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和脫歡等人經常說這些,但郭康也不確定,他們自己能做到多少。而且埃及這邊的情況,和中原的差距實在太大。目前看來,他們也只能繼續試試。
商量完這些之后,郭康就回去準備其他事情。王大喇嘛確實和他自稱的那樣,早就跟教會方面知會過,把接下來的各種工作安排得井然有序:在郭康完成開羅這邊初步安排的同時,他的助手吳翰,以及教會代表彼得神父等人,結束了在敘利亞的收尾工作,正好也到了亞歷山大。而來訪的其他各教派使者,以及隨行的客人們,也都陸續趕到了。
于是第二天,郭康就把民政工作交給了脫歡等人,帶著喬安娜和兩個騎士團的代表,前往亞歷山大港。
除了來訪者,國內派來的后續人員也已經到了不少,現在正集結在碼頭區。郭康便準備先去那邊,和他們碰個頭。
在城外,他們一行就遇到了來迎接的人員。除了自己教會的人,和管理城市政務的幾位官員,喬鋒和孫十萬,也出現在了這里。
眾人寒暄之后,郭康看到喬鋒后面跟著一大幫人,便主動問道:“這些都是要參與會面的學者么?”
“有些是我們的學者,有些是商人和銀行家。”喬鋒介紹起來,首先走到帶頭的一個老人旁邊:“這位是卜列東教授,你應該也認識吧?”
“是的。我們之前在米斯特拉斯見過,后來我還去君士坦丁大學聽過他的講座。”郭康主動伸手和他握了握:“見到您很高興,您在佛羅倫薩過得還不錯吧?”
“承蒙諸位照顧,在那里的講學還算順利。”卜列東有禮貌地答道:“這次美第奇先生邀請我們來這邊幫忙,想要促進兩個教會的合作,我們就來幫忙了。”
“感謝。有空我還想請您再回老家坐一坐呢。”郭康笑著說。
“哎,我跟那些‘斯巴達人’,相處的不太融洽,還是不給您添麻煩了。”卜列東搖搖頭:“能給諸位幫上忙,老夫就滿足了。”
郭康也不勉強,點了點頭。
卜列東是個資歷很老的哲學家,出生在14世紀50年代,如今已經六十多歲了,是現在柏拉圖哲學的領頭人物之一。
他認為,如今流行的亞里士多德哲學已經開始變得陳腐,需要進行改革。因此,他反對如今主流的經院哲學理論,推崇柏拉圖的著作。他的本名其實叫“格彌斯托士”,卜列東這個名字,就是因為敬仰柏拉圖,特意取的近音詞。
他的學說,對西歐影響很大。后來,他本人也受到喬安娜的大哥科西莫的邀請,前往佛羅倫薩講學。因為卜列東和他的追隨者都崇尚柏拉圖,他們還特意開辦了學園,模仿柏拉圖開壇授徒,并且把大量希臘文著作翻譯過來,給學生們講課。
在他之前,西歐從希臘和阿拉伯地區引進的作品總數不多,大部分都是教會自己搞來的神學、數學之類的著作。而他和他的弟子們,則把大批文學和哲學作品,一股腦地帶到了意大利的世俗社會,最后傳遍了整個西歐。因此,對于文藝復興時代的思想變化,產生了很大影響。
在郭康所知的歷史上,卜列東在東羅馬帝國擔任過官員。在實踐中,他逐漸對現有的宗教產生了質疑。在他看來,十字教被打的節節敗退,連羅馬帝國都要完蛋了,肯定是有問題的。而奧斯曼人的天方教,看起來顯然也不怎么美好。
因此,他把目光投向古代,希望像柏拉圖和畢達哥拉斯等人描繪的那樣,建立一個帶有古典時代多神教色彩的制度,實現國家的復興。為此,他開始研究古代希臘的信仰,乃至瑣羅亞斯德的作品和印度神話。這個思路,很受意大利人文主義者的歡迎。他模仿柏拉圖,創作的一系列作品,流傳很廣。據說《烏托邦》和后續的那些設想,也都是受了他的影響。
此外,由于東羅馬的持續衰落,在西歐人和土庫曼人的沖擊下,原本的普世概念開始瓦解,當地人開始疑惑“到底什么是希臘人”。而在這之前,這個概念相當模糊,也不太被人重視。
卜列東就是第一批試圖對此進行定義的學者,因此也被后人認為是希臘民族主義的淵源。很多人認為,他提倡古典時代的希臘文化和宗教,強調伯羅奔尼撒等地是希臘人自古以來的家園,就是為了給危機時刻,團結希臘人做準備的。
同樣,雖然他不贊同公教教會的神學觀點,但為了尋求支援,挽救國家,還是積極奔走,利用自己在意大利的影響力,推動兩個教會的合并,只不過最后也沒能成功。
歷史上,卜列東相當高壽。在1441年,他應君士坦丁十一世的邀請,離開意大利,回到危機四伏的摩里亞任職,幫助君士坦丁修復科林斯長墻。不過,幾年之后,奧斯曼軍隊還是用巨炮摧毀了城墻。最后,他在1454年去世,比他一生都在努力復興的帝國還多活了一年。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
在這個世界,老頭子受到的思想沖擊,可能還要更大一點。郭康當年上學的時候,經常看到他跟各路人馬辯經。后來王大喇嘛召集學者們編寫書籍,還見他回來過幾次,所以之前就認識。
他身后,還跟著一群年輕人,都是他在希臘和意大利招收的徒弟。喬鋒說,出征之前,他了解到郭康的設想之后,就開始為各個教派之間的大會做準備了。作為兩邊都有人脈的學派,卜列東等人應該能幫上不少忙,于是就都請過來了。
“這位是我的朋友安東尼奧,安東尼奧·薩魯塔蒂。”喬鋒把人群前,一個衣著華麗的年輕人拉過來:“他的爺爺,就是我們城邦最杰出的政治家和學者,科魯奇奧·薩魯塔蒂先生。”
“我聽說過你爺爺的事跡。米蘭人說他的一封信能頂一千個佛羅倫薩騎兵。”郭康和對方也握了下手:“你也一定能和他一樣,用智慧為大家造福。”
“過獎了,過獎了。”對方連連說道:“我們真正能依靠的,是大家的幫助。維斯康蒂家族當年控制了那不勒斯以北大部分地區,除了教宗和威尼斯,也只有我們在抵抗了。如果只靠我們自己的嘴,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逆轉這么懸殊的實力差距。沒有貴國和其他朋友的支持,恐怕也就沒有今天了。”
“他們家族最大的貢獻,還不是政治領域,而是學術界。他的祖父,是我們這里人文主義者和民主派的領袖。”喬鋒似乎和他關系很好,專門又幫他夸贊了一陣:“他跟著彼特拉克和薄伽丘學習過,后來回到我們這邊任職。我們的學院和翻譯機構,就是他主導建立的。”
“人文主義是什么?”跟著郭康的約翰爵士,忍不住好奇地問。
“這是個古代術語,意思是不再完全專注宗教,而是重視人本身的那種研究。最早是西塞羅提出來的。”安東尼奧解釋道:“我祖父把這個詞發掘出來,作為他們學派的口號。”
“這個西塞羅又是誰……”約翰爵士有些傻眼。
“是個古羅馬時代的人物。他在文學、演說、修辭方面造詣很高,是我們學習古典文化的模版。”安東尼奧還是很禮貌地回答:“他和小加圖等人,在危機到來的時候,也在積極入世,捍衛自由與共和制度,所以我們這里的共和派,一直把他們作為偶像。”
“不過我們羅馬的法統,來自于凱撒和奧古斯都。”吳翰插嘴道:“不知道您祖父對此有什么觀點么?”
“他的論文里,明確討論過這個問題。”雖然吳翰的話像是警告,但安東尼奧還是不慌不忙地說:“當年米蘭公爵維斯康蒂圍攻我們的時候,祖父發表了《論暴君》,詳述了他的觀點。他反對的,只是維斯康蒂這種暴君。實際上,雖然是共和派,但他依然支持但丁的普世君主理論。”
“啊?”吳翰一時也沒反應過來。
“您可以讀一下但丁的《論世界帝國》。這也是我們的基本觀點來源之一。”安東尼奧說:“但丁認為,人類需要一個統一塵世的政體,以確保世界的和平,與所有人的幸福。而只有羅馬帝國,才實現過這種統一與和平,而天兄都服從于羅馬的法令,說明帝國的權力是天父授予的。”
“所以,羅馬帝國的權力高于教會,也不受教會約束。即使‘君士坦丁的贈禮’是真實的,也不能作為教會權力的依據,因為帝國的統治權力直接來源于天父的意志,不是凡人可以轉讓的。”
“很長時間以來,這個理論都被我們廣泛接受。所以,我們并不反對羅馬帝國和優秀君主們的統治——不過我也能理解您的意見。實際上,您也不是第一個表達質疑的人。”他還特意舉例道:
“當年,祖父勸安科納的市民反對教宗任命的獨裁總督,號召大家都行動起來,保衛自由。由于措辭激烈,法國國王還找他質問過。他當時就已經說明,自己并不是反對國王,而法國方面也接受了。”
“這樣啊。我們其實也沒有太多要求,你們認可羅馬,就可以了。”吳翰和郭康對視了一眼,就答道。
“我們都是某種意義上的羅馬人,怎么可能不認可?”安東尼奧立刻說:“我們一直認為,凱撒非但不是暴君,還是當時的最佳選擇。”
“那你們為什么還推崇西塞羅和加圖?”吳翰好奇地追問。
“他們精神可嘉,但當時的條件下,元老院、富人和平民,都已經無法穩定局勢了。如果沒有凱撒,共和派自己也會打起來,內戰會沒完沒了。不知道會有多人自稱獨裁官,多少人進軍羅馬。”安東尼奧解釋道:“不能說凱撒就是暴君,也是因為如此。”
“這也是你祖父教給大家的理論么?”郭康問。
“是的。他的觀點一直如此。不能因為共和制好,就否定元首制的合理性,當然反過來也一樣。”安東尼奧說:“在他從政的過程中,也一直在踐行這一點。”
“那他確實是一位成熟的政治家。”郭康贊同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