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后,北顥州,應稷川——
山川延袤萬里,氣勢磅礴,在一輪麗日照耀下似一幅畫圖般橫鋪開來。
在畫圖當中有奇峰如黛、積翠流霞,種種巍峨壯美之相,真乃神工鬼斧,而幾條江水又茫茫蕩蕩,延展出密密支流來,交織似網,盡顯造化之奇。
所謂山水相銜,江天一色,著實稱得上景致極佳,令人不由見而忘憂!
而北顥州乃是北極苑的道場,這應稷川自然是處在北極苑所管的地域內。
其實說來,這應稷川早年還曾當過北極苑一段時期的山門所在。
那還尚是在道廷未曾崩滅時候,因討伐天衣偃緣故,北極苑一眾真仙遂領著眾弟子迢迢遠渡太虛,并暫將北地的應稷川當做落足之處,以做長久備戰之打算。
而待得天衣偃被關押進三界窟,八派六宗得了可以永鎮胥都的厚賞后,北極苑也是自黃輿天將自家的靈窟搬了過來。
應稷川自此便開始失了山門位置,只是作為一座派外別府存在。
如今的應稷川之主正為北極老仙。
這位本就是喜好山川花鳥、風月人間,在他一番細細經營之下,應稷川也著實是一片花團錦簇,快目怡情。
而此時因丹元大會的緣故,應稷川也是門戶大開,暢通無阻——
各方修士都涌入此間,處處可見飛舟云筏,仙鶴香車,諸般遁光升起在空,異彩紛呈,如是一掛掛虹霓溢彩流光,煞是好看。
自應稷川被劃到北極老仙名下后,如今日這般的熱鬧場景,還的確是頭一遭。
直將好端端的一座仙家道場,給弄成了人間的熙攘市集。
前來觀禮者接踵摩肩,絡繹不絕,連以往空閑的宮室水榭都是住滿了人。
甚至因人數太多,應稷川的眾侍者還專門自府庫中將幾座浮空飛島又給搬出,以供人來棲身落腳。
而此時在兩山夾峙的一條大峽谷中,正有兩道遁光在不斷碰撞交鋒。
只在剎時功夫,便彼此摩擦了不下百余次,芒光刺眼,叫人暗暗心驚!
眼下正觀戰的怕有不下萬人,因斗法中的兩人,一個是中乙劍派的沈性粹,一個則是北極苑的元法言。
這兩位都是將要下場丹元大會的厲害人物,聞名宇內的大派真人。
如此斗法,當然會惹起諸修的注意,紛紛前來一觀。
“今日這場可設了賭局?”
一架云筏上,正有一個紫衣老道帶著兩個童兒在遠遠觀戰。
而見忽有一個應稷川侍者馭鶴飛過,老道眼前一亮,連連傳音出聲將那侍者給喚住。
“自然是有。”
侍者將白鶴脖頸輕拍一記,叫它停在空中。
爾后他悄悄伸出手比了個數,紫衣老道立時會意,連連頷首。
“那……便押注中乙劍派的沈性粹真人罷!”
紫衣老道猶豫了一會,竟是伸手入袖,摸出了一只鼓囊囊的小錦袋小心遞去。
侍者點頭接過,而他只是揭開布袋一看,便被里內滿滿當當的法錢給嚇了一跳,也不顧著先登記造冊了,而是好心提醒一句:
“這位老前輩,如此數額的法錢,可不是個小事,何不押注北極苑的元法言真人?這位在歲旦評上的名次,可要比沈真人略高些。”
紫衣老道微微搖頭。
縱相隔甚遠,但他還是只敢小聲傳音,生怕被人聽了去:
“我亦是劍修,知曉劍道六境究竟是怎般的厲害,這等境界下的劍遁,已是有鬼神莫測之玄妙,只怕……”
紫衣老道話未說盡,就已閉口不言,但侍者已是知曉他的意思。
“全押上?”侍者問道。
“全押!”
侍者點點頭,在登記之后又小聲恭維一句:
“不料老前輩竟也是劍修出身,難怪目中神芒逼人,叫人不敢正視!”
“老朽名為錢昭,忝為閩山劍派的長老,說來閩山劍派也要歸北極苑管束,你我實是一家人才對。”
老道嘿嘿一笑,先是套了個近乎,又搓搓手問道:
“若此番未分出勝負來,不知這押注能否……”
將要下場丹元大會的四十二位金丹真人,如今已有過半人數都是來到了這應稷川中。
大家皆是彼此之敵,又難得齊聚一處,在此景狀下難免會生起爭斗之心,欲先行探探對方的底細,好在不久后的大會上再做應對。
不過因為并非是每回斗法都要徹底分個勝敗來。
雙方多是點到為止,只要試出了對方幾招,便兩兩罷手。
勝負不存,押注自然也便成了句空談。
這也是老道錢昭為何要特意問上一句的緣由。
他也擔憂若元、沈兩人同樣只是拼過幾招,便收手就走,那自己的押注,又當如何是好?
“自然是當全數奉回!這是在老仙的眼皮子底下,哪個敢污了應稷川的聲名?”侍者拍著胸脯言道:
“老前輩是頭回押注罷?”
“在前日鄭甲真人和陰景派的向霽真人斗法時,因見到有人押寶,今番特來玩玩。”錢昭一笑。
“這押注之事乃是老仙提議,故而我等下面之人才敢去辦,否則誰有膽子做此游戲,不怕那些丹元真人發怒嗎?”
侍者聞言了然,忙寬慰錢昭一句:
“有老仙親自出面作保,我等這些侍者又怎敢貪墨爾等的押注?老前輩還請放上一萬顆心。”
錢昭聞得北極老仙名字,眼前發亮,連連點頭,示意知曉。
“不知下一場又是哪兩位丹元真人要比斗?”
錢昭瞥了眼深峽中那派金火狂飆的激烈之景,心下凜然,又向侍者請教道。
但他這話問出后,侍者卻未開口答復,只是眼神有些古怪。
錢昭略一怔,旋即也自知失言,低頭尷尬一笑。
堂堂四十二位大派金丹,皆是宇內揚名的人物。
除非是門中長者的嚴令,否則誰能讓他們如凡俗獻藝一般上場比斗?
那這押注一說,其實也只能是瞎撞運道罷,要看哪兩位恰巧手癢,想上前試一試對方神通,且這兩位還是真想分個輸贏,并非走個過場。
“不知還有哪幾位丹元真人未至?”
錢昭這時也是轉了思緒,又從袖中摸出一壺靈漿,向侍者遞去。
“看來先前老前輩是看旁人押注賺了不少,也動心思了?”
侍者聞弦歌而知雅意,笑瞇瞇將靈漿收起,調侃一句后又思索道:
“如今還有玉宸陳珩真人、先天魔宗余黃裳、陳白兩位真人、斗樞派的長孫曠真人、怙照宗的顧漪真人……”
在掰著指頭細數一番,侍者對錢昭道:
“待玉宸陳真人來了,這位恐怕要同怙照的顧漪真人切實斗上一場!
據說這兩位在洞玄時候便是對頭了,今番又遇上,嘿!”
錢昭一面頷首記下,一面也是暗自感慨不已。
八派六宗的不世英才云集于斯,眾天的不少大勢力都遣人過來觀禮,可謂是俊才星馳、冠蓋云屯,實乃一樁難得盛舉!
能在此間親眼見證,于錢昭而言,也著實與有榮焉!
“最近山門資財頗不趁手,也不知道能否靠這法子小發一筆?”
錢昭小聲嘟囔一句。
而在錢昭在心下琢磨時候,數里之外,陰無忌與陰若華也是比肩立在一片氤氳氣光中,同樣在觀戰。
當看得沈性粹驟起一劍,卻被元法言挪身閃開后,陰無忌搖了搖頭,平淡道:
“沈性粹也是油滑了,我還以為似他這等沒腦子的劍修,會跟元法言在大會前徹底拼個高下,不料竟也要隱藏一手?看來我的押注,又當原路回來了。”
陰若華瞥了陰無忌,無奈道:
“這不是人之常情?”
“前日的鄭甲和向霽、寧鳳岐與盧停云、還有大前日的湯玄與左彭宗……”
陰無忌笑道:
“這幾位不都是險些打出真火來,讓我小賺一筆嗎?”
不待陰若華開口,陰無忌轉身向后,看向不遠處的一架蒼青飛舟,戲謔開口:
“依你之言,若沈性粹真與元法言拼命,誰更有勝算?”
在陰無忌注目處,唯是神情拘謹的黃大倫與一群玉宸下院弟子。
見陰無忌忽轉身看來,那群下院弟子齊刷刷一散,不約而同背過身軀,只留黃大倫一人僵立在原地,笑得有些難看。
因北顥同東彌遠隔了何止萬萬里,似黃大倫這等道行想要前來應稷山觀禮,自然也唯是跟隨在長輩身側,才能夠遠渡重洋。
不過在堪堪到達北顥州時候,因海中荒獸襲擾,黃大倫這一行人也是與長輩失散。
幸陰無忌恰巧路過,這才順手將他們給救起。
而一路同行到了應稷山,對于黃大倫那“鐵嘴直斷”之能,陰無忌與陰若華亦見識過不止一次,心下也是頗覺好笑。
此時見陰無忌視線看來,黃大倫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渾身肥肉如水波粼粼起伏。
他想了半晌,干笑一聲,試探道:
“沈性粹真人?”
“好!”
陰無忌大笑一聲,猛一拍掌:
“我方才押的正是元法言!”
陰若華掩唇輕笑,黃大倫一臉尷尬,只能裝作若無其事般仰頭望天。
而陰無忌這大笑聲音毫不掩飾,叫不遠的幾位丹元真人亦是對此處投來視線。
周伏伽自是神情漠然,呂融眸光厲光隱隱,裴芷一臉冷淡。
衛令姜肩頭的青鳥在有氣無力的扭脖子望了眼后,又慢慢癱回衛令姜肩頭,睡眼惺忪。
“在這些所謂的丹元真人中,你需小心提防幾個,如呂——”
陰無忌轉向陰若華,話未說完,神情便忽微微一肅。
此時有風聲吹來,不知自何處而起。
一群侍者的腰間牌符齊齊發響,有若瑯瑯美玉錯落相敲,清亮音韻悅耳。
“又有丹元真人來了,是玉宸的陳真人?”
在錢昭身旁,那個騎白鶴的侍者錯愕一瞬。
他整了整衣襟,剛欲與一眾侍者飛身去迎,卻見一道金光陡然煌煌鋪開,撼動江河,搖顫山岳,叫云下罡風盤旋若潮,洶洶涌涌,聲勢之大,似要群山諸峰都籠在一方氣團中,雄渾無儔!
而待得金光罡風一散后,在偌大云旋深處只有一個風神宕逸、氣度淵雅的道人凌虛而立,衣帶當風,大袖飄飄。
他眼簾微微一垂,向下空掃去。
而迫于他的聲勢,場間竟是短瞬的無聲,好似落針可聞。
而連本在斗法中的沈性粹與元法言亦是不約而同停手,將法力微微一收,面上有一抹忌憚之色。
“陳珩!”
陰無忌心下一笑。
是時山嵐迭秀,麗日乘空。
自來到此間后,這一眼下來,陳珩倒還真望見了三兩個熟悉身影。
他先是同從座上起身的呂融微微頷首,又與瘟癀宗陰無忌、九真教尹權這兩位彼此致意,最后視線落于衛令姜身上。
兩人遙遙對視一眼,隔著一段云,最后也是互相行了一禮。
“我剛同你說什么?哦,叫你要提防幾位丹元真人。”
在同陳珩彼此致意過后,陰無忌饒有興致負手在后。
他打量了眼在場眾人臉上神情,見此時已有幾個丹元真人上前同陳珩稽禮問候起來,雙方互相說些客套言語,一派熱鬧。
他對身旁的陰若華笑道:
“便說眼下在場的罷,如呂融,如周伏伽,自然也如這位陳珩陳真人。”
“丹元大會上應不至有性命之憂吧?”陰若華搖頭。
“歷屆下來,倒也并非是沒有意外,若對方神通遠強于你,或他有出奇制勝的手段,能夠打你個措手不及,那便難說了,如梁文顯與杜遨?”
“那當如何?”
“呂融不會殺你,至于周伏伽,看見這位便逃遠些罷,唯有陳珩……”陰無忌略作沉吟。
“陳珩如何?”
“我也不知這位會不會對你動殺心,屆時遇上他,你可試著軟言求饒,看能否以美色惑他?”
陰無忌將手一攤。
陰若華瞥他一眼,也懶得答話,
而此時陰無忌忽轉頭看向呆立飛舟中的黃大倫,似笑非笑道:
“你說我若同陳珩一戰,孰勝孰負?”
黃大倫聞言臉色一垮,疑惑半晌,還是鼓足勇氣,顫聲說出了心里話:
“自……自是我宗的陳真人將勝!”
面對這番大膽逆言,陰無忌也不動怒,只莫名頷首。
隨后他大笑一聲,起袖一振,忽卷起一道狂風,直上云頭,聲音隆隆傳出:
“陳真人,多年未見,你我來試試手如何?”
這聲音一出,便是滾滾蕩蕩,響徹群山,好似洪鐘大呂!
峽谷兩側的眾修被這股磅礴氣意所襲,面上白了一瞬,不少前來觀禮的小修士更是耳膜脹痛,忙掩了頭去。
“陳真人當心,這位可絕不好對付!”
曾與陳珩在東海龍宮有過一面之緣的尹權正色提醒,眸中亦是閃過一絲忌憚。
陳珩頷首謝過后,也不多言,只是將劍光一驅,便同樣飛身而出。
“請!”
兩人只對峙片刻,便驟然出手,身上各騰起一道縹緲煙氣,不約而同抬掌向前壓去。
霎時間,只聞空中一聲巨響,似天幕破開了個豁口,有洪濤從中隆隆滾落!
須臾勁氣狂飆,罡風破碎,無窮的雷霆、星屑縱橫交織,彌布了近百里方圓,震動極天!
只聞轟隆一聲,近旁的一座峰頭不甚被雷光擦過,立時爆碎開來,亂石如雨紛飛,卻還未落地,又被星屑撕個粉碎,砸得底下江水嘩嘩作響。
“壞事了!”
周遭修士見狀忙不迭各施手段走遠,生怕被卷入這混亂天象中,落個尸骨不存。
而直過得半刻鐘功夫,這隆隆宏音才暫一歇。
眾多修士忙翹首望去,在漫天亂云深處,陳珩與陰無忌遙相對立,身上不沾片塵,依舊是神情自若。
“原來是這門神通?”
陳珩緩緩將手掌放下,重新籠入大袖之中,心下只是輕笑一聲。
他隨后也不多話,只是淡淡道了一聲承讓,便將劍光一撥,從容破開云幕,須臾不見。
而遠處的陰無忌同樣將手掌放下,忽然微微皺眉。
在才那一記對掌,不僅是雙方在比拼神通法力,更是在考驗對彼此神覺的敏銳。
而斗得半晌,在明眼人看來,陰無忌也未占上什么上風,只是不勝不敗罷。
可陳珩卻不繼續斗下去,只是一笑便走,這在那些小輩修士看來,似有要保留元氣,不欲折損太過的避戰意思?
“他莫非察覺到我的底細了?此想也太謬,這才斗得多久!”
陰無忌默立原地半晌后,也起指一點,同樣乘一道浩浩罡風漠然離去,對云下眾修不管不顧。
直到這兩位先后離去,身形再也望不見。
場間才有喧嘩議論聲熱烈發出,此起彼伏,久久不息!
“不是吧?這也成?我記得老黃家祖上也不是什么妖魔邪類啊,那我怎會有這般的嘴上功夫?”
黃大倫呆立原地,猛伸手給了自己兩嘴巴,遲疑看向身畔同伴,恍惚道:
“我眼力不算高明……
方才那記對掌,究竟是陳真人勝了,還是陰真人勝了?”
而就在這處熱火朝天時候。
另一面,在應稷山侍者的引領下,陳珩也是將劍光停在了一座靈峰處。
放眼望去,此間山脈重重,高接地龍,數十座靈峰巍峨聳峙,頂上有清光云霧環籠而下,峰內是金宮玉闕,水榭花臺。
此間顯然便是四十二位丹元真人的居所了,一眼望去,無處不精致,如若神都天宮。
“真人還請暫歇在這座靈峰內,里內的女侍、力士種種真人可隨意驅策,再過七日功夫,此番丹元大比的裁正和八派六宗的主持長老便會過來。
屆時我家老仙當親自布下宴飲,為諸位丹元真人洗塵!”
這引路的侍者是個機靈性情,在說完這話后,又是對陳珩不要錢般的說了番恭維話。
直待得陳珩隨手遞出一瓶丹藥,他臉上笑意也是愈盛,連連躬身接過。
“真人可知曉,老仙是個提攜后輩的和善性情,跟那位符參老祖一般,兩者交情也是甚好。”
侍者小聲提點道:
“屆時那場宴飲,只怕不止是飲酒,老仙或還有大好處要賜下來!”
陳珩微微頷首,示意知曉。
不過當他接了牌符,即將踏入峰頭時,忽若有所思的左右一望。
他看向將自己這座洞府夾在正中的左右兩座靈峰,道:
“不知我這左右鄰舍,又是哪兩位?”
侍者趕忙回稟:“左處是赤明衛令姜真人,右處是怙照顧漪真人。”
陳珩腳步微微一頓,身形止住。
“誰的吩咐?”
“北極老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