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正統大汗阿里不鴿
第二天,郭康一大早又起來整理講稿。把會議需要的材料整理完,又寫了一些東西準備回復脫歡。之后,他的一眾隨員文吏才陸續起床,吃早飯,然后卡著時間,開始了工作。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吳翰匆匆忙忙跑進來。郭康抬頭看了他一眼,把一份文件遞給他。
“學校的規劃,我已經改好了。你看看有沒有錯字漏字的,沒有的話,就直接抄送開羅,讓行省衙門和開羅府衙門執行。”
吳翰本來有點心虛,見他不提遲到的事情,松了口氣,連忙接過文件,翻看起來。
“這文件要不要給臺吉也抄送一份?”檢查完之后,吳翰又問道。
“不用,他昨天的文書里說,已經給府衙下過擴建學校的命令了,我把詳細計劃改好,直接讓他們執行就可以。”郭康說:“這個給小男孩的學校、小女孩的學校,還有這邊沒寫完的給成年男子和婦女的學校,都只是具體安排比較繁瑣。大方向上,其實沒有太大需要注意的地方,不用專門占用他的時間了。”
“我天天都在給行營那邊,臺吉、王師父他們,寫匯總報告。”他揚了揚另一卷冊子:“這種幾句話就能描述好的事情,放在匯總中就可以了。”
“是,我這就去發。”吳翰站起身,整理好文件:“那這幾個學校,要不要也一起安排?這樣省點事。”
“這個不行。”郭康卻立刻否定,專門吩咐道:“每個學校,都要單獨用一道文書。成立的管理機構,也要分開。小男孩和小女孩的兩個校區,雖然準備建在一起,但必須用圍墻隔開,墻上再留一個足夠寬的大門。成年男女的學校,要放在工地旁邊,不要和其他學校在一起,學校的管理也由各個工地自己負責。”
“哦哦,我知道了,大人小孩靠得近,確實不太好。成年人的教育,算是工作的一部分,也確實在工地那邊更方便。”吳翰了然:“至于小孩,確實也是男女分開,更合禮數。就算為了方便,學校放在一起,最好也隔開——不過為什么要加個這么大的門啊?”
“我們建立好學校之后,受教育的人,尤其是女人,就會來攻擊我們了。”郭康嘆了口氣,說:“她們會認為強行讓男女分開,是對女性的歧視,讓她們得不到和男性一樣的教育條件。在諸如此類的理由下,肯定會得到很多女人的共鳴,最后形成反對分校的風潮。肯定也會有人跟風,搞出男女同校的學校。”
“啊?這樣啊……”吳翰驚訝道:“您想的可真多。不過,好像確實有點道理哎……”
“我們建立一所學校,也是要花成本的,這建筑能多用一段時間,就多用一段時間。否則天天拆來搬去的,太浪費了。”郭康搖頭道:“所以,我就留了一個大門。要是反對的聲音太大,就把門打開,把兩個學校的學生混起來,而不用改變更多建筑。這樣,就能讓人看到,官府確實在做了什么,能不怎么花錢,就把事情暫時搪塞過去了。”
“確實是個好辦法。不過這樣的話,把墻直接拆了也可以。”吳翰連連點頭,又建議道:“一堵圍墻,工本不算很高,比維護一個長期不用的大門,可能還要省點錢呢。”
“因為男女合校之后,也會有很多我們自己教出來的女人,對此表示反對——當然,就算我們一開始就合校,也會這樣。”郭康篤定地說:“這些人也會找出來各種理由,比如說男女本來就不一樣,用同一套標準,會讓男性壓迫女性之類。到時候又會形成風潮,反對合校,要求建立單獨的女子學校。這個時候,就變成誰能建立一個女校,誰就是英雄了。”
“不至于吧,還能這樣么?”吳翰有些不太信。
“要是我們那些機器的進展比較快,咱們這代人,估計就能看到這種來回反轉的早期版本了。”郭康笑道:“而且,我有信心,賭上自己的名聲,把這個判斷寫進教會的記錄里。到時候,咱們可以在天兄那邊,瞅瞅世上會不會真有人這么做,看我的預言對不對。”
“好吧,聽著有點嚇人了。”吳翰瞪大眼睛,驚訝地說:“那,您覺得怎么辦才好呢?”
“把門再鎖上。”郭康不假思索地說。
“呃……怪不得,這真是高瞻遠矚的主意。”吳翰有些無語:“剛才還覺得多嚇人,這一扇門就解決了?也太戲劇性了。這不就是把人當朝三暮四里的猴子耍——不過仔細一想,又覺得可能還真管用。我現在自己都有點傻了。”
“沒辦法,絕大部分人,沒有什么長遠眼光,也記不住過去發生了什么,只會跟著情緒來。曹劌所謂‘肉食者鄙,不能遠謀’,其實對于所有群體都適用。”郭康聳聳肩:“上了頭之后,就只會跟風攻擊這么個目標了。你放心,我見多了,反應不過來的。”
“不管男人女人,上層人下層人,這種都是大多數。只不過男人,尤其是出身普通的那些,如果過于任性,不動腦子,天天跟著情緒亂來,很容易被社會教訓。挨多了,自然也就老實了。而女人和社會上層養尊處優的人,直接吃虧的機會相對要少。這么教出來的人,大概率是慣壞了的,就很讓人頭痛了。”
“不過我也真見過很清醒的女人。”吳翰指出問題:“那要是到時候,真有能高瞻遠矚的女人,看出來咱們這個門就是哄人玩的,所以既不跟風要求直接分校,也不要求立刻合并,該怎么辦啊?”
“那快請她到官府來。”郭康連忙說:“咱們羅馬人,文化水平太糟糕,就缺這種人才。”
“呃……”
“至于其他人,就讓他們攻擊這個門就行。有它吸引火力,后人做其他事情,就會方便一些了。”郭康又拿出一個文件,繼續說道:“哪怕門沒了,只要留下這個思路,自然也能想起其他替代品。你看,這還有我對于新的宗教場所的設計,也是這種思路。”
“原來還真這么管用啊。”吳翰感慨道:“不過如果學校教育,到最后只會讓她們研究出這些理論來,那我們不是自找沒趣么?”
“放心吧,辦不辦都會這樣。”郭康攤攤手:“很多人之所以不滿,并不是因為真的思考過,而往往是自己不夠成功,達不到期望的境地。但是呢,又不能怪自己無能,那就只能把過錯放在其他地方了。”
“這時候,隨便給個什么說法,能滿足這個尋找替罪羊的需求,就足夠了。因為受眾也不需要一個能自圓其說的、完美的解釋,只要能把怨氣發泄出去而已。如果能要到點好處,補償自己的失敗感,當然更好;哪怕只是一個得到好處的虛幻希望,都足夠很多人如癡如醉了。”
“這和教育水平,也沒有關系。就算受過教育,也不影響她們會想要更多;沒受過教育,也不代表就不會貪婪。”他斟酌了下詞匯,說道:“非要說的話,這就是我們之前說的哲學理論里,那種人類身上的獸性本能吧。只要這種本能還在,肯定會有對應的理論出來,迎合她們的心理,以此牟利的。”
“理論上是這樣,但停了您的說法,我現在開始擔心,受了教育的女人,破壞性是不是更大。我們的學校,會不會批量培養武則天出來。”吳翰擔憂地說:“往更深一層想,我們費心思搞教育,不還是為了整個社會能更好發展么?那么,讓女人接受教育,帶來的總體益處,到底能不能抵消她們帶來的破壞和潛在威脅?如果努力一番,最后還出這么多麻煩事,是不是有點得不償失了?干脆還是不辦女校得了。”
“辦還是要辦的,這也是教會的職責。”郭康回答:“那些用來幫她們發泄情緒的‘理論知識’,并不是真正的智慧,只是和我們經常見到的,民間那些神秘主義儀式差不多。”
“它們的優勢,就是沒有什么門檻,文化再低的人,也一樣能接受。總之就跟著她們念經,搞一些稀奇古怪的口號和儀式。尤其是,這些異端教團必定會刻意營造封閉的氛圍,抗拒與外人的交流。”
“女人本來就更容易受宗教影響,需要信仰些什么。咱們十字教,自己都是這么起家的。所以,這種環境里,長期相互灌輸同樣的情緒,就會讓她們對教義更加深信不疑——這其實就是常見的異端邪教,這種玩意兒,咱們教會可見了太多了。”
“想要對付它們,反倒應該加強教育。當然,真正的基礎,還是要堅守正信,保持官府和教會的純潔,讓信眾不受邪教的騷擾。這樣,才能抑制異端邪說的傳播。”
“不過這也只是抑制。”吳翰想了想,說:“一直以來,要完全消滅異端,就沒有動嘴能解決的,最后都得靠審判庭和十字軍。也不知道我們行不行。”
“那都是極端情況了。而且怎么說呢……”他深吸了口氣:“這個話,我也不知道講出來好不好。可能會有些絕望吧。但我覺得,咱們在座的諸位,既然都是教會的精英人才,就得比普通信眾了解更多事情,認識到更大的責任。”
聽他這么講,辦公室里,其他正在整理材料、奮筆疾書的人,也都抬起頭,好奇地看著他。
“婦女是一種……很混沌的生物。是難以捉摸,不可直接進行定義和描述的。甚至連‘混沌’這個形容,也只是一種比擬而已。”郭康沉下聲,找了個類比,解釋道:
“但我們人類,又是社會性的生物。我們想要生存,想要過上更好的生活,就必須組建社會體系。而且,這個體系越嚴密,越健全,就越能達到更高的效率,給更好的生活提供基本支撐。所以,我們人類必定要加入社會之中,進行生產和生活。”
“而為了讓社會正常運行,就必須有一定的組織和規則。這些組織和規則,也必須依據現實世界的法則,而不能是混沌的。這個概念上的沖突,可能是我們社會最基本的矛盾之一了。”
“我們經常說,人身上有獸性和人性。和動物本能對應的人性,就是社會生活中形成的特質。包括我們所說的人的道德,都是這種在社會里、和其他人互動的過程中,逐漸形成的產物。而人在社會中,參與不同的組織,遵循不同的規則,也就被賦予了不同的身份。”
“社會給予人的這一條條定義,才最終塑造出了完整的人類,讓我們與其他動物有所區別。”他再次比喻道:“我們拜上帝教的典籍說,人也和其他萬物一樣,都是天地之氣,自然生成的。但也說,是天父創造了人類,給了人靈魂。這其實,就象征著人身上的多重性。”
“作為生物,我們和其他自然萬物,本來沒有太大區別。但天父是世間一切秩序的代表,天父與最初的人專門會面,就構成了最原初的社會;天父與他的碰觸,就是第一次社會接觸;在這個接觸的過程中,天父也特意完成了第一個對于人的定義。這才是人類真正獨特的地方,是我們比萬物更尊貴之所在;而從這之后,人才作為完整的人,存在于世間。”
“但是,婦女的本性,是抗拒父親的,也是抗拒定義的。”他搖頭說:“我們有什么辦法?只能盡可能把她們拉進社會里,持續凝視著她們,用社會規則約束她們,強行給她們塑造一個確定的,可以認知、可以交流的外殼。不過要加入社會,就得掌握一些基本常識,會一些基本技能。這些都得靠教育來提供。可以說,教育就是這樣一個進行束縛的必須手段。”
“不過這樣到底行不行啊?”吳翰看起來很是懷疑。
“不是行不行的問題,是我們只有這個辦法了。”郭康攤攤手。
“這么說很難聽,但你們要記住,混沌,黑暗和無序,才是宇宙的主題。”他搖著頭說:“我們可以認知、可以理解的秩序,只是廣袤宇宙的一個片段和特例;我們的世界,只是無盡混沌海洋上,漂蕩的一葉扁舟;我們的文明,也只是永恒長夜里,一盞微弱的燈光。”
“從這個尺度看,我們人類的帝國,早晚會被混沌吞沒。”郭康直言道:“混沌是一種自然現象,不是我們能夠戰勝和消滅的。天父應該有辦法,但祂如今并沒有行走在我們之間,指導和帶領我們。連天父的子嗣們,也并不活躍于我們這個時代。我們凡人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茍延殘喘而已。”
“這個環境下,我們也沒有資格去選一個‘更好的手段’了。只要能找一個代價相對較小、效果相對更好的選擇,就完全值得去試試。”
眾人都沉默下來。
“我知道你們想問什么——我也知道,你們很多人私下里,偷偷喊我是先知什么的,覺得我什么辦法都有。但我也不知道怎么解決這些問題。”郭康長嘆了口氣,繼續說道:“我只是個凡人,不比你們強多少。唯一的長處,大概就是多了解一些參考知識。”
“多了解一些,已經超出大家很多了。”一個來幫忙的教士低聲說道:“您知道未來是什么樣么?能告訴我們,人類可以解決女人的問題么?”
郭康搖搖頭。
“在遙遠的未來,只有我們和女人的戰爭。”他沉重地回答。
“不過,我也說過,我告訴你們自己所知之事,并不是讓你們去絕望的。”看到大家再次沉默,他繼續說道:
“凡人的力量很弱小,但天父依然鼓勵我們自由選擇,并且相信我們的品格和能力。因為一切奇跡和希望,都蘊含在凡人的選擇和犧牲之中。”
“我們是羅馬人,是這片大地上文明的管理人;我們是教會,是人類靈魂的守護者。無數的前輩為了文明的延續和真理的傳播犧牲了自己,而我們也不會因為未來的黯淡就放棄努力和希望。這就是我們信仰的意義。”
“女人很強大,比我們要強大的多。”他強調道:“至今為止,鮮有人能戰勝女人。哪怕是蘇格拉底和孔夫子這樣的智者,也會在面對一個普通女人時無可奈何。但這又如何?”
“我們不用追求勝利。”
“真正的偉大,并不是一直,而是對理想和忠誠的追求。把勝利作為獎勵的人,很容易因為一時挫折而一蹶不振,甚至放棄希望。但這不是我們想要的獎勵——對信仰的忠誠,本身就是對我們的獎勵了。”
“我們會在黑暗的邊界,替人類守望文明。我們會持之以恒地凝視著她們,迫使她們遵守現實社會的規則,不敢拋棄哪怕是偽裝出來的外殼。我們會遇到很多挫折、苦難,乃至人們的抵觸和誤解。就看誰更加堅定和忠誠,能把人類的光榮,一代代傳遞下去了。”
“所以說,雖然先賢們可能不太支持這個說法,但我一直覺得,對婦女的教育,還是有必要的。”郭康說:“我會把這個想法寫下來,請教會高層商議。之后,還要煩勞大家幫忙。”
眾人這才回過神來,連忙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