章在風中低語,蒙福特福至心靈一般地念叨道:
光從黑暗中升起,火焰將夜空撕裂;凡握住它的人,將不再行走于陰影,而是行走于光明——
短劍在他手里沉重,卻帶著溫度。
那溫度像在心臟里跳動,和他的脈搏重合。
他抬起頭,視線落在前方。
曾經趾高氣揚的博雅爾,此刻蜷縮在地上,四肢扭曲,像條被丟棄的死狗。他的嘴巴還在微微抽動,卻發不出聲音。血與唾液黏在下巴上,把這個“傳教士”徹底打回了卑微。
就在蒙福特屏住呼吸的時候,一個熟悉的氣息突然籠罩身側。
“你做得很好,蒙福特。”
聲音平靜,卻讓他背脊一震。
夏修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他身邊。金發在夜風里輕輕搖晃,金眸如同靜水映照火焰,既溫和,又冷靜。
蒙福特下意識挺直了背,他甚至不敢直視對方的金色的眸子。
那種感覺,就像是少年時站在父親面前,被要求正襟危坐;又像是學生在師長面前,生怕自己答錯一題。
拘謹、緊繃、不知所措。
夏修看著他,語氣緩慢而堅定。
“蒙福特,你愿意跟隨我嗎?”
“你愿意以你手中的劍,去擺正這片被扭曲的大地嗎?”
蒙福特的呼吸急促,手中的短劍還在燃燒。金色的火焰跳動,他卻沒有勇氣抬頭。
腦海里,一個個畫面像鐵釘一樣扎進來。
艾爾溫在火刑柱上的沉默眼神,極東城街道上的血跡,忠魂冷漠的巡邏,教會的審判者舉起長矛……這些東西在撕扯他的心。
“跟隨他?擺正大地?我……”
蒙福特喉嚨發緊,指關節死死扣住劍柄。
瞧見逆彌母這種怪物,瞧見這片扭曲大地的陰翳,原先生活在正常世界的他第一反應當然是害怕。
他想說不,他想拒絕。
可他的腦子里,卻偏偏響起艾爾溫死前最后的注視,那雙眼睛像在問他:
“你能做什么?”
他咬牙,牙齒幾乎要崩裂。極東城正在腐爛,他不能繼續當那個在陰影里畏縮的廢物。
夏修的聲音再次壓來,平靜卻沉重:
“蒙福特,你愿意嗎?”
蒙福特猛地抬頭,火焰在他眼里倒映。他終于吐出那句像是要掏空全身力氣的話:
“……我愿意。”
“很好。”夏修的聲音低沉,像是從火焰背后傳來,壓進蒙福特的心底。
“既然你選擇追隨我,就記住我的名字……”
他停頓了一瞬,金發在夜風中輕輕擺動,金色的眼眸直直壓向蒙福特。
“——休·亞伯拉罕。”
“你將跟隨我,沿著這片大地的地平線,將扭曲的世界擺正,讓萬物回歸原來的秩序。”
“記住地平線的真理——如事直如此,其將至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