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山云霧,彌漫四野——
此時正值是一輪紅日將出未出之際,只在天角處能望見朦朦暈光,而近旁的萬千山峰仍舊是隱在了滾滾云霧之中,似也在隨云霧搖動。
自崖上看去,好似腳下便是一片無邊大海,群山萬壑都在海水中緩緩浮沉,深竟難測,叫人莫名心底發寒。
此時隨空空道人一聲開懷大笑,不遠處一個頭戴星冠,身著霓裳霞裙的年輕女子也是轉了出來,恭敬問道:
“老師可有吩咐示下?”
“無妨。”
空空道人見那女子頭頂那一朵慶云巍峨浩大,混混沌沌,深處更隱約有一線青光如蓮搖曳。
他和藹一笑,滿意點點頭:
“你此番功行能有進益,于你于我而言都是一樁好處,不必守在這了,現在先回去打磨功行,先將境界鞏固一番罷。
三百年后,我允你再來此處聽我講述純陽大道。
對了,還有一事……”
空空道人稍一思索,又道:
“你那位胥都天的師兄近來又將自己的劫獸遣了過來,也不知是要說些什么,你且將那頭劫獸帶來此處,然后再回返正虛天。
至于你族中的瑣事,不必多顧,專心修行便是。
過上幾日功夫,兜御天自會有人將你所需的東西送去。”
年輕女子聞言心下一喜,隨后又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胥都天的師兄……莫非是那位魔師陳玉樞?”
雖是腦中剎時涌上來諸般念頭,但空空道人既有了吩咐,女子也不敢怠慢,很快便駕起一道清風,消失在了原地。
而未多久,一個穿著大紅道袍的干瘦老猴便被女子帶至崖上。
若是陳珩在此,他當可一眼認出,這老猴便是他在念玉中見過的那頭老猴。
自陳玉樞在那座荒僻界空里尋得了《豢人經》后,老猴便一直是追隨在他身側。
而陳玉樞早年間能奪去陳子定性命、順利逃出虛皇天,老猴在其中也是出了大力,可謂是真的賣命了。
不過此時老猴面上神情卻不似平素時候的輕松從容,只見一片恭謹小心。
而在他眼角余光瞥得崖下云海時,更是瞳孔不由微微一縮,顯然心有余悸。
老猴眼下所在的這方地界名為天輿山,乃是空空道人在兜御天中最常駐留的一處道場。
不過此處與其說是福地靈山,倒不若說一座險絕兇地,殺陣處處,變幻不停,稍有一步走岔,須臾便要面臨形神俱滅之災。
而在群山間徘徊不散的那些濃霧又更可怖些,叫老猴莫名有股迎上天敵的驚懼感,近乎每一根汗毛都在顫動,瘋狂在朝腦海示警。
似乎只要他一沾到那些霧氣,須臾間,便會有不忍言之事發生。
而方才若非是年輕女子以符詔分開一條通道來,親自領路,自家人知自家本事,老猴也萬不敢進來的。
不過老猴記得上次他被陳玉樞遣來兜御天時,分明還未有此物。
可如今……
“虞氏的那位?此女還真是好運道,如今都能夠在天輿山中隨意進出,看來是被老祖收為記名弟子了?也不知這是幾輩子才能修來的福分,當真叫人稱羨!”
老猴暗忖道。
此刻那年輕女子向空空道人行了一禮后便恭敬告退。
而在她影子里,卻是隱約現出了一只赤面黃須的長臂猿猴。
在同那猿猴對視一眼后,老猴也知他應是這虞氏女子的劫獸了。
不過未等老猴猜測這與自己出身相同的劫獸究竟是有何等能耐,空空道人聲音忽就響起,道:
“玉樞近來可好?”
“回稟老祖,好,甚好!”
老猴忙斂了心思,小心翼翼跪倒在地,在重重叩首幾合后才繼續道:
“他如今已是能將六宗氣運掌控自如,從中悟出了無窮的神妙來,且先天魔宗的玄冥五顯道君還親自出手,將玉樞那柄隨身斷劍重鑄完全,如今正封存在神御宗的胎質壁內。
只待孕育成熟,那劍便可品質提升,晉為真正的仙兵之屬了!”
空空道人聽得這話也不意外,微微一笑:
“龍角大殺劍,當年被陳象先親手折斷的那柄劍器?此物與玉樞倒甚相契,若能晉為仙兵,玉樞也是能多出一份助力,也是好事。”
老猴連連賠笑,爾后當空空道人問起他來意時,老猴更面色肅然,將早便細細斟酌過的言語再飛速整理一番,旋即俯首道出。
不過他話只到一半,空空道人的注意便似被某物吸引了般,目光看向宇外虛空,若有所思。
老猴見狀雖是有些不明所以,但縱再給他萬顆膽子,也絕不敢擾了空空道人的興頭。
只能是硬著頭皮,繼續將剩下的話給說完……
“我明白了,既玉樞有意修行那門‘元辰祖考’,我自會傳他,至于剩下的渡厄符詔之事……”
老猴說完不久,空空道人也是移了視線,淡淡道:
“也罷,坎離道人手里還有些余數,前番他欠了我一個不小人情。
左右坎離道人近日是要去瘟癀宗走一趟,那便勞煩他再走一趟先天魔宗,將渡厄符詔交予玉樞之手罷。”
老猴聞言難掩欣喜。
渡厄符詔乃是劫仙老祖親自所煉,其珍貴之處已然不必多言了。
起初老猴以為空空道人會對此搖頭,無論陳玉樞還是他,心中都早已有了準備。
孰料今日前來,卻是得了個如此好消息!
“坎離道人,這位劫仙門下近乎公認的三代首徒,竟要去瘟癀宗走一趟?我倒不記得了,坎離道人同瘟癀宗是有什么交情了……”
老猴這時不由有些納悶。
而他又等得半晌,空空道人都未有其他吩咐示下。
這叫老猴著實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是將頭一埋,耐心等了下去。
“你可聽說過東皋子和凈藏辨積佛這兩位?”忽然,空空道人問了句。
老猴訝異張了張嘴,而不待他壓下心底疑惑,斟酌開口。
空空道人聲音又繼續響起,意味深長道:
“一個是雷部天罡應化府的府主,另一個則是自開法道的古老佛主,這兩位平素時候可少有交集,誰能想這兩位竟是斗在了一處,也是有趣。
凈藏辨積佛倒著實有些本事,當年若不是為追逐六耳獼猴手里的那只六翅天蟬,我那具靈明石猴應身亦不會進入渺渺太虛。
然后心生感應,恰巧遇上了兩人決生死的那方佛國,窺破了一樁前古大秘。”
老猴沉吟片刻,小心翼翼道:
“不是說東皋子早在前古時就已在歸墟內坐化,早同少元孽黨的兩位大能同歸于盡了嗎?他怎會又同凈藏辨積佛對上?
還有凈藏辨積佛,寶涯廟說這位古佛是進入了眾妙之門,為何……”
“死在了歸墟?哈,想來這便是東皋子和大顯的狡猾之處了。
這兩位似對那場古今未有之浩劫隱隱有了預料,故而提先安排,讓東皋子假死脫身,隨后大顯與東皋子一明一暗,好保全玉宸勢力。
而前古崩滅時,玉宸也的確傷損不大。
除去一個自尋死路的樂荃外,玉宸眾仙雖被波及,但竟無一個在劫下徹底隕身。”
空空道人臉上微微帶笑;
“至于寶涯廟所謂的進入眾妙之門一說,不過是誆騙世人的言語罷,不值一提!”
老猴此時也知空空道人并非是要同自己探討這等仙佛大秘,不過是心有所感,實則自言自語罷。
他倒也識趣,繼續訕笑問道:
“老祖,既然說東皋子與凈藏辨積佛素無仇怨,那這兩位為何會斗上?”
“自然是因大道之爭!”
空空道人慢慢開口:
“在我看來,這大道之爭,遠要勝要所謂的破家之仇、滅門之恨,一旦結下,便難有和解可言!
這兩位倒是隱瞞的極好,先前誰又能知曉,他們真正想要走的竟都是‘福德’一道?
不過眼下隨那方佛國崩倒,大金剛壁障毀去,種種前古疑題,也終要出現人前,再無隱秘可言了……”
空空道人目光須臾望穿宇宙虛空,直落到了無量光天的寶涯廟處。
那是一方凈妙莊嚴之土,講堂、精舍、樓閣、宮觀種種皆現七寶光輝。
有十一重巍巍無際之山,十一片金沙大海,諸寶林中隨處可見青獅白象或行或臥,妙香徐徐。
但隨著佛國毀去,寶涯廟主殿處,那尊萬丈高大的凈藏辨積佛塑像也隨之隆隆發響,光明驟熄。
殿中的僧眾驚懼看著古佛塑像忽就添出了不少細小裂紋,未幾息功夫,裂紋便愈來愈深。
巨大的佛首當先斷裂,還未落地,便當空爆碎成無數金光,如暴雨立至!
因佛國上的那道大金剛壁障不僅能閉鎖四方虛空,更有混淆天機占驗的無上功用。
無窮歲月下來,眾天宇宙內也不是沒有大能對凈藏辨積佛的真正生死起疑。
可任憑他們怎么運起大神通甚至是催動宿命通,也都難循著業力流轉,探到內里實情。
正因如此,寶涯廟的住持和幾位菩薩才敢向外放出虛言,說凈藏辨積佛是進入了眾妙之門內歷劫。
寶涯廟僧眾欲以此震懾群敵,盡可能保得廟里基業不失。
而這也是凈藏辨積佛的另一層用意。
他當年之所以耗費心力鑄就一方莊嚴國土,又用了壓箱底的手段,才為佛國施加上一層可謂究竟堅固、深得金剛三昧之意的大金剛壁障。
這不僅是想著在斗敗了東皋子能有一方堅固清凈的修持之所,可以細細整理所得。
凈藏辨積佛還打著若是不慎落敗了,也可棲身佛國之中將養傷勢,使外人難以探知到他的真正景狀。
這樣縱不露面,也大抵能保得寶涯廟在無量光天中的地位不失。
其他禪林縱想起對寶涯廟動手,多少也要顧及他的存在,無法太過肆無忌憚。
但這般的預想雖好,可實際做下來,卻是兩門打算都大抵落空。
凈藏辨積佛不僅未能斗敗東皋子,成為這場“福德”大道之爭的暫且勝者,甚至連逃脫都未能做到。
出盡全力的東皋子先是一指破了他的功德金身,繼而又以神雷擊頂,凈藏辨積佛便這般生生坐化在了自家佛國當中,竟連個念頭都是遁不出虛空。
甚至連凈藏辨積佛引以為傲的大金剛壁障,也并不如他想的那般殊勝圓滿……
在那場福德之爭落幕后不過千載,一個騎六牙白象的古怪老道便突兀殺了進來。
也不知這位究竟是使用了何法,一路找到了佛國的所在,這叫當時的東皋子都是不免錯愕。
“天數使然,非神通所能及,神通不及天數?”
看著寶涯廟眾多僧侶在佛像崩塌后驚惶失色,近乎是六神無主的模樣,空空道人感慨一笑:
“凈藏辨積,你那種種布置雖都是無用功夫,但至于在盡量保全寶涯廟上,那層大金剛壁障多少還是建功了,至于現在……”
他忽扭頭看向老猴,略一招手示意這劫獸不必跪倒,起身即可。
“你倒也是有些運道,既剛好趕上了,那現在便也陪老祖我一并看個熱鬧罷。”空空道人說。
老猴還未彎腰答話,忽見崖下的白色濃霧忽各自聚攏,凝成一個個百畝大小白色云團。
而透過那云團,隱約能看得眾天世界的不同風光,叫老猴狠狠吃了一驚。
“一個在前古道廷大名鼎鼎,最有望接過大顯仙人手中職權,成為雷部下一任仙都雷霆司司主的東皋子。
這位在當年不僅未死,反而還欲走上福德’大道,連身為古佛的凈藏辨積都是死于他之手,輸在了大道之爭上。
如此咄咄怪事一旦傳出,再遮掩不住……
玉宸的那些仇家當有何等反應?
善見寺的那位老天尊是否會為凈藏辨積出頭?
還有同樣是走福德大道的仙神,以至是如今正執拿福德大道的那位老前輩。
這些東皋子的‘同道’若聞此訊,心下又是如何打算?”
空空道人拍手大笑:
“有意思,著實是有意思,今日便好生看番熱鬧罷!”
隨他這句落下,宇宙深處的那座佛國終是再難支撐,轟然破滅,寶涯廟的大佛塑像亦隨之化作齏粉,須臾消散虛空。
幾乎在同一時刻,因大金剛壁障徹底不存,凈藏辨積佛坐化的動靜亦掩飾不住。
福德大道隨之生有異動,虛空有哀聲陣陣,天雨繽紛灑落,不等落地就化作血紅一片,觸目驚心,足彌布了數十萬里虛空,似一掛血海浮沉!
眾天宇宙的仙佛神圣紛紛心有感應,陸陸續續運起大神通力,將視線落到了那座佛國之中,開始起意推算。
過不多久,一座蠻荒天宇里,當先便有一道驚呼聲音響起。
“東皋子,當年是假死?你竟還活著?!”