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地外,一大群人圍在空地上,大呼小叫。其他人紛紛圍上去湊熱鬧,只有兩個修士打扮的人,還在旁邊,對著一疊文件,忙著抄錄什么。
另一個修士抱著幾本書,快步跑過來,放在桌上,一邊轉頭看,一邊好奇地問桌后的老人:“院長,那邊在搞什么啊?這么熱鬧。”
“又有一批人來到這里,和我們匯合了。”院長回答:“領頭的女人,自稱是法國的讓娜公主,還說她是吳王陛下的王后。弗蘭克爵士他們不信,這女人就說,要和他們比武較量一番,證明自己。結果弗蘭克沒打過她,漢斯他們幾個不服氣,正輪流去比試呢。”
“啊?他們在搞什么?”修士驚訝地說:
“正規的比武大賽,一般是不準女人參加的。雖然硬要說的話,歷史上倒也確實有過很能打的女騎士。硬要參加比賽,大家也可以接受,所以姑且還算是可以理解……但問題是,大家關心的,不應該是王后身份的問題么?這和比武有什么關系?難道王后是看誰能打,來挑選的么?”
“好了,別大驚小怪的,邁克爾。”另一個修士笑著說:“可能大家單純是想看熱鬧吧。畢竟我們這地方太偏僻了,而且這年頭,比武大會也不如之前這么流行了,平日里哪有比賽可以看啊。大家在之前,可能最多也就是喝啤酒閑聊的時候,才聽說過騎士比武的故事吧。”
“說是這么說,觀眾想湊熱鬧就算了,當事人自己是怎么想的……”邁克爾嘀咕道。
“倒也正常。那姑娘是法國人,人家那邊的創業傳統,就是落魄騎士攀上一個貴族。”桌子后的修士說:“騎士提供最要緊的武力,貴族則提供合法性和其他各種支持,比如提供財富、把他帶入上層圈子讓他得到人脈,等等。所以很多騎士都會去追求女貴族,有條件的,就會成為情夫,乃至成功娶到對方,以此獲得資源。”
“他們那邊,現實中就流行這種模式,所以連文學作品里,也都是這種套路。可能在這種氛圍里時間長了,就養成習慣了吧。”
“那些騎士,我倒是看過。”邁克爾修士想了想,說:“不過,這不適合我們現在的情況吧?落魄與否,也得對比著看。我們大明的皇族,再怎么落魄,也不至于需要本地貴族的合法性吧?”
“不不不。馬丁已經明白情況了,而孩子你,則理解反了。”院長笑著說:“雖然說,法國人這個模式里,一般是‘落魄騎士’和‘貴族夫人’,但現在的情況是倒過來的。在他們兩人的關系里,吳王陛下是那個提供合法性、人脈以及發揮平臺的貴族;而讓娜公主,才是那個‘騎士’。”
“哎?”
“院長之前讓你多看看各國的資料,你估計也偷懶了。”馬丁修士也笑道:“對于我們這邊的平民、下層貴族和普通修士來說,法國公主固然是一位高貴的人物。但是,在宮廷里,情況就未必這么簡單了。”
“法蘭西的王族一向很能生,對于‘瘋王’查理來說也是一樣。精神狀態并沒有太過影響他的生育能力,光是和他的王后伊薩博,就有12個孩子。”他提醒道:“他們可不是我們這邊,某些動不動就絕嗣的貴族能比的。”
“之前我們開會的時候,法國教會的兄弟,給我們介紹過那邊的情況。”院長說:“她是不是那個讓娜公主,我沒在法國宮廷見過她,也沒法確認。但王室的事情,還是了解一些的。”
“國王的子女,包括六個男孩,六個女孩。男孩里,老大、老二和老六都夭折了。但六個女孩,除了早夭的大姐,都成功活到了結婚的年紀。”
“公主的二姐伊莎貝拉,7歲的時候,嫁給了英王理查二世。理查被罷免、弒殺之后,她也被趕了回去,沒有留下后嗣。17歲的時候,再嫁給了權臣奧爾良公爵,留下一個孩子,但三年之后自己也去世了。”
“公主自己,是女孩里的老三。四妹瑪麗去了修道院,應該是不準備結婚了。五妹米歇爾嫁給了另一個大權臣勃艮第公爵;六妹暫時也沒有結婚,但英格蘭人早就看上了她,希望通過她重新獲取理查死后中斷的姻親關系——當然,主要是因為這個關系能帶來法蘭西王國的繼承權。”
“所以你看,法國確實是個大國,公主也確實高貴,但這會兒,法蘭西其實不缺公主。相比其他姐妹,她在出身上,也沒有突出的地方。”
“而且,在法國,女貴族是不能單獨繼承全部權力的。想要有施展機會,就得找個大貴族,來獲得一個穩定的平臺。再加上之前,陛下被其他女婿——也就是英格蘭和勃艮第那邊,當成了競爭對手,連帶著她也被排擠出了宮廷。”
“所以,這樣看的話,雖然名義上地位高不少,但公主的實際處境,反而就和那些失去繼承權、被迫出門流浪,靠武力討生活的貴族次子差不多。在這重關系里,她才是那個落魄的女騎士。到處展示武力,估計也是這種處境,導致的習慣。”
“而且連身份都和騎士里差不多。”馬丁修士壓低聲音:“你們知道么?我聽說,陛下其實有過王后了,和王子一樣,都在君士坦丁堡那邊,由羅馬人庇護呢。所以,她其實也是給貴族當情人起家的……”
“這個就不要直接說了。”院長擺擺手,制止道:“不管她是不是真的,只要她能幫我們打敗敵人,救回陛下,我們就可以暫時認可她。對她的這種處境來說,能參戰獲得威望,顯然也是有好處的。”
“我們現在分兵太多,確實很缺能打的人,她可以幫忙的話,同樣能給我們幫助。既然有了共同目標,那就都好談了。至于真假,等陛下救出來,請陛下自己定奪就好——”他聳了聳肩:“而且說實話,如果她真的能率領我們,戰勝西吉斯蒙德,接回陛下,那認她當王后也沒什么問題吧?陛下想必也可以理解的。”
“好了好了,知道怎么回事,就可以了。我們趕緊把資料整理好,那二位還需要用呢。”
“好的。”馬丁修士點點頭,然后好奇地問:“不過那二位,他們到底是什么人啊?”
“我也只知道,他們是大明皇帝派來的,好像是叫錦衣衛吧——反正肯定不是普通商人。”院長說:“之前陛下吩咐過,他們要是需要幫忙,我們都得配合;平時,也不準亂問他們問題,因為好奇而去打擾他們。所以,你們也不要隨便跟人套話。”
“現在,人家現在也在忙著把陛下救出來呢,我們還是勤快點吧。來,這邊是今天早上剛送來的,重新打掃戰場的記錄。我們也給算上去。”
其他幾個人趕忙都點點頭。
他們也沒空去湊熱鬧了,馬上開始核對資料。又忙了一陣子,兩個錦衣衛從棚屋里走了出來。馬丁修士抬頭看到,就站起身,喊道:“二位上使,這邊的數據已經整理好了。”
兩人快步走來,院長便拿起手邊的冊子。
“第二處戰場,也有人暗中去看過了。”他說道:“據目前我們所知的情況,陛下在第一次戰斗結束之后,嘗試過收攏殘兵,向東后退,準備再戰。但當天晚上,西吉斯蒙德組織精銳,攻擊了他們的駐地,軍隊再次潰散。我們和朝廷,這才完全失去聯系。”
“不過也有人說,陛下之后又出現在了北方,并且和敵人多次交戰,最后因為力不從心,才被迫離開。但目前,這個說法還沒有可靠的證據,所以我們還無從判斷,指揮他們的到底是不是陛下本人。”
“有一部分大臣和高級軍官,可能在亂軍中被敵人俘虜。我們緊急聯系了紐倫堡商會和美因茨教會的朋友,希望通過他們聯系西吉斯蒙德的宮廷。但目前,也不知道他們的詳細情況,以及是否遇害。只能等那邊聯系好之后,再看是否需要進行談判。”
“我們在當地村民的幫助下,在兩個戰場周圍,都仔細查看過,并且救回了一些人。但還是有大量人員下落不明。”
“因為戰敗而損失、失蹤的,包括指揮使、同知、僉事等十余人,正副千戶、鎮撫等百余人。合計損失各級軍官三千余人,士卒五百余人。”
“啊?士兵損失這么少?”大胡子錦衣衛一時有些驚訝。
“他們這邊一直是這樣的。”旁邊另一個人告訴他:“吳藩這邊,編制多,人少。他們軍隊里,大部分人都有官職的。”
“呃……”
“這些是軍隊方面的——不過實際損失應該不會這么大,因為肯定還有不少人逃脫,只不過沒有跟我們聯系上。”院長繼續說道:“而且,附近也不會只有我們在積極活動,肯定也有跑到其他人那邊的。”
“但是,朝廷本身也有不小損失。除了先前被派遣出去執行任務的大臣,還有受命留守的人,其他人都跟著陛下出發,在戰斗中遭到了損失。目前,六司的官員,有三個都完全失聯了;黃大人以及都察機構的官吏,也都還沒有找到。其他損失的大臣,可能還有上百人。不過我們這邊只有軍隊相關的信息,尚且沒有辦法對朝廷損失進行統計。”
“目前,大致情況就是這樣。”他收起冊子:“我們這邊要是有消息的話,會及時通報的。上使若是得知吳王陛下的動向,也請知會我們。”
“我們有使命在身,一定會盡力的。可惜很多時候,我們也無能為力。”對面兩人無奈地說:“不過你們先放心做事吧,他應該會沒事的。別的不說,他跑起來,我們錦衣衛都找不到的……”
“好的好的……”
幾人正說著,旁邊,一個高大的年輕人走了過來。
他穿著一身舊盔甲,肩上斗篷破破爛爛的,但身上的鐵甲片,保養得卻還不錯。這會兒,他沒戴頭盔,露出亂蓬蓬的頭發,臉上有兩處淤血,鼻孔里還塞著布,看起來有些狼狽。
“哦,這就是我們營地的臨時頭領,右衛僉事弗蘭克·馮·維斯哈芬爵士。”院長介紹道:“他剛才……”
“我之前見過他們二位了。”弗蘭克捂了下鼻子,解釋道:“不好意思,剛才輕敵,翻車了。被打得有點慘……”
“我們這邊的情況,都給上使說了么?”
“已經匯報好了。”院長點點頭。
“營地里現在都還正常吧?”一個錦衣衛看了看大家圍觀的地方:“現在還能派出人手么?”
“可以。剛才又有兩個千戶,跟著這位……讓娜公主,來到我們營地了。”弗蘭克想了想,還是謹慎地用了公主的稱呼:“現在這邊人也不少了,我們合計一下,應該就可以行動了。”
“還挺快啊。”大胡子錦衣衛再次稱贊道。
“哎,還是有些混亂,沒辦法。”弗蘭克撓撓頭:“有些話其實本不該我說,但王府那邊,之前的命令,實在是太……激進了。我們這點人,得兵分十幾路,各自去打陛下標記好的目標。其實我覺得,現在我們應該做的,反而不是各自去拔除這些據點,而是應該先集中兵力,干掉那些西吉斯蒙德的鐵桿支持者。”
“陛下想要盡快解決各個割據勢力,我能理解這個心情,但削除他們的勢力,也得分個主次。這樣一來,我們就引來更多反對者,而且自己也分散了。”
“朝廷兵敗之后,陛下和戰爭部,都和我們失去了聯系,大家只好各自聯絡,聚集起來,進行下一步的計劃。不過,這樣一來,我們行動的速度和集結的力量,反而提升了。我覺得,目前我們比前幾天,實力還要更強。有新的任務,也完全可以完成。”
“好的。”旁邊的精壯錦衣衛點點頭,又順口問道:“說起來,你們一直管吳王殿下叫‘邁耶斯提,吳王’什么的,這是什么意思啊?”
“這是我們本地話里,對于君主的尊稱。”弗蘭克爵士說:“意思大概就是尊貴的人,這樣吧。”
“這個詞是拉丁語來的,最早是代表國家權威。”院長更懂一些,解釋道:“后來,各個國家的君主,像是英格蘭和法國的國王,包括對面的西吉斯蒙德,也都被臣下這么稱呼。”
“哦,那沒錯,也是和殿下差不多的意思了。”兩個錦衣衛了然。
這時,人群那邊,爆發出一陣歡呼。隨即,他們向兩邊散開。大家都轉頭去看,見那邊,幾個人正把之前見過面的副千戶漢斯,從地上拉起來。而人群中間,另一個騎士收起劍,摘下頭盔,露出一張面色堅毅的臉。
看得出,她面容本應是有些清秀的,只是現在,一側臉上,帶著明顯的灼燒傷痕,反而顯得猙獰兇狠,像個受傷的野獸。見這邊的人都在看她,她便把頭盔丟給旁邊一個騎士,大步走了過來。
“諸位。”她聲音沙啞地喊道:“我們現在可以談談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